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是没大没小。
“奉孝先生,你一个大男人让我一个小姑娘干苦力,你忍心吗?”庭中桃树下,薇儿按郭嘉的吩咐费力的挖着埋在下面的陈年酒酿,累得满头大汗,边忙着还不忘对身边的青衫男子埋怨道。
郭嘉悠闲地倚在竹榻上看书,修长的手中轻轻翻过一页,慢悠悠道:“哎,我是病人嘛……”
薇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个大酒坛拖出来,喘着粗气道:“骗谁啊,生病还喝这么多酒,我看你使唤我倒挺有精神的。”
他唇角微扬,不急不缓道:“你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不使唤你使唤谁?”
郭嘉没有多做解释,不过他的确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病人,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父母去世前遍寻名医也治不好他的身体,大夫曾说过他恐怕活不过三十岁。他倒不怕死,只是怕自己的一腔才华抱负无法施展,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管生命有多长,总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负此生,生于乱世是不幸,但若能尽己之力变乱为治何尝不是不幸中的大幸。乱世风云际会群雄逐鹿,君择臣,臣亦择君,他静观时变,便是希望能识得一英主,一展宏图。
第二年的时候机会来了,郭嘉收到好友郭图、辛评的来信,思考再三后,他决定和好友田丰等人一起北上投靠北方势力最大的袁绍,他问薇儿是否愿与他同行,毕竟,袁绍是她的叔父。
其实就算薇儿没有提过她的身世,郭嘉也猜了出来。初平元年正月,关东州郡皆起兵以讨董卓,勃海太守袁绍便是联盟军的盟主,董卓一怒之下杀尽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两支袁氏宗族满门,薇儿是袁隗的孙女,侥幸逃过一劫,然而她全家说得上是间接因袁绍而死,这恐怕是她宁愿流亡也不愿去找她的叔父袁绍的原因。
郭嘉本以为她不愿去,想给她些钱让她自行去留,薇儿沉默了许久,最后的回答却是——她愿与他同行。
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却不知道她是多不容易才下的这个决定,她恢复了名门之女的身份,但同时也失去了自由,阳城山上斗嘴吵闹却轻松的生活,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此后两年,薇儿出落得越发漂亮,加上她的聪明和身份,喜欢她、奉承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也越来越活泼伶俐,她本来就是颗蒙尘的明珠,如今洗尽尘埃,散发出更耀眼的光彩,他想,带她来邺城是对的。
袁绍的确是礼贤下士,对他赞赏有加,还特意在邺城中置了一处别院与他。那时他喜欢搬个藤榻在院中看书,薇儿知道他博学多识,便搜集各种书来问他,她起初只是想考他玩,但逐渐变成他在教授她,俨然成了她半个师傅。
有一次他在藤榻上边看书边饮酒,她拿着一册诗卷来找他,要他给她讲这首诗作者的故事,他看了一眼,是卓文君的《白头吟》,被她缠的没法,只好放下酒樽给她讲司马相如何卓文君凤求凰的故事。听完之后,她撑着下巴,扑闪着水灵的眼睛看着他,讷讷道:“奉孝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的凰鸟伴侣是什么样的呢?”
他重新拾起他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随口道:“不用想,我知道她什么样。”
薇儿结结巴巴问道:“什么……意思?”
郭嘉幼时父母替他订过一门亲事,是颍川大族薛氏的女儿,但郭嘉一直体弱多病,薛家怕把女儿嫁过来没多久就守寡,再加上郭嘉一直隐居不仕,因此婚事便一再拖延,可最近薛家遭遇大变快支持不下去了,又因为郭嘉已经出仕,便写信来说希望早日完婚。
听完郭嘉的解释后,薇儿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你有婚约?”
他若无其事的点点头。
她继续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瞥她一眼,觉得她大惊小怪,“你又没问过。”
她缓缓把嘴合上,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会,又突然问道:“那你喜欢那个薛姑娘吗?”
他淡淡答道:“见过几次,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瞪大眼眸看他,有些激动道:“这怎么行,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娶她?这不是挑韭菜,也不是挑书挑酒,不能如此随便,卓文君在白头吟中所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足以见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伴侣多么重要!”
他被她镇重其事的样子逗笑了,他本就想娶个能勤俭持家的贤惠女子,至于有没有感情基础又有什么重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文字中才会出现,也只能哄哄她这样的小姑娘,更何况,乱世之中的爱情本就是奢望,他的时间不多,却有太多事想做,着实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追寻儿女情长。
看着她瞪着眼看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他笑着弄乱她的头发,“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她噌的起身,气呼呼道:“我不是小丫头了!你才不懂!”说完摔门而去。
他靠在藤榻上摇头直笑。
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更多时候像是亲人,于她而言,他是恩人、是师傅、是好友,是她这段青葱时光中特别的存在,但在他心中她何尝不是特别的存在,山中孤寂和邺城闲赋的这段时间中,她带给他很多欢笑。
第二年他生日的时候,她将一株桃树移来院中作为他的生日礼物,那时刚过了开花的季节,薇儿立在树下自言自语,“看着这棵树就想起阳城山上那棵桃树,没人照料不知死了没有。”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对他回头一笑,“来年春天桃花开了我们一起来赏花。”
然而他们终究没等到一起赏花的那天。
在袁绍手下这段时间,郭嘉也曾多为袁绍出谋划策,但袁绍总是谦虚的听过后却不知决断,而且他发现袁绍对待豪强过于宽纵,不能整饬危局,为人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多谋少决,失在后事,袁绍的大臣也是争权夺势,谗言迷惑造乱,他思索良久,袁绍终不是他心目中想忠心辅佐的明主。
他对袁绍的谋臣辛评、郭图说:“明智的人能审慎周到地衡量他的主人,所以凡有举措都很周全,从而可以立功扬名。袁公只想要仿效周公的礼贤下士,却不很知道使用人才的道理。思虑多端而缺乏要领,喜欢谋划而没有决断,想和他共同拯救国家危难,建称王称霸的大业,实在很难。”
他下定决心离开袁绍另投明主,薇儿来劝过他几次依旧不能撼动他的决定,那时他也听说袁绍想给薇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婚事。他想,也许此后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他没有与她告别,因为他自己都不知这告别的话该如何说,可没想到,她竟然在道上将他拦下,厉声质问:“为何不辞而别?就算你认为在这儿无法实现你的抱负,你要去投效你认为的明主,可你也不该说走就走啊,难道我在你心里连朋友都算不上,一声再见也不肯给?”
他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不想见比离别情景才没告诉你,不说再见……是因为或许我们不会再见,又或许再见时我们已是敌人。”
“你怎会这么想?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轻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晓,我……”
他瞬间打断她,声音淡淡不带一丝起伏:“薇儿,一直没告诉你,你跳舞真的很美,你定可找到愿一生欣赏你舞姿,而你也愿倾心一舞的人,可那人一一不会是我。”
她紧抿双唇直至泛白,被雨滴侵湿的额发微微凌乱,一滴泪珠不可抑制的滑过脸颊,沙哑着声音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留下?”不待他回答,她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狠意,像是逼他也是逼她自己,“你再走一步,我们就真不是朋友了。”
他没有说话,缓缓地拂袖转身,牵着一匹瘦马走上山道,一袭青衫在斜雨微风中渐行渐远,没有停下,没有回头,甚至脚步都没有半分停顿。
一切戛然而止。
还没开始就已结束。
如果那日他回头看她一眼,如果那日她跟他走,也许着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没有如果,就算时间倒流,他们依旧会选择当年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金戈铁马
孙策分兵水陆并进到达流沂,先是令孙权同程普黄盖等将率水军将黄祖之子黄射带来的水师杀得大败,同时孙策自领大军前锋来到城门前骂战,刘勋自败逃来流沂后就没日没夜筑高垒墙,挖深壕沟,自以为防御工事做得万无一失,他以逸待劳必能击退孙策,报庐江被夺之仇。
孙字大旗猎猎飞扬,军队列阵完毕,江东小霸王戴着铁盔,穿着明光铠,骑着墨黑骏马,威风凛凛的立在大军最前面,身后吕范、韩当、蒋钦、周泰等将领皆跨马持刃气势非凡,孙策见刘勋在刘偕、黄射的陪同下出现在城楼上,立刻高声嘲讽的喊道:“刘贼,有本事出来与我交战,别做缩头乌龟!”
刘勋一想到自己的老巢和江东二乔都被孙策他们夺去就恨到牙痒,怒骂道:“孙策竖子!你使诈夺我庐江,本大人不杀你誓不为人!”
孙策扬声大笑,气势迫人,“就你这尊容,还配得上称人?獐鼠都长得比你好看!”身后的江东将士哄声大笑,刘勋本就长得獐头鼠目,身材矮小,他最恨别人拿他外貌说事,气得双目几欲喷火,他身边一裨将气不过,走到城楼最前面,左手托住护梁,右手指着城下大骂孙策,太史慈拈弓取箭,对左右将领笑道:“看我射中这厮左手。”话音未落,利箭嗖的破空而去,迅如闪电,正中目标,把那裨将的左手射透,反钉在护梁上,那人痛得连连惨叫,刘勋大惊失色,吓得赶忙后退,刘偕忙唤左右士兵举着盾牌护在前面。
城下吴兵见状无不高声喝彩,孙策忍不住笑赞道:“子义果然箭法如神。”回头时目光转瞬凌厉,手持长戟指向城楼上,眼中是霸王在世的杀伐之气,“刘贼,怕了吧!还不弃械投降!”
黄射怒目而视,大骂道:“孙策休要张狂,待我来会会你!”
城门轰隆隆打开,黄射领军冲杀出来,孙策嘴角浮起讥诮的冷笑,催促□□骏马欲出,身后的老将韩当劝谏道:“主帅乃三军之魂,将军不宜轻敌贼寇。”
孙策眉峰一挑,胸中仿佛烈火燃烧,豪气万丈道:“主帅不亲冒矢石,将士不尽节用命。兄弟们,随我冲锋!”喊罢纵马挺戟直冲入敌阵中。
霎时间战鼓齐擂,喊杀声震天响起,马蹄声震耳欲聋卷起尘土漫天,大宛的名马乌电骊似疾风闪电,小霸王紧握缰绳一马当先,火红战袍恣意飞扬,手中长戟势若雷霆,所过之处无不血肉横飞,惨叫哀嚎。两军短兵相接,腥风血雨的战斗转瞬展开,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惨烈至极。
一员裨将高举大刀纵马朝孙策直劈而来,孙策双眸一眯,眼中杀气尽显,伏低身体贴近马腹,避过大刀的同时猛力挥戟,竟将敌骑马腿生生斩断,马儿长嘶向前扑倒,敌将也被甩飞出来,电光火石间头颅被长戟穿胸而过,饮恨当场。孙策刚一直起身子,身侧又是一杆铁枪搠来,他霍然侧身横戟格挡,“铮”地一声两刃相击震人心魄,黄射面容扭曲恨得咬牙,本想偷袭,不料孙策这一挡之力都震得他手麻,立刻发了狠似的挺枪疾刺,孙策冷笑,沉重的长戟在他手中挥舞得密不透风,枪戟相撞,寒光凛凛,十几招激斗下来,不仅压得黄射只能防守无法进攻,而且想要接近拼杀的敌军都更是鲜血四溅,小霸王豪气又充满杀意的眼神,让黄射不禁为之胆寒,渐渐地枪法散乱露出破绽,被孙策迅雷一击挑下马,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连忙混入乱军中逃避。
战场上的孙策完全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美姿颜好笑语的孙郎,而是化身浴血战神,浑身燃烧着“挡我者死”的气势。
“杀!杀!”主帅身先士卒,江东前锋军士气高涨,在小霸王的带领下,如一柄利剑插入敌军心口,纵马飞驰越过壕沟,很快便攻至城墙下,随后步卒们推着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紧跟而至,连连猛攻。
城墙上的刘勋也不甘示弱,早就准备好防御工事,冷笑一声,恶狠狠地手一挥,躲在垛堞下的弓箭手立刻站起,举弓往下射去,一时间箭如雨下,连同滚木、礌石不断倾泻而下,城下死伤无数。飞箭如蝗呼啸而来,孙策挥动长戟挡开一拨拨箭矢,不退反进,然而身边却不断有兵士中箭落马。
刘勋双眼发红,恶声不停地叫嚣道:“弓箭手,给我射!射死孙策重重有赏!”他的从弟刘偕在一旁忍不住皱眉,为了杀孙策,这样不分敌我的拼命乱射,自己这方的士兵也被射杀不少。
城墙下已横七竖八的倒了一排排尸首,江东军依旧勇猛的前赴后继,粘稠的鲜血糊上城墙再蜿蜒而下,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