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今天,已经十五日了!你还要朕等多久?等着看她精力衰竭而死吗?”
老太医吓得连连磕头,急忙道:“娘娘至今未醒确实蹊跷,莫不是头部还有其他硬伤,伤了神脉,臣恳请皇上,让老臣再近身诊断一次!”
风佑冷哼一声,拂袖道:“再让你诊断一次?天下之奇,竟然让你这种庸医入得皇宫,行医者,救人性命,望闻问切皆要谨慎、仔细,可笑你一诊再诊,耽误了病情无疑致人于死,也配称得‘医者’二字?来人啊!脱去他的官袍,摘除他的乌纱,贬为庶民,并终身不得行医!”
“……啊!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哪……”
看着老太医被拖远的身影,风佑心中的恶气总算出了一半,可回身看着床榻上日渐憔悴的连城,眉头不禁深深蹙了起来。
抚摸她微凉的面颊,风佑喃喃:“丫头,醒来吧,善良如你还要多少人因你而获罪?如诺再不醒来,我……”
下面的话说不下去,风佑背过身子紧紧闭上双眼,十五日不吃不喝已是极限,再两天,便是神仙也救不回她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他又该如何?
曾经被妒火焚烧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那样远,冲动时不会沉下心去想以后的感觉,但现在他真的在后怕,怕她消失,如果那一天她真的随墨蛟死了,那现在的他又是怎样一番心境呢?看着床榻上她衰竭的容颜,风佑觉得一切都如泡影般虚幻,再多的东西也填不满内心的空虚,每天只守着她,盼着她睁眼,盼着她重展笑颜。
“丫头,你若是醒来,什么我都答应你,一定……”
凤栖殿人影寂寥,几盏朦胧花灯挑在门角,珠帘垂地,屋内檀香缭绕,茜红色的幔帐低垂,风佑拿着湿布轻轻擦着连城的脸庞和掌心,动作是那样的轻柔,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青花瓷瓶。殿外已是夜色阑珊,红烛渐尽。抚摸她纤细的左腕,却是空无一物,打不开锁的月魄冰镯却是再也套不上去了,风佑落寞的垂下眼睑,将她的手贴近面颊,闭上眼掩住内心的酸涩,与她这一生如梦似幻,唯有自己紧紧相追,到头来爱也最多,恨也最多,可如今走到灯烛燃尽,留在心底的仍是不舍。回头看曲折的情路,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怕是到死也不明了吧……
脸颊温热的触感轻轻移动,又一只手抚上面颊,风佑睁开眼,身下的连城半睁着眼睛,虚弱地看他,嘴唇一张一翕,想要说什么,风佑的脑中顿时定格,下一刻便是狂喜,他抱着她,托着她的身子,贴在她的唇边仔细地听,却听她断断续续地问:“你……是……谁……”
卷末-倾覆
一年后
昭帝五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风佑站在高高的祭天坛上,极目远眺,天都帝阁下数万禁军,文武百官,皇公贵戚皆匍匐在地,他抿嘴一笑,侧脸看向站在左手凤冠盛装的连城,冰蓝的眼眸浮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轰——”
只听一声巨响,正上方巨鼎中立时冒出一股赤焰,数丈之高,熊熊烧向天际,昭帝昂首,缓缓伸出左臂,连城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抬头看向他骤然变得肃穆的侧脸。
十指微张,葱白的指尖轻轻合在那宽阔的手掌上,金色的瞳孔闪过一瞬而逝的忧伤。
昭帝猛地收掌,坚定地握了握掌间的柔荑,带着他曾两立两废的皇后,一步一步踏上祭天坛的台阶。
这位一统五陆帝国的皇帝,这位有史以来出生最为卑微的皇帝,此刻神采飞扬,充满自信。一种大地在我脚下,万物在我手中的慷慨激昂,完全显示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伴着熊熊的火焰,祭台下八名手持乐器的女子吹响了祭天乐,肃严庄重的乐声彻整个天都城。
天都,这个曾经华丽、颓废的都城,在经历仁佑、仁德两帝的低迷后,终于在大风国昭帝的统治下,重放光彩
“高兴吗?”趁着礼乐的空档,他低下头爱怜地看着身边女子,连城的目光定格在前方似乎没有注意他的问话。
“在看什么?”他微微皱起眉,对于她的心不在焉显得有些不悦,连城收回目光莞尔一笑,轻声道:“在看这本‘神罚录’。”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祭台前那本金箔包面的书籍上,看它在阳光中呈现出耀眼的光泽,风佑微微一笑,有些自嘲道:“不过是本无字天书,竟然废了朕半生的心神!”
连城微微挑起目光,风佑自觉说漏了什么,连忙沉默。
这时礼赞官一声洪亮的高喊:“祭天大典开始――跪――”
祭台下的数十万民众也齐齐跪了下来,二人来到巨鼎跟前,连城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侧首看向身旁的风佑,默默地看着他变得越发狂热的面容。
而他浑然未觉,展开手中的祭天文,大声读着:“天之滨东,地维横庐。红光泛始,斗牛直冲。星光无彩,山摧地崩。列君布车,接天祭神。茫茫混宇,生天地人。祈禳天下,国泰民安。同天共庆,与天共生。华明不才,今来拜祭。涂文成鸦,身卑不器。愿闻天语,解读天意。苍生莽莽,生之何难?官虎吏酷,天灾人患。民如草芥,生生何悯?愿天祈佑,我民同福。放眼大地,万民齐呼!”
其声沉重雄浑,回响在整个天都城的上空,充满了说不清楚的魔力,风佑读完后,将手中的祭天文书投向巨鼎,巨鼎中的赤色火焰“呼”地一声直冲云霄,散了开来,化作满天火花,灿烂无比。
台下众人忽地放声欢呼,立了起来,跟着吼道:“大风威赫,天下独尊……”
顿时间如平地风雷轰轰直响,这是整个祭天仪式的□,风佑大笑着转过身子看向苍生,两臂高举,同万民齐呼:“大风威赫,天下独尊……”
就在这时,忽听“嗖”一声,有金属划破气流的尖锐声响,一枝黑色的羽箭笔直地射向祭台,在万民癫狂之时忽听祭天台上传来一声震天地大吼,吼声中还夹杂着女子绝望地叫喊……
“别走!”
连城死死拉住风佑环抱自己的手臂,背部的疼痛让她的神志也跟着迷离起来,风佑惊慌地看她,看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触目惊心的血。
“别走……就这样……哪也不去……”
泪水不断涌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也模糊了男人的脸。
“佑……对不起……对不起……”
“丫头,我们找大夫,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去挡箭……”
风佑的话跟着哽咽起来,连城的身子正在一点点的变冷,那黑色的羽剑射的是那样深,贯穿了她整个胸膛。
“佑……是我骗你的……对不起……”
连城泣不成声,想说更多的话,却因为泪水,都堵塞在喉咙里,倾覆的祭台,滚落的天书,帝阁上一片混乱与狼藉,可谁也不敢出声,万民都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看着他们令人心碎的生离死别。
“我都知道,丫头,我不怪你!”
连城的泪止不住的落,眼前男子的面容渐渐变淡,随着被抽空的血液,挥散在阳光下。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爱你啊……一直……都只爱你……”
怀里是连城仍未冰冷的身躯,耳畔隐约传来城门关起沉顿的回声。脚下的天书因沾染了血而显出淡淡的字迹,风佑苦笑,原来他们始终输给了六道轮回,纠缠一生,也不过只是追忆。人,总是这样,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秒,才肯幡然悔悟。可那时,便会明白,在爱念的轮回中,永远不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对影成双,十指相扣的美景
他闭上眼,仿佛听见天宇中传来连城的声音,她说:佑,我不后悔爱过你……
昭帝五年祭天,遇刺,妃薨,上悲痛,此淡于朝事,数年后,党争之势犹胜,乱于朝廷,祸于百姓,又五年,起义纷起,东隐雾江再出豪杰,聚流民而训制,遂成军,造势也,危及天都,上镇压未果,义军遍及五陆,大风国欲坠之,昭帝十七年冬,义军欲渡赤水,此间天都王旨,空城已待之,三日后,天都百姓皆被遣送于城外,时值大雪,故妃生辰,上一人登帝阁,顷刻间,帝都崩塌,陷入火海,百姓惊之,传言,上宁可毁之不予义军之手,此举众说纷纭,人云亦云,至此大风建国十七年正,义军入驻,追昭帝谥号烈,以武而功,迁入皇陵,终身唯有一妃而无子。新帝继位,始建都城,改国号丰,天都亦更名为丰都,开创百年盛世。
番外——梦迭(上)
静安寺外的竹林里,有一高僧安静地坐着,一遍遍颂着冗长的经文。宝殿的玉阶边,生出一片纤细的小花,一男子走过弯腰细看,好奇地拨弄。
“这叫梦迭花,在丰都唯有这里才有!”
男子转身看向那静坐高僧,见他只是闭目静坐,似乎不曾理会过他。他好奇地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空虚的右臂,忍不住伸手去摸,高僧静谧一笑,缓声道:“施主似乎逾越了!”
男子歉意地笑道:“大师莫怪,我只是好奇为何清修之人会有此伤?”
“老衲这不是伤!”
“不是伤?断了胳膊还不是伤?”男子惊叫。
“此为心魔!”
男子摇了摇头,万分迷惑,追问道:“何为心魔?”
高僧浅笑不语,男子见他不说,有些懊恼,低头突见他左手指间异于常人的突节,继而笑道:“大师出家前定是位射箭高手!”
“何以见得?”高僧笑问,男子接道:“指节凸起定是幼年苦练所致,大师指节苍劲有力,可见执箭多年!”
高僧朗声大笑,男子跟着兴奋起来,见气氛合适再次试探:“不知是何人所为,竟然如此残忍,断了使箭人的右臂?”
高僧止笑,静默许久,怅然道:“是老衲自伐!”
“为何?!”男子惊起,高声问道。
“只因这只手杀了曾经最爱的人!”
男子缓缓蹲下身子,看着晨光中,他肃穆而安详的脸,紧闭的眼睑笼罩在树荫投下的阴影中,除却花白的胡须,还依稀看得见曾经年轻时的俊朗,男子意识到这位高僧背后定有令人回味的故事,或缠绵悱恻,或腥风血雨,可是他都将它们深深埋在心底,伴着赞偈梵唱,消散在青烟袅袅之中……
“施主,老衲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番外——风佑(1)
连城,连城……无数次静夜里,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早已成为皇宫禁忌的名字,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无数次地回味,这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血色谶语……
我出生在北里飘雪的惊蛰,从睁眼的那一瞬起注定了母亲和自己的悲剧,空寂的雪山中我放声地哭泣,向天地宣泄我的情绪,然而有一双眼睛,带着温柔的金色,披着雪衣闯进我的生命里,从此,每夜梦回,再也忘不了那蜜色眼睛,在我最苦难的岁月,陪伴了整个少年时光。
猊貘总说我冷情,不论是对于女人还是兄弟。我不是个喜欢言笑的人,因为所经历的人生没有值得我放肆大笑的东西。殇说,我只是一件兵器,冲锋陷阵时不要顾及自己的血肉之躯,立下战功前,我一直记着他的话,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兵卒,而殇不过是在祭司中担当无足轻重的官职,可我和他都知道自己的来历,越过那高高的宫墙,我们的王在漫漫长夜中孤寂地打发时光,梦回时,他是否会记得我?记得有一个女人曾在在午夜为他抚萧轻唱?然而仅仅因为一双眼睛,一切都颠覆了。
我握紧双拳,殇说,我是天生的王,血液中高贵的血统不容抹杀,那披荆斩敌的力量经过常年的封印,终于在血光中苏醒,举着叛贼的头颅我仰天长啸,在风沙中立下誓言,这一世定要站在高处,哪怕背天逆地,也要索回属于我的东西!
时光流转,堪堪已数年,战场上功名赫赫的我不得不用鬼面遮起自己的容颜,而深宫里垂垂老矣的王始终没有提及我,他早已忘了他曾有个眼瞳似魔的孩子,就像我已忘了自己还拥有一副血肉之躯一样。殇待我如子,我知道他希望我能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可我侍奉的是太子,一个真心待我如兄弟的人,尽管他平庸,但他真诚的心始终鞭笞着我即将入魔的灵魂,在我晦涩的生涯开启一道裂缝,洒进点点阳光。我随他游历北里每一个角落,随他涉足西泽广袤的泽地,一路上他总是欢歌笑语,说着我从没有听过的故事,从那时起我才明白,原来人活着还有这样一层意义。
于是我开始用心去看经过的每一处风景,看赤水边守着两条破船满面沧桑的船夫,看老宅被青苔污浊成斑驳的围墙,看将军府高大的果树,树下的朽木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