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小人一笑,仍转过头去看书。
我指挥那小人起身扭开两步,看他一眼,又扭开几步。
他自顾自地翻书阅读,并不理会。
我又将那小人变作许仙的摸样,学着那日在游船里的样子,呆呆地偷眼瞄他。
他唇边带笑,偏头看向我道,“陈弟可是想要聊天?”
我本以为许仙只是有些呆气,谁知他竟然还那般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地替白素应下词会之邀不说,还要硬要跟我们同去。
“那安什么绶也太过分。还有那许仙!白兄为何拦着我,不让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一回到小院,我便忍不住气道。
“是安茗绶。”他淡然道。
我跟着他走进书房,“管他叫什么。他竟敢出言讽刺白兄!还有那许仙,他又算什么?竟然替白兄揽事。”
他挥手在桌上铺开纸张,备好笔墨,道,“安公子不过是自视过高罢了,那许仙则是……”他摇了摇头,执起笔看着我温和一笑,“事已至此,去一趟也并无不可。今日那许仙说有事要问,待词会过后,倒正好听听他要问些什么。”
我看着他写了几个字,忍不住问道,“白兄可会作词?”
“不会。”他答。
将邱灵打发去睡了,我拾起桌上话本看了一会。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白素手中书页翻动的声响,我忽觉无趣,挥手将手中话本变作与他一模一样的一尺小人,驱使它走到白素面前,执起横笛吹起他今日在词会上所奏的笛曲。
白素闻声转头,看着那小人一笑,道:“陈弟以物化形的功夫日益精进了。”
那小人放下横笛,向他一揖,道:“献丑了。”
他又一笑,“只这声音还是没变。”他说完一挥手,那小人便换成了他的嗓音,道:“词曲本一家。既是‘词会’总应有曲相伴,在下自幼学得一手吹笛的技艺,愿给众位增些雅兴。”
“白兄从何处学会吹笛的?”我问。
他一怔,随即一笑,淡淡道:“自先生处。”见我仍看他,继续道:“那先生吹笛的技艺十分精湛,在下听过一回便再难忘,故而跟在他身边学了一段时日。”他话毕一挥手,将那小人变回话本,拿起来翻了翻,道:“陈弟不喜欢这本书?”
“凡人话本,看来看去都是那些故事,看多了也怪无趣。”我滑到他身侧,看着他问道,“白兄要如何助那许仙开药堂?”
“先寻机与他接触一段时日,再请他来做合伙便是。”他将那话本送回身后书架,又取出一本杂记,“这本或可一看。”
我顺手接过书放在一旁,“那许仙既罗嗦又麻烦,一句话分成许多份说,若要让他同意合开药堂,还不知道要与他缠磨多久。”
他点头,“要取得他信任,时日自不会短。”
时光荏苒。转眼药堂开业已有半年,我对许仙越发不喜。他不光罗嗦磨叽绵软,还甚为多事。
每次他到小院中报完账,讲完药堂事务,便总会再说些有的没的。从书房窗下下种的是何种花卉,到书架上摆放的是何种书籍;从何种季节当烹煮何样茶饮,到何家的药铺有何样的灵验方剂。自那痞子一事之后,他更是常常与白素说些幼时体虚当如何进补之类。
若不是他千年前曾救过白素一命,我早就下手取走他的声音,让他下半辈子做个说不出话的哑巴了。
白素知我不喜许仙,曾提出让我在他来时出去逛上一时,眼不见为净。但那许仙行事不甚靠谱,白素虽对他客气淡然,但碍于合伙人之谊,有些话也不方便说出口,我便不愿走开,定要盯着他,以防他再给人找事添乱。
果然不出我所料。端午当日,许仙又提了雄黄酒来访。
我与白素均为蛇妖,端午本就是我二人最为虚弱之时,那许仙却一意孤行,硬要将那雄黄酒涂抹在白素身上。早晨白素刚为我度元气,此刻正虚,若沾到雄黄定会撑不住化出原型。我一把握住许仙手腕,迫他扔下雄黄酒,谁知他又顽固执拗地要为白素诊脉……我真想将他捏死。
将白素送回卧房,再将许仙推出小院落下门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虽说有白素为我度元,但我头脑仍有几分昏胀不适,想是度元过后未曾运息化元之故。
在榻上坐下,捏了个法咒催动自己的元力带动白素为我所渡的元力在周身运转。白素的元力温厚舒缓,绵长柔和,两股元力在我体内毫无阻碍地运行了几番,渐渐缠绕化为一体。
我睁开双眼,满心困惑。
白素的元力虽然和缓,但却十分阴柔……她是女妖?
从许仙府上回来,我神思恍惚地跟着白素进了书房。
拿起一本书乱翻了几下,我忍不住抬头看向白素。
她与我二人同住再一屋檐下已一年有余,几乎日日同进同出……妖族化人,虽可随意变换男女,但多数仍会以本身面目示人,不为其他,只因为每日化形太过麻烦且耗费法力。所以除非有意遮掩,或是……
白素正提笔写字,忽然抬头看我一眼,一笑,“陈弟,你又发呆了。”
我一怔,继而举起手中书籍笑道:“这本杂记怪无趣的……看得人闷得慌。”
她看了看我手中的书,又接过去翻了翻,“这是邱灵的《唐本草》。”
我又一怔,遮掩道:“我说怎么看不懂,原来是拿错了书……”
有些事,白素从不主动与我们说。但她既然通晓人情世故,想来说与不说,都自有她的考量。
她放下书籍,微微挑眉,“你有心事。”
……我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招来茶水,倒出一盏放在我面前,问道:“你这两日总是心神不宁,在想什么?”
我举起茶盏呆了呆,又抬头向她望了两眼,犹豫了一会,道:“白兄为何不与我们说?”
她一愣,“说什么?”
“白兄……原身是雌蛇……前几日端午,白兄为我渡元之后我便知道了。”我不知为何变得像那许仙一般吞吞吐吐。
她怔了怔,与我对视一会儿,垂下眼去,缓缓道:“为……我原身确是女妖,只为在人间行走方便才隐去真身。与陈弟、邱弟相遇之时,我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他日定会各奔东西,所以便未曾透露。而……之后再想要说,便寻不到合适时机了……”她神色歉疚,看向我道:“此事确是我考虑欠妥,未曾坦言,陈弟……勿怪。”
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继而心情转好,忍不住笑道:“我便说白兄不会有意隐瞒,定是有什么缘由。白兄……不,白……”
她温和一笑,“我本名白素素。”话毕旋身变回女形。
“白……素素。”我看着她笑道。继而想起我今日在街上问过她的话,“你既是女身,又知道那许仙爱慕……为何却……”
那许仙每次见到她女身形貌,都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虽然他成婚后去西湖的次数渐少,但似乎仍是……
她转过眼去,淡然答道,“我对他并无那般情意,也无与他共结连理之心。”转向我一笑,“瞒了陈弟、邱弟许久,还望见谅。今日待邱弟回来,我会再向他坦言。”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女娇娥,不是男儿郎。
白素终于坦白了。
这章码得好辛苦,不知道为啥。。摊手╮(╯▽╰)╭
后面开始正文。
☆、争执
荣安堂在临安城内共开了三间药堂,其中年头最久的一家位于临安城东定安巷。这间药堂因其临近御街;四周又多是民宅商铺;所以至今是荣安堂三家店铺中最为热闹的一家。
此时上午已经过半;安家大公子正在药堂前厅打理店内事务;而安店主本人则正在后堂偏厅内向许仙、安茗绶二人传授制药技艺。
“酒炙、醋炙、盐炙、蜜炙的方法均有两种;这第一种都是先加辅料拌匀闷润;而后在锅内炒至所需程度;现下各家药铺均以此法制药。但;实际上并非所有药物均适用此种方法。咳咳……”安店主闷咳两声;一旁的许仙立刻送上茶水。那安店主接过来略饮了几口;点点头,继续道,“这第二种便是荣安堂秘法了,”他说道此处略顿了顿,转眼看了看安茗绶,见他确是在听,才继续道,“就酒炙而言,某些药材应先炒药而后加酒。但此法仅可用于质地疏松且酒后易发粘的药物,例如五灵脂;而就醋炙而言,便是先炒药后加醋,此法用于……”
那许仙听得入神,而其身旁的安茗绶听是在听,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许仙若是在人情世故上能有药学上的三分灵性便好了。”陈青低声道。
此刻,白素素与陈青正隐身于梁上。
“他若能通这一窍,荣安堂店主怕也不会看中他了。”白素素道。
许仙在临安城内无甚根基,保荣堂得以顺利开业,也不过是靠其师父——益生堂李店主在药商行会中的几分薄面罢了。那许仙为人单纯又不大通世故,除开业时曾到药商行会挂了个号外,便再未去过。开业后的人情往来等等,全凭白素素与陈青二人以许仙的至交好友之名在行会内代为打点。
白素素原本想着,便是许仙不擅长人情往来,她也可等到保荣堂在临安城内有了几分根基,再将已理好的人脉交与许仙,如此这般药堂也能开得安稳。而许仙有了产业,也方便他寻得心仪女子成家。待到那时,白素素便可将药堂全部转到许仙名下,安心离开此地,只每年或每隔几年回到此处暗自看顾一下即可。
保荣堂开业后,许仙忙于店内琐事,白素素便未曾与他提过人情往来之事。待她要提时,却出了痞子闹事一案。当时保荣堂刚刚开业两个多月,在临安城内尚无根基,若非考虑到新张的药堂若出了人命便再无法经营下去,白素素也不会以起死回生之法助药堂渡过难关。
若只这一次也还好说,谁知其后又爆出了安胜堂在药会上作弊一事。
保荣堂开业之初便因这两件事身负盛名,表面上看似是好事。但福兮祸之所依,新店开张时短,突然成名,又恰逢那明面上的店主是个单立户出来的药堂学徒,上头无遮无掩。这一下抢了临安城内其他老药堂的风头,便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幸而当时荣安堂店主向许仙提亲,不然恐怕又要引出许多麻烦。
陈青摇摇头,“凡人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真是难懂。”
白素素一笑。
安店主看中许仙,无非是因他性子绵软老实,又通药理,且已从益生堂中脱离出来单开药堂。安店主将女儿嫁给他,既可以笼络他为荣安堂卖力,又不必担心荣安堂被其他药堂操控兼并。加之许仙上无父母高堂,幼女嫁与他便可直接主持中馈,不必看公婆脸色度日。
是人便有几分私心,就是许仙自己,答应结亲时也未尝没有贪图安店主炮制药材的秘法之意。
“许仙不通人情世故,离开荣安堂便难独自撑门立户。那药商行会的几位掌事只知许仙是恐自己行事不周会得罪行会掌事,才托咱们二人代为出面打理。安店主大概也是信了这托词。”白素素缓慢道,“且安家药堂说到底也有安茗畴执掌经营,不论如何也落不到许仙手上。而那许仙只理医药便可,不必在人际上费心,倒也正合了他性情。”
白素素不阻拦许仙与荣安堂的亲事,也是考虑到荣安堂在临安颇有根基。许仙是娶妻也好,是入赘也罢,其他的药堂也少不了要看在安店主的面子上给保荣堂留几分余地。且,即便许仙入赘,那保荣堂说到底也还是许仙的产业,只要经营得法,轻易也不会让荣安堂并过去。
何况,白素素既无意,也没有立场阻拦许仙的婚事。
梁下,安店主还在向许仙、安茗绶二人传授制药技艺。
“……待姜汁被吸尽后,再行阴干。”安店主讲完,举起茶盏润了润喉。抬头向安茗绶看去一眼,“茗绶,蜜炙法当用于何种药物?给为父说来听听。”
那安茗绶看似用心,实则似听非听。他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沉吟片刻,才缓慢答道:“蜜炙法可用于百合。”
安店主微微点了点头,又道:“为何可用于百合?”
安茗绶看了看安店主,又垂眼看着那茶盏寻思了半日,待安店主再次出言催促时,才缓缓道:“因为……百合性微寒平,以蜜炙……可……”
安店主敛眉催问道:“可怎样?”
“可……润燥、清热。”安茗绶答道。
安店主重重哼出一声,怒道:“刚才为父是这么讲的么!?你到底听没听!?许仙,你告诉他,刚刚我是怎样讲蜜炙法的!?”
许仙正看那安茗绶出丑,此刻听安店主问,含笑恭敬道:“是。蜜炙法应先将药材炒过,之后再加蜜收敛。此种方法用于药物质地致密者。百合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