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淳于深秀虽不爱读书,但毕竟出身官门,又曾战场多番厮杀,对那些奇门阵法即算未涉足但也有耳闻,他看着那些他亲手插下去的树,片刻,又问:“你布的是什么样的阵?”
风辰雪略略沉吟,才道:“前朝息王精于布阵,他创的‘修罗阵’我曾自一本书上看得,此阵奇诡能惑人心智,只是……”她微微一顿,然后才道,“顾名思义,此阵名‘修罗’,乃是说迷阵折便如入修罗地狱,神智丧尽,死状极惨。所以我稍作改动,布在这入山口,并非要取性命,只要阻挡他们上山即可。”
淳于深秀闻言顿露反对之色,道:“这些山矮子们杀了又何妨!况且他们可是要去攻打我们皇朝,等他们到了丹城,还不知要杀多少人,能在这里杀了他们不是更好?!”
风辰雪转头看他一眼,骄阳之下,英秀的青年眼神冷酷而锋利,她不由一怔,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他生长在丹城,已许多次与山尤人厮杀,必是从小即目睹战事的残酷与血腥,所以才会如此的痛恨山尤。她移首,目光望向南边,淡然道:“他们是战士,战场之上无论怎样死都是死得其所,不该在此死的不明不白。”
淳于深秀听着这样的话不由一愣,但这并不能说服他。“我只知道,他们不死在此处,到了丹城,必会死去更多的皇朝士兵与百姓!若能在此杀了他们,无论任何手段,我都会用!”
风辰雪听着他的话,既未动摇,亦未恼怒,只是沉默的目视前方,而淳于深秀则眼睛一动也不懂的盯着她。
半响,她才平静的开口:“予兵法也好,予朝政也好,我所知甚少,所以我的所思所行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我喜欢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行。”
嗯?淳于深秀微愣,不解她何以忽出此言。
“我布的这个阵,甚至我们等下要阻扰山尤大军前行,这都只算是不入流的小手段,我们俩并不能真正的阻止山尤大军去攻打丹城,同样我们俩也不能打败山尤大军,所以我们只要能拖延他们一两天即可,因为我们只要赢这点小小的好处,我们也只能赢这一点小处。而我们即算在此杀一些人,却予大局无丝毫影响。况且……”
风辰雪转头看向淳于深秀,一双眼眸无比的澄澈,仿似远古沉静的湖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聪明人,他们善使阴谋诡计,也因此而达到目的,可是纵观历史,那些阴谋家又何曾有真正大成功的人?因为使阴谋诡计的人往往只能赢在暗处赢些小利赢在一时,要赢大局赢长远者必要有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为深远的目光。”
淳于深秀一震。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亦从未想过在他的认知里,杀敌之时要毫不容情好不容缓,只要能胜勿需在意手段,却从没想过,何为小利,何为大局。瞬忽间,他心底里生升起一股敬意,就如同秋意亭站在他面前的一般。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站在一个比他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比他更远的地方。
“山尤人是凶残而贪婪的豺狼,你若以孤之狡诈对付,固然胜它一回,可它下一刻必以更狡诈凶狠的手段来对付你。所以,要赢便要彻底的赢,我们的疆土比它们更辽阔,我们的国力比它们更强大,我们的财富比它们更多,我们的技术比它们更精妙,我们的百姓要比它们更聪明、强健,我们的军队比它们更威猛雄壮……就如百兽之王的猛虎雄狮,从身体到力量到气势完完全全的压倒豺狼,让它们从心底里害怕、顺服,那样才是真正的 、绝对的胜利。”
风辰雪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甚至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可她的话却防如暮鼓晨钟,如此的有力而洪亮。淳于深秀看着她不能移目,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欣然点头。“我听你的,我要在战场上杀的山矮子们片甲不留闻风丧胆!”
风辰雪闻言,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然后转身往山上走去。
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开口问道:“既然布下树阵即可阻止他们上山,那你便也在路上布下树阵,让他们没法过不就成了?这样不就等于阻挠了他们前行?”
风辰雪却摇摇头,道:“我们摆的几株树只能是阻挡几十人或上百人而已,是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的,只有以千军万马布阵才可困得了、杀得了千军万马。”
“喔。”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回到山上,查看了一下各自的包袱,孔昭倒是给他们留下了四天的干粮,还有火石及一水囊的水。于是淳于深秀又去摘了些野果,又去砍了一株竹子,然后去东面山下的河里洗净了野果,又以竹节装了四日的水,一起提回了山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时,风辰雪便跟他讲了阻挠山尤的法子,听过之后,淳于大少长大了嘴久久合不上。
当金色的朗日转为绯红,再当云霞一点一点收敛艳光,天色渐渐趋暗,铁蹄之声已清晰传来,不过片刻,便已见铁甲铿然的山尤大军。夕暮下,铁甲黝亮,骏马高大,数千骑浩荡奔来,扬起滚滚黄尘直上半空,气势极其雄壮。
当那支雄武的队伍驰入山下,霎时,琴声响起,紧跟着一阵桀桀的怪叫,跑在最前的十数骑只觉得心头一寒,未及反应,便一头载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跑在后面的几骑见此顿现诧异,正想下马查看,“铮铮”琴声有响,然后一阵阴森可怖的怪笑响起,如同九州地狱传来般,令人寒毛直竖胆颤魂惊,然后“碰碰”又是数骑一声不响的栽倒在地。
这一下,后面的骑兵顿纷纷勒马,引得整支队伍都停下来,还有的勒马不及,一头撞上了前边的同伴,有的摔下马,有的马儿叫,小小混乱了一下。
“为什么停?”有头目跑上前来。
前方的士兵皆神色惊惧地看着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却倒在地上如同死去一般的同伴。
“他们…………刚才忽然无缘无故的倒了下来。”友人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士兵道。
“刚才好象听到有一声怪笑声,还有琴声。”有人则惊慌的抬头看向四周。
头目下马,察看地上的士兵,却发现都还有呼吸,但人已毫无知觉,而且眼角、口、鼻都流出一道殷红的血线,视之可怖。
“大人…………他们是怎么啦?”有一名士兵大着胆子问一句。
头目并不能看出是什么原因,虽然心中有疑虑,但依旧神色镇定的回答道“不过是奔行太久天气又热,所以有些中暑,然后吩咐道,扶他们上马,继续赶路。
“是。”
有骑兵下马扶起地上的士兵架上马,然后头目一马当先,领着众士兵稍稍放缓速度,再次上路,同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警惕着周围。只是才跑不过两尺,琴声再响,伴着几声悍唳的如同狂暴野兽的吼声,然后连头目在内七、八人从马上栽到在地。
这一下,骑兵们顿惊惶失措,皆勒马不前,一个个恐惧不已的看向山上,而有的则下马去将头目与同伴拖回,见他们眼角、口、鼻流下鲜红的血线,更是惊惧交加。
“快,快去报告将军!”有人喊到。
于是有人快马回驰去禀告后方的将领,而余下的人不是后退,便是守在原地不敢动弹。
天光渐渐敛去,暮色已浓,四周变得暗沉,然后那似人似鬼似怪的阴森可怖蓦然再次响起,令得那些恐慌的士兵们更是惶惶不安,甚至还有人打马往回跑去,更有的哆嗦着叫嚷道“是不是遇上幽林鬼魅了?”
忽然,后面的骑兵兵分两边让开,然后一名身披银甲,眼睛细小,上唇上留着一撮胡须的中年男子骑着马上前来,身后数骑相拥。显然报信的人已将刚才情况相禀,是以他目光一扫地上那些士兵,然后抬首望向山上,大声喝道:“是何人装神弄鬼,给本将出来!”
他喝声一止,山上顿有“嗷嗷嗷!”数声阴部森冷的吼叫响起,大热天里却让山下众人脊背生寒。
那笑声响了一会儿便止,四周再次沉入幽静,但山下的士兵们已是气势全无,心头尽是恐慌。
“将军,你看众兄弟都是无缘无故倒下的,而且口、鼻流血,是不是有鬼魅生怪?”有人忍不住猜测到。
那银甲将领眼一瞪他,厉声喊道:“大胆!竟敢谣言扰乱军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将……将军,小人只是猜测……”
可银甲将领一挥手,顿有两人上前掩住那人嘴,将之拖了下去。
然后银甲将领凝视山上片刻,手一伸,“把本将的弓箭取来!”
立时便有人取了引箭奉上。
将领搭上箭,将弦拉得如同满月,“嗖!”的一声,一支铁箭疾速射出,迳往山上飞去。
山下众士兵借仰首观望,却只听得“嗤嗤!”箭透过枝叶的声响,然后山林在此沉寂。
这……
众士兵还在忐忑不安之时,那银甲将领已气势凌然的大声喊道:“勿需惊惧,那装神弄鬼之人已被本将射死!”说完他将弓箭往马上一挂,一挥手,道:“众儿郎,随本将来!”话音一落,他马鞭一甩,便往前驰去,前后左右四位亲随拥护奔行,后边众将得令自然是纷纷策马相随。
眼见那银甲将领在亲随的拥护下奔行了数丈之远,猛地,一缕琴音从天而降,山下士兵未及反应之时,那琴音已如利针一般刺入耳中,顿时耳痛脑鸣,无法承受,不由都捂耳抱头,而身下马匹已厉声嘶叫狂躁不已,有的马匹更是疯狂跳跃把背上的士兵狠狠甩在地上,一时间,只见人仰马翻,只闻人叫马鸣,混乱一团。
那银甲将领亦是耳中剧痛脑中轰鸣,但身为将领,他依旧理智镇定,一手勒马,对着山上厉吼:“本将奉王命出征,山上何人,速给本将滚回来!”
可就在他吼完之时,众士兵便见他们的将军口吐鲜血,从马上一头栽到地上,而护在他周围的亲随亦是不声不响的倒地。
“将军!”有人偟叫。
“嗷嗷嗷!”那古怪暴戾的吼声再次响起,而琴音不止,如哭如泣,如诉如怨,在暮色里,仿如厉鬼阴魂哀叫不已。然后在琴音所到十丈之内,马背上捂耳抱头痛嚎的士兵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摔下马,顷刻间便已倒下上百人。
“这山上必是有鬼魅作怪,我们快退后!”有人惊恐大叫。
此话一出,众士兵能动弹的无不鞭马后退,而无法动弹的便在可怖琴音与暴戾的怪吼声倒地不起。
终于,当他们退出二十丈之远时,那琴音与吼叫猛然停止。
过得片刻,已退远的士兵们稍稍回神,看着前方路上那些无声无息倒地生死不明的同伴,无不是神魂惊颤。然后都转头看向被几名士兵抢回的将军,胸前的银甲已被鲜血染红,而且与先前那些倒地的士兵一样,眼角、口、鼻都流下一道血线,将一张脸染得极其可怖。
“将军!将军!将军!”许多士兵围上前去。
只是任他们如何叫唤,那银甲将领却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只有鼻间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一时间众士兵无不是六神无主,都把目光望向了副将。那副将因跑在队伍的中部,幸免于难,但刚才情景亦一一在目,他并不知到底是何因而令得将士们无缘无故的倒地不起,但也知此刻再往前行,必又有更多的受难,因此他沉思片刻,然后道:“此刻天色已暗,我们暂退三里扎营,明日等将军醒来再做打算。“
众将士自然从命,于是大军退后三里,扎营休息,只是这一夜,甚少有人安心睡好,一个个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就不知何时又会响起那琴音与鬼笑怪叫。
第二日,那些昏迷的士兵和将军并未醒来,依旧如同昨日一般的毫无知觉,而且昨日已帮他们擦净脸上的鲜血,但今日眼角、口、鼻处又流下了血线,令看得人心头更生惧意。他们要昏迷多久?还就是这样昏沉中流血而死去?于是,军中笼罩着一股极度恐慌的气氛。
那副将见此亦是心惊,更不敢贸然行动。一直等到朗日高高挂之时,他才领着十几人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前往山下查探,但隔着二十多丈便停步,昨日倒地的未及带走的士兵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原地。
今日艳阳高照,是以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躺着的士兵的不远处有几个很奇怪的脚印。那脚印前后左右似一圈一般排着,数一数竟然是八个,而且每一个脚印都有十个人的脚大,每一脚都有七只脚趾,入地足有尺深。
“难道……难道是屏蓬兽?!”有人惊恐的叫道。
当“山上藏着屏蓬兽”一话传遍山尤大军之时,数千士兵顿打扮惊恐。
那副将非十分有才干的人,也不是很有胆色的人,自从看了那脚印后,他心里也是半惊半疑,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敢拿数千士兵的性命作赌注,就怕再前进行时便会如同将军与那百多名士兵一样昏迷不醒。于是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保守之法,派人回八十里外的斗城找巫师。
大军原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