“是啊尚秋!”张鹤卿的话恰好提醒了春霄,她连忙劝道:“既然大夫人都已亲口承认,就把她交给官府去定夺好了,你已沉冤得雪,为何还要执意弄脏自己的手呢?”
“官府……”杜尚秋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春霄,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似地,一时间竟有了表情,“可以啊,只要你能让官府定了这女人的罪,我就不再追究,跟你重回地府。”
“真的?”春霄不禁喜出望外,马上对杜老爷说道:“大人!你都听见了吧,只要诉之官府,尚秋就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杜老爷神情莫测的看着春霄,继而又看了看杜尚秋,却没有说话。
“……杜老爷……”也不知为何,这一瞬的沉默让春霄莫名的恐惧起来,她眼中喜悦的目光迅速暗淡了下来,却不愿相信自己的预感。
一旁的张鹤卿不知不觉间也皱起了眉头,面向杜彧,似有询问之意。
“尚秋……”杜老爷神情哀婉,在几个人的目光下忽然跪伏在地,竟是向自己的儿子行了叩拜之礼,“求求你了别再纠缠了!为父一定为你和桃容举办盛大的法事,为你们超度亡魂,年年供奉,求你停手吧!看在为父已经年迈的份上,我杜家……杜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杜老爷!”春霄尖声大叫,她最不敢置信的事情居然变成了现实。
与春霄几乎快哭出了置疑迥然相异的,是夜幕下杜尚秋爆发出来的大笑,那张狂至极的笑声似乎嘲讽尽了天下,浸透着绝望。
“你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一向器重我的父亲!但是不管再怎么器重,他也不会把这桩丑闻张扬出去的,我的性命跟他的脸面比,不值一提。”杜尚秋笑的上气不接上气间,还不忘指着杜老爷对春霄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最早发现这事蹊跷的也是他老人家,他在我死后就宰杀了黑驦,对外说是痛失爱子而迁怒于马,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发现黑驦已经失聪,想要毁灭证据。”
“尚、尚秋……”春霄早已词不达意,她本能的想要再劝,却不知道该劝什么。一时之间,她甚至怀疑起了自己那看起来温馨和睦的家庭里,是不是也埋藏过什么丑闻。
是这世界太丑陋?还只是她自己太天真?
“血肉之躯已经归还,我如今再也不欠你们什么!”利刃指向匍匐在地的杜彧,杜尚秋停下笑声的脸显的格外狰狞,“超度和供奉我和小桃都不会稀罕,想要我息事宁人,就拿命来偿还!”
“请留步!”察觉到杜尚秋已猛然欺近,张鹤卿再次横剑相向,朦胧的杀气似乎又弥漫在了他的四周,“即使杜大人不欲张扬此事,但天网恢恢,作恶之人自会报应在自身,杜公子请悬崖勒马,否则等着你的只会是地狱!”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网!”杜尚秋也绷紧了全身,蓄势待发,而他低沉到压抑的声音则在空气中徘徊,“至于地狱,我早已身在其中!”
执业障恩断情绝
一声金属碰撞,罗睺与计都发出刺耳的蜂鸣,相交间冷谧的光彩四散。
每过一分,握剑的手越紧,握刀的手越冷,却没有一丝犹豫,因为犹豫就代表了消亡。
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再也没有多余的劝解,双方立场已南辕北辙,此刻只剩下了力量上的博弈。
杜尚秋自不必说,横切竖劈,招招简单,招招致命。而张鹤卿一边挥舞手中的蚀神之器,一边诵念咒诀,他此时的气息已经完全被包裹在一层肃杀之下,竟也有如夜鬼。
“屈死之事虽然已明,但公子手中兵器从何而来,还望解释清楚。”争斗之际,张鹤卿尚不忘查证计都之事。此刀一向保管于大内,如何会被一个厉鬼所得?
杜尚秋冷笑出声,“道长真有闲情逸致,眼下还是先打赢了我再说吧!”
张鹤卿果然闭嘴不再说话,笼罩在杜尚秋周围的剑光又密集了起来。
他二人的交锋,周围一圈子的人竟全无可插手的余地。
杜老爷虽是武人出身,可那是对付战场上的活人,碰上杜尚秋鬼魅一般的身法,也是无计可施。他只得一把拉起大夫人退到一边,看着结发妻子的眼神是沉痛中带着愤怒,愤怒中又带着无奈。
一味专注于仕途,疏忽于妻子在忍耐中渐渐不可压制的恶念,他如今终于意识到了错误,却是悔之晚矣。
“尚秋!”悔恨中,杜老爷冲着移动中看不清的那道黑影叫道:“住手吧!求你了!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满足?”
杜尚秋躲开张鹤卿一招剑式,冷笑道:“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交出你们的性命,我就罢手!”
“大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从杜公子变为厉鬼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可能再满足,更不可能自我反悟。杀念是他的全部,唯有将其消灭才能解决!” 激战中的张鹤卿忽然插声道。他眉目间已全是凛冽,连语气都变的摄人,“所以大人请命人包围于我二人周遭,外圈九人,内圈四人,以助贫道设阵!”
杜尚秋的厉害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加上计都的出现,张鹤卿意识到自己已不可能一个人便将他制服,必须另做打算。他所要起的阵法虽然对列阵的凡人有所伤害,但眼下却也最能解决问题。
“张鹤卿你胡说!”春霄立于战圈之外也是束手无策,听到张鹤卿的说法忍不住大声反驳。
虽然这样的说法在她出地府前就已经听过了千百遍,可她终是无法把它当成一个既定事实,然后慢慢消化。即使今时今日看到杜尚秋现在的样子,她也依然无法死心。
所以这一声吼,与其说是在驳斥张鹤卿,不如说是在给她自己打气。
然而其他人并没有想要理会春霄,几个平日里便孔武有力的家丁被派了出来,从左右两路包抄至杜尚秋的身后。奈何杜尚秋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孤狼,对付张鹤卿之余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的动作。
外九内四一共十三个人,很快便以张鹤卿和杜尚秋为圆心到位。杜尚秋虽不知张鹤卿要做何法,但也明白情况不妙。可是他刚想单点突破,张鹤卿却突然畜力压下了他的刀势,招数竟一下子大开大和起来,仿佛本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气势也不让他移动分毫。
“绝儿!”一瞬间便被多出数道刀伤的张鹤卿对着徒弟大喝一声,不用再有吩咐,小道童已心中有数。
只见绝儿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和九张咒符,准确无误的射向最外圈的九人位置,随即又很快掏出一张,朝着张鹤卿头顶打去。
“各位叔叔请凝神收气!阵法会有些损伤!”
“天罡速现形,破军闻吾令,神鬼摄电形……”就在绝儿喊话的同时,张鹤卿已经一剑刺穿飞过头顶的咒符,另一手放弃防御,改结八卦法印,随后朗声一令:“四象乾坤九星阵!起!”
一圈刺目的白光一瞬间环穿了最外面的九个人,这九名奴仆忽现痛苦神色,但摇晃了几下便稳住了身形。随后白光又从外圈聚拢到内圈,在穿过另四名奴仆后变的更加耀眼,齐齐射向了圆心内的人。
“尚秋!”春霄大声惊呼,眼看着杜尚秋被无数条白光穿透,身体犹如筛子般抖动,一声厉啸震人耳膜。
他要死了?他会被张鹤卿杀死?
不!就算他杀尽了天下人,负尽了天下人,也不能让他魂飞魄散!
春霄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一跃而起,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是否偏激,全副的身心只想着一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们都给我滚开!”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和速度,一头就朝阵法中撞去。
她瞄准的是外围九人里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这一下子又使足了吃奶的劲,那名大汉本就被阵法消耗掉了不少体力,冷不防被从背后一撞,就算是春霄身体单薄,也愣把他撞的歪倒在了一边。
“你这……!”残缺一角的阵法立刻失去了作用,白光像断了的锁链般忽然消散,张鹤卿再想厉声训斥,也已经晚了一步。
只见杜尚秋犹如挣脱了牢笼的猛兽,一下子朝阵外窜去,直接掠过被春霄撞翻的那名家丁,跳出了阵圈。
“通通不许动!”转瞬之间。他已站在了春霄的身后,一手握刀直指众人,一手却忽然扣在了春霄肩上。
春笑浑身一惊,正不知他想做什么,却感到肩上一下子沉重,原来是杜尚秋疲倦之际似的,靠在了她的身上。
“谢……谢你……小桃……”简单的几个字,混合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从脖颈处传来,声音不大也不小,正好被春霄和其他人听见。
那一刻,春霄只觉得自己好似凤凰重生。
他又一次呼唤了自己的名字!又一次与自己依隈在一起!他……难道恢复了心智?!
春霄满眼泪光的朝杜尚秋看去,只见他脸色苍白,虽还有阴霾之气,却对着自己勉强笑了一下,就好像穿透云层的明媚阳光,依然是那样温煦。
“你……你记起我了?!”
“哪的话,我根本就没忘。”杜尚秋更紧的搂了下她,又转回头看向了张鹤卿,“道长,我认输了……”
说话间他好似想朝张鹤卿走近求和,春霄感到了他体力艰难,便一手环过他的腰,扶着他朝张鹤卿走去,一边还喜极而泣道:“道长,你看!谁说尚秋就不会回头了,你看啊!他现在不是清醒了嘛!”
“……”张鹤卿站在阵法的残迹上一动不动,既没有再攻击,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剑。那双紧闭的双眼只是直直的注视着杜尚秋,良久后才问道:“杜公子如何又想通了?”
“我没有想通……”杜尚秋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打不过你,我虽是厉鬼,一意报仇,但我也爱惜自己的魂魄,不愿就此形神俱灭,所以只好做出取舍。”
“可即使你现在投降,我也不可能放过你。”张鹤卿的声音虽冷漠,不过却舒了一口气。
春霄听着不由紧张,脚下一顿就不愿再靠近这个不依不饶的死硬道士,杜尚秋却悄悄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是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语似轻松,又朝张鹤卿走近,“但只请求道长不要毁我魂魄,我自愿回地府领受惩罚。”
“尚秋……”春霄语带哽咽,她前一刻还在想只要杜尚秋愿意回去就好,这一刻又开始为他回归后可能受到的刑法忧心了。
杜尚秋又对她笑了一下,安慰似的说道:“不要为我担心,小桃,因为……能杀我的人可不多!”
忽然一股大力将春霄推至张鹤卿的面前,瞬间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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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霄愣愣的看着站在她对面的张鹤卿,一丝血迹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而在他的左胸处,尖利的刀刃擦着他抵挡的剑尖穿刺了进去,迅速晕然开来的鲜血映红了他身上雪白的道袍。
可是……怎么会?自己并没有伤他。
所有的感觉好像一下子都变的迟钝和麻木,春霄缓缓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原来是一把刀,从她自己的身上穿出,再刺到了她面前的张鹤卿。
而那持刀之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滑过脸颊,滴落地面。但她不想去看,更不敢去看身后。
如果说以前在杜尚秋离开地府时的那次昏倒,是她无能为力的遗憾,那么这次,则是她心甘情愿的放弃了意识。
她只希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昏迷之前胡乱的梦境而已。
“没想到……你已经昏愦至此……”望着倒在脚下的春霄,张鹤卿的声音犹如数九寒天。他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虽然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但还是伤的不轻。
“不是你自己说的嘛,从我变成厉鬼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再回头了。”杜尚秋笑的张扬,挥手一甩计都,洒出一条刺目的红线。
“……但你听的见,也看的见,她是唯一从使至终都一心向你的人。”张鹤卿再度看向春霄,她借用的肉身并没有血液流出,却被开了个碗口大小的空洞。
“难道道长在怜悯她?”杜尚秋语气中带着夸张的嬉谑,“她跟我一样,也是不该在阳间出没的鬼魂而已。”
“贫道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张鹤卿抬头直视杜尚秋,周身渐渐骚动起了气息的暗流,“贫道知道,你已经无药可救。”
两指在刃上一擦而过,淡淡的鲜血便涂满了罗睺的剑身。张鹤卿的神情,在佩剑陡然碧绿的荧光下,变的晦涩莫名。
“杜尚秋,你的怨恨和你的魂魄,贫道就在此收下了。”一字一顿中,他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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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不知何时就下起了牛毛小雨,虽不使人狼狈,却也无法尽数遮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