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看不见的刀刃,划破他的心,生生地挖出了血肉,产生了一种让整个人都要发抖的感觉。那么鲜明的感觉,刻骨铭心,记忆底下的痛苦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几乎要把他冲垮。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逼你……”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安安的脸,低低地诉说着,手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虚弱,仿佛一松开,就会崩溃。
“我只想嫁一个平凡的丈夫,即使穷也无所谓,平平静静的过完这一辈子,我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有什么事都可以依赖他……这样也不可以吗?要一辈子猜测着他的心思,斟酌着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斟酌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现在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你说我还有将来吗?”
她仍是低着头,脸的上半部隐在灯光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
“我知道,我知道……阿姐就是前车之鉴,我必须得依附他,我知道……”
直到一个旋转后,感觉到腰上的手隐隐颤抖着,安安才仿佛惊醒似的抬起头,两眼似睁非睁。
“风晓,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遗忘也是一种快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曲卜算子,他低吟得婉转惆怅,长长眼睫低垂遮住的竟是无限凄凉:“ 呵呵……缥缈孤鸿影,寂寞沙洲冷。”
安安一惊,看到何风晓的眼微微眯着,从眼角出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连忙叉开了话。
“帮我个忙好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何风晓则看着她瘦到极点的下巴与颈项,勉力保持着笑容。
“帮我把中这个带到济安堂,给苏先生好麽?”安安暗藏手中的卷纸,在另一个旋转中,已到了他修长冰冷的掌。
“你也是个痴人啊。”墨黑眼中看透繁华的幽迷,似乎穿过她,看着另一个人,那身躯在旋转中似乎透明几近消失。
“我看我要再跟你跳下去,就没命帮你的忙了。”说完微微弯腰一个潇洒西式行礼,转身翩然离去。
安安转头,轩辕司九站在楼梯旁,透露着浓重的煞意。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伸手揽住了她。
“除了我,我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现在知道了。”缓缓的抒情舞曲间,头靠在他的肩上,避过轩辕司九的眼,一声无奈悠长叹息,暖暖拂在他的耳边。
夜色很深很深,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
睡意朦胧中,轩辕司九懒懒地伸出手想揽住身边的人,却落了个空,他微微一惊,睁开眼睛,发现安安不在床上,但被衾中还残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默然了许久,还是披衣下床。推开卧室的门,赫然发现她站在二楼的阳台窗前。月光伴着雪的光泽冷澈澈的倾泻在她的身上,她的人都仿佛变得浅浅的、淡淡的,像是冰雕成,没有生命的冰。
身体内部的某个深处在微微地发痛着。
然后,安安的指尖抬起来,在玻璃窗上写着什么,她的面上,流露出异样温柔竟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错觉,美得让人不禁有股摘动的欲望。
他想上前去,但是他却无法动,脚仿佛有千金之重,所以只能立在那看着那道楚楚的身影,凝视着那仿佛月光凝结而成的清雅容颜。
而她却好似被惊动了,慢慢转过了头,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向了他,眼睛深处温柔夜色一般的神采如同一张网一般笼罩向他。但……就算看着他也是心不在焉,彷佛是透过他在看着身后遥远的彼方。
“怎么也不出声?”
“吓到你了?”
他慢慢走上前,抱住了她。她飘荡四方的游魂似乎也被困住了,明明眼前的距离,实际上却遥远得不可思议。
夜色涂满的窗上,一笔一划写着一个“夜”字。
安安倚在他的肩上紧崩的肩缓缓松了下来,如水的晶眸中却浮上模糊的落寞。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哪怕是淌着血的,哪怕是流着泪的,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断了肠的,也听不到,只是有无瑕的月光和夜色。
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唯一被允许观看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那高高挂上的一轮明月。
这天安安在客厅正听着留声机,红云便上前来道:“小姐,有人找你。”
然后,席红玉走了进来,暗红色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蓬蓬的短发,鹅蛋脸上是红红的胭脂,手里还拿着一包锦盒。
“李夫人?”
“看见我来很惊讶吧?你那天说欢迎我,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所以厚着脸皮就过来了。”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春风满面的笑着。
“哪里话,你能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说着便让了坐,等佣人上好了茶,席红玉端起了茶杯却不喝,只四下打量了着。极大的落地窗,把中午的明媚的阳光下如梦幻飘渺的透了进来。中国旧式白粉墙,没有贴任何壁纸,地下却铺着地毯,西式的软背沙发,其余的又都是中式的红木家具。而面前红木雕花几上,放了几本画报杂志,几色干果。
“诺森说那一位今天要阅兵,我才敢来的,我出门他还像审犯人似的审我,我呀,偏就没告诉他!”她打量完,便捂着嘴吃吃笑着,话也说的得哝哝。仿佛是因为堂子中惯常这样,出了嫁也改不掉旧习,到像唯恐隔墙有耳似的。
安安到没想到她会这么爽朗,长长的睫毛呆呆的眨了眨,才轻轻笑道:“李师长还是很紧张你的。”
没想到安安的话刚说完,席红玉便鼓起脸来,一手抱在胸前,一手在空中捏着兰花指挥了挥,几乎是翻了个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狗屁,新娶了一个唱戏的妖精过门,那还顾得上我,不过是冲着婊子无情那句话,生怕着我在外面偷人罢了。他要是有那一位那样紧张你,我可就知足了,你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那一位为了你,转了性子,把你如珠如宝的捧在手里呢!”
说着,席红玉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只坐了个沙发沿,眼波流转明晃晃的羡慕,潇洒地笑道:“那天何府寿筵那一位对你什么样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
此刻的安安只是一身家常的打扮,一件折枝织花缎短袄,边缘上飞着一重暖金花边,黑绸的绉裙,戴着一副别致的项圈。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笑得发亮。
“不过你也值得,诺森看你看得眼都直了,被我狠狠掐了一把,回去一看都紫了!”
席红玉赞叹了一声,那只手,尖而长的红指甲,在空中做了一个一掐一转的姿势,然后便又掩着嘴格格的笑着。
安安倒无法做声,脸慢慢地红了起来。装得若无其事的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的时候细瓷的杯沿已经留下一个浅粉的胭脂渍。
席红玉笑完了,又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思量的没有说出,只是把手中的把茶杯转一圈,又再转一圈,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客厅内只剩下壁上的挂钟在滴嗒滴嗒。
“其实,我应该婉转一点的,但是我想我们彼此也算是同道中人,彼此都会有一点怜悯的……”席红玉低着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极轻级轻的说:“我其实是想求你帮帮我家那个死鬼。”
听她那口音,安安反倒不便说话,只手扶着沙发的扶手,静静的倾听着。
“那个死鬼原来是在轩辕玄手下当差,他可没有何部长临阵倒戈弑主的眼色,所以现在被架空着,只等着那一位腾出手来就要大换血的,他肯定是好不了的。”
席红玉边说,边伸手把放在红木雕花几的锦盒慢悠悠打了开来,推到了安安的面前。里面赫然是一套极名贵的镶钻石祖母绿首饰:一只戒指、一副耳环、和一条有十数颗祖母绿的项链。
“这些事情我是一向不问的。”
看着这套名贵首饰,安安一愣,随即抬眼看着席红玉,而席红玉的面上顿时背绝望和憔悴所覆盖,宛如熄灭的火。
呼吸滞了一下,即使明知有做戏的成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让她缓缓道:“但是,我会尽量试试看。”
“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个你就收回去吧,用不着……”安安刚想把锦盒推回去,席红玉的手早已经先一步按上。
“你别客气,这反正也是那死鬼的钱,要是你不收着,也是便宜了那个妖精。”
她已经没有了刚刚狂喜的神色,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只余下火红的唇一弯弯地在脸上笑着:“你一定想问我,既然他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又何苦为他奔波……我也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其实女人这辈子靠得就是男人,尤其是我这样出身的,年轻的时候还好说,现在人老了没了姿色,只得靠着他才能大树底下好乘凉……一损具损,一荣具荣,他要是垮了,我大概只有拿钱倒贴拆白党的分了,下场可能还不如现在。”
总赖东君主
安安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不再作声,除了望着她微笑之外,似乎没有第二种适当的反应。
“其实也没什么,想开些就好了。”席红玉装不介意的样子,然后又重新打量一下四周,笑说道,虽然风情妩媚,却遮不住眼角一丝细细的皱纹:“你这里这么漂亮不邀一些人来太可惜,我倒是认识几位军中人物的夫人,改天有时间叫他们一起出来打牌。”
“自然是好。”明知道她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风尘出身的姨太太,安安依旧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笑着应道。
席红玉因为有求与她,便对安安加倍的亲近体贴,说说笑笑,亲密异常,知道天擦了黑才起身离去。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刺耳的有些凄凉。直到用人悄手悄脚的接起来,安安心里才一宽。
佣人接完了电话,告诉她今日轩辕司九不过来了。
她上了楼,卧室里就她一个人,蓦地静了下来,反倒显得像个空房子似的,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寂寞无边无际的泛滥蔓延开来,让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
于是拿起了那套席红玉留下的祖母绿首饰,细看了才发现上面的宝石绿的纯粹象一片最鲜明的菩提树叶一样,找不出一点斑点来。饶是她见多了奇珍异宝,也知道要找这样一块罕有的宝石可不是一件易事。
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她便早早的睡下。但是刚躺下,外面天上就下起了很大的雪,兼有很猛烈的风,风势分外的大,不断地在窗外发狂似的呼啸,还忽忽剌剌地吹打着窗棱,发出很烦杂的声音来。
床头的灯光昏昏暗暗的,安安也昏昏沉沉的,心里千头万绪,百般纷乱。
好久好久才睡去,梦恍惚的到来,也是一个雪夜,她跟二姐还有极夜因为白日的贪玩被困在了山中的茅屋。小屋仿佛是猎人上山歇脚的地方,里面存有很多劈好的柴火,所以点上了火,屋子就热乎乎的。但是他们还是怕她被冻着,便紧挨着她。左边是极夜,右边是二姐,窗外的大雪,把整个夜空染成了一片美丽的青色,象是白鸟的翅膀上最柔细的羽毛优雅的飘洒下来,美丽的无法形容。
明明是幸福的梦,心口却充斥着悲哀,梦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反复复,纠缠不休。
许多事想要遗忘,却已深入骨髓;想要记起,偏又无迹可寻。
猛然,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的焦急。
安安霍然惊醒,翻身坐起,双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股淡淡的愁思依旧纠结于心。
不一会,红云就急忙的叫她起床了。
“怎么了?”
“官邸那边派人来接您,说叫您马上过去呢!”
说着急忙把还有些迷糊的安安拉了起来,梳头打扮。
刚梳好头,车便到了,安安赶忙下楼,刚走到楼梯口,红云便追了出来:“小姐,你忘记带耳环了!”
说着便踮着脚帮她带上,安安也来不急细看,匆匆上了车。
清晨的雪下得还是很大,安安下了车只见官邸极宽的石级上厚厚的全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大半个鞋都陷了进去。
仆人们领着她往二层楼上走,整个的官邸内,仿佛陷入一团同天色一样的阴沉的氛围中去了,所有的侍卫,佣人连走路都似乎踮起了足尖,竭力的不使它发出声音来,即使是话说,也只以耳语似的声音的。
二楼的书房外,严绍正守在门口,看见安安面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色。
“怎么了?”
严绍拧着眉毛看着,嘴角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