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车停妥,瞿仲昂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妻子扶下来。「累了吧?」
「我还挺得住。」她笑说。
他还想再说什麽,就被阮家大门内传来的脚步声给打断。
「小妹、妹婿,你们终於到了,咱们可是已经恭候多日了。」阮兆铭偕同妻子率先出来迎接。
瞿仲昂一脸戏谑地瞅着小舅子。「因为有女眷在,所以路上多耽搁了一、两天,让你们久等了。」
「妹婿别这麽说,多等几天也是应该的。」他奉承地说。
因为之前已经见过阮兆铭,所以认得,湘裙不禁看了在他身旁的陌生妇人一眼。「二哥……这位想必就是二嫂了?」
二嫂江氏忙用手绢拭着眼角,像是已经准备多时,眼泪随时可以掉下来。「小姑真的把我忘了?呜呜,怎麽会这样?咱们以前感情可是像姊妹一样……」
「的确不记得了,请二嫂原谅。」她温声地道歉,也不便戳破对方的伪装,真哭、假哭她可还是看得出来。
「好了好了,别都站在外头说话……」阮兆铭马上热烈地招呼他们。「爹娘都在厅里等着,快进去吧。」
阮兆铭比了个手势,然後在前头带路,而二嫂江氏在接收到一块儿回来的大嫂使的眼色,并未跟上,妯娌俩走在後头窃窃私语,谈论着和小姑有关的事。
当湘裙看着近在眼前的大厅,开始期待见到爹娘,就算真的不记得了,他们还是自己的双亲,一定能体谅的。
「请!」阮兆铭说。
瞿仲昂夫妻俩相视一眼,然後一块儿跨进门坎,走向已经从座椅上起身等待女儿和女婿回来探亲的阮父和阮母。
「你们一路上辛苦了……」先开口的是阮父。
虽说是女婿,不过到底是当朝首辅,将来还得多多倚仗他在朝中的权势,即使身为岳父,也不敢摆架子。
「让岳父和岳母久等了。」瞿仲昂拱起手说。
当岳母的眼里也只有女婿。「你难得来建州府一耥,可得多住些时日……」阮母心想长子未来的仕途可全都要靠他。
见他们连看都不看自己的女儿一眼,甚至连句关心的体己话,或者在乎她还认不认得自己的反应都没有,瞿仲昂不禁笑得嘲弄。「先让湘裙躺下来休息,这一路上可累坏了……」
才说到这儿,瞿仲昂才注意到妻子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地摇晃。
而在女婿的有意提醒,终於让阮父和阮母把目光调向女儿,不得不陪着笑脸开口问道:「湘裙,你……怎麽回事?」
连他们也发现女儿的神情不对了。
「湘裙?」瞿仲昂拥着妻子的肩。
「小姐,你没事吧?」连詹大娘也过来搀住她。
此刻的湘裙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她只是看着眼前这一对中年男女,接着脑中浮现一幕幕的景像
一幕是头上还梳着双髻的她拿着练好的毛笔字,想给爹娘看,希望以後能跟大哥和二哥一起读书写字……
另一幕是来到寝房外头,才将门扉推开了条缝隙,正好听见爹娘在说话,她在听完之後直往後退……
最後一幕是她一面跑一面哭……
湘裙望着他们,开口唤道:「爹……娘……我……都想起来了……」
在找回所有记忆的同时,她身子一软,闭上眼晕过去了。
瞿仲昂一把接住失去意识的妻子。「湘裙……客房在哪儿,快点带路……还有去请大夫……」
大厅内瞬间一团混乱。
他一把抱起妻子,跟着婢女往厅外走,詹大娘也急急地跟在後头。
「快去请大夫……」阮兆铭把管事叫来,要他立刻去办。
而阮父和阮母先是面面相觑,然後赶紧跟上去。
湘裙紧闭着眼皮,额头冒着冷汗,从小到大的记忆渐渐回到脑海中。
又是梦……
不,这是真的……
她来到爹娘的寝房外头,原本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毛笔字写得比大哥和二哥还要好,为何不能跟他们一起读书识字?为何女孩儿家只能做女红?
「好了,别气了……」
「那死丫头根本是想气死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不听话……」
「等将来帮她找一门对咱们生意有帮助的婆家,也算没有白养这麽多年……」
「我可等不了那麽久,过两年就把她卖给人家当小妾,反正那死丫头又不是咱们亲生的……」
「这可是秘密,小声一点……」
「过两年就把她卖了……」
「把她卖了……」
「卖了……」
她口中不断发出呓语。「我会听话的……不要……把我卖了……」
「你说什麽?没人会把你卖了……」瞿仲昂不解这句话背後的意思,将湿面巾覆在妻子额头上。「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你能嫁进瞿府,爹很高兴……」
「还好当初没把你卖……娘是说真是没白养你了……」
「嫁过去之後可要听相公的话……」
「要是不听话被休了,可不准回娘家……」
「一定要听话……」
泪水不听使唤地从湘裙眼角滑了下来。
「湘裙……别哭……」瞿仲昂用拇指为妻子抹去泪水,轻唤着她。「凡事有我在,有我为你作主……快醒一醒……」
詹大娘端着汤药进来。「小姐还没醒?」
「我来喂她。」他接过汤药说。
於是,詹大娘小心地将还昏睡不醒的湘裙扶坐起来。「小姐认得出老爷和夫人了,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
瞿仲昂也无法完全肯定。「等她醒了才知道……」他一小口一小口汤药,耐心地喂着,只希望妻子能把它吞下去。
花了一番功夫,总算把整碗汤药都喂完了。
「姑爷还是到隔壁房歇会儿吧,我来照顾小姐。」詹大娘让湘裙重新躺下,便这麽说。
他沈吟一下。「那我出去一会儿,你看着她。」
说着,瞿仲昂便起身离开,不过不是为了歇息,而是找个安静的地方,把事情好好厘清。
「她见到二哥,以及大嫂和二嫂,都还想不起过去的事,甚至一手带大她的詹大娘,也只说感觉亲切,直到见着岳父和岳母……因为是亲生爹娘,或者是……」他在这里打住。
莫非真正的关键是在他们身上?
到底是什麽呢?
这个时候,瞿仲昂不禁再次自我解嘲,他的「异能」在这个节骨眼里派不上用场,过去太过倚仗它,却忽略了真心的交流,才会让妻子不敢将心中的「秘密」说出来与他分担。
这又岂是真正的夫妻呢?
以前的他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为人夫婿的责任,不只让妻儿衣食无虐,还享有荣华富贵,如今想来简直可笑至极。
瞿仲昂两手背在身後,一个人站在廊上沈思,也是在深刻反省。
「妹婿!」阮兆铭从长廊另一头走来。「小妹清醒了吗?」
他斜睐小舅子一眼。「还没有,只怕要等烧都退了才会醒转。」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爹娘说妹婿难得来一趟,晚上想摆宴为你接风,还有大哥晚一点也会从知府衙门过来,他说要跟你多喝几杯,请务必赏光。」阮兆铭说得很有诚意,不过听在另一个人耳中却相当讽刺。
湘裙都生病躺在床上了,结果她的爹娘以及兄长们都只想着如何巴结,以及得到更多好处,真是可恶又可恨。
湘裙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瞿仲昂不禁想起詹大娘说的话,当时不过只是随口说的,可是综观阮家人对妻子的漠不关心,不禁开始怀疑这个可能性。
「我一直有个疑惑……」瞿仲昂将身子转向小舅子,出其不意地问:「湘裙到底是不是岳父和岳母的亲生女儿?」
闻言,阮兆铭脸色丕变,以为被他知道了,这个秘密可只有双亲,和大哥与自己晓得。
见到他的神情,瞿仲昂知道自己猜中了,莫非这就是湘裙心里的「秘密」?不过还缺证据。
「她、她当然是我爹娘的亲生女儿,我的小妹了,这种事可不能乱说。」他很快地反应过来,抵死也不能承认,要是被妹婿知道妻子根本不是阮家人,以後更没有理由再帮他们了。
瞿仲昂挑了下眉。「可是我看岳父和岳母似乎很少把心思摆在她身上。」
「爹娘当然关心小妹了。」阮兆铭干笑地回道。
「与其说关心,不如说是利用。」他淡讽地笑说。
「这……话不是这麽说,出嫁的女儿帮娘家一点小忙也算是回报亲恩。「阮兆铭厚着脸皮说。
瞿仲昂冷笑一声。「说的倒也没错,只不过湘裙现在还病着,我不太放心,所以摆宴接风的事就免了。」
「既然妹婿这麽说,我这就去回禀爹娘。」他只能扼腕地离开了。
见阮兆铭走远,瞿仲昂嗤笑一声,等他查出真相,再来对付阮家人。
於是,这个晚上,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妻子床边,为她更换额头上的湿面巾,喂她喝下汤药,然後向她认错。
「湘裙……过去都是我不对,这七年来,不曾试着去了解你,甚至听你说话,不曾真正去关心过你……都是我不好,我真的错了……」瞿仲昂握着她的手,委实懊悔不己。
躺在床上的湘裙呼吸微促,不时发出语焉不详的呓语。
「是相公……」
「若是不听话,相公也不要我了……」
「没有人要我……」
瞿仲昂又说了好多好多,只盼妻子能听见。「我保证以後都会听你说话,有任何委屈都可以告诉我,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我可以对天发誓……」
「相公是说真的?」
「没有骗我?」
像是听见他的保证,湘裙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身上的高热也逐渐降温。
就这样,瞿仲昂说说停停,直到天快破晓时才不小心睡着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湘裙的眼皮先是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当视线渐渐清楚,她看见瞿仲昂握着自己的右手,正坐在床沿打盹,下巴冒出青髭,眼下也有疲惫的阴影,显然照顾了一夜。
相公?
她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不过马上便记起这里是自己的娘家,是为了寻找失去的记忆,才特地来到建州府的。
而当自己见到爹娘那一刹那,所有的记忆纷纷回笼,一时承受不住,这才会昏了过去……
湘裙闭上眼皮,让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半晌之後,意外发生之後,和这个男人之间的点点滴滴,以及……有关过去的一切,包括好的、还有不好的,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先忆起了成亲那个晚上,第一眼看到这个英俊出色的男子,就喜欢上自己的相公,心想应该没有一个女子见了会不动心的,以为终生有了依靠,可以开始过新的人生,不会再孤单害怕,更不必担心被爹娘卖给人家当小妾。可是她错了,相公要的也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妻子,万一没有做到,说不定真的会被休了,到时爹娘觉得丢脸,绝不会允许她回娘家的。
不过现在的相公跟以前不同了,这个男人是真的在乎自己,有心与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彼此的心意也终於结合了。
「相公……」她出声唤道。
瞿仲昂身躯一晃,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着了。
「……相公。」
听见妻子的声音,他定睛一看,见湘裙轻哂地看着自己。「你醒了……」先将手心贴着她的额头,总算如释重负。「烧似乎退了,太好了。」
她想要坐起来才好说话。
「慢慢来……」瞿仲昂伸手帮忙。
湘裙温顺地说:「多谢相公。」
「怎麽突然跟我说话这般客气了?咱们可是夫妻。」他失笑地说。
「以前的相公可不会这麽说。」湘裙掩唇笑着。
「你……真的想起来了?」
「是,相公,不管是意外发生之前还是之後,全都想起来了……」此刻的心情可以说是悲喜交集,喜的是找回过去,悲的是也记起令她难过的「秘密」。
「想说给我听吗?」他听得出湘裙嗓音中的痛苦。
「相公真的愿意听?」
「不管你有什麽心事,都可以说出来给我听。」既是夫妻,无论是喜怒哀乐,都要一起分担,瞿仲昂已经懂了。
湘裙看着不再像过去那麽遥不可及的相公,总是好几天才能见一次面,想要多看他几眼,多说几句话,又怕会惹他不高兴,终於可以敞开心胸,说出埋藏多年的心事。
「在十二岁之前,我总以为再怎麽调皮,或是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