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难过。
我终于了解书中的“路有饿殍”的含义,我见过一个老人抱起一个蜷缩在路边,保持乞讨的姿势的孩子,他已经死去了多时。老人也是那么瘦,他没有流泪,只是很平静地抱起这个孩子,不住地摇头叹息,“孙儿啊……孙儿……”他看见了我和柳,老人点点头,“这是我第六个死掉的孙儿,我家无后了。哈哈……”他麻木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这个老者,被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给逼疯了。
去年年中,单烙派人在离莲山修建了祭坛祭天,祭坛落成那日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据民间转述,祭天那天正是盛夏里日头最毒辣的日子,也是旱灾最为严重的时候,他从祭坛的第一个阶梯起,以三跪九叩大礼跪行而过象征天数循环的三百六十五级石阶,这位君王的额头磨破了,明黄的龙袍也渗出斑斑血迹,他终于攀上高高的坛顶祭天求雨。这场祭天从清晨一直行至黄昏,他在祭坛上焚香祷祝,独自在坛顶跪了五个时辰,直到几近虚脱才被身旁的宫人搀扶下了祭坛。
人们都被这位君王所感动了,可是老天却依旧狠心,滴水未落。
所有的人几近绝望了,到处都充斥着末日将至的气息。
后来,又见三张皇榜昭告天下,寻找眉心有绛红痣的“神女”,说是若能找到“神女”一切就会所转机。我不知道他们找的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宣告天下是不是仅仅给人最后一丝希望罢了。
为何是三张皇榜呢。因为这个天下已被三家独霸。
司空拓已赫然是一方之主,他占据了隆翔和天泽大半江山,还将周边的小国一并收入囊中。他像是贪婪的兽,不断侵略别国,占领下一个又一个城池,永不知满足。
单烙与单蓦一致对外,不知是真的交好了还是仅为共同捍卫天泽而作出的表面平静。至少,他们不再内战了。
而隆翔国的司空月升已是焦头烂额,原本助他登上皇位的杜家父子转而又投向司空拓麾下,原本不服月升这个外人统领的内亲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一时军心溃散,人人自危。
世间一切瞬息万变。
后来,我还是问了柳,司空拓换上的心是谁的。有些事情知道比一无所知要来的好。
柳告诉我,那颗心是白眼狼的。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柳口中的白眼狼就是我在廉南王府遇到的那只通体雪白的大白狼。
司空拓,郎心换狼心。
第53章 用情极深
不管我和柳走多么快,离战场有多么遥远,依然避无可避地听闻到前线的最新战事,人们已然无心生产,在这场灾难里绝望地数着日子,而他们生命里唯一可以讨论的就是战火烧到了哪里,伤亡又是如何,什么时候战争也会毫无征兆地到了跟前。
这些惶惶不安的日子里,谁人在担忧浴血奋战的亲人,而谁人又是心神终日不得安宁呢。
近一月间,司空拓对隆翔国进攻连连,司空月升御驾亲临迎战,居然还是吃了败仗。最后在众将苦劝之下,他才疲惫不堪地由贴身侍卫秘密地护驾返回了宫里。
是啊,疲惫不堪。
司空月升一定是很累了吧,面对国中对自己叫嚣不已的内臣,面对大军来伐,面对天灾,还要面对亲人的背叛。
我一直不信司空月升会真的那么恨司空家,至少,他对司空拓是留情了,有些人的话语会骗人,有些人的做法会骗人,可是唯一不会骗人的,必然是人的眼神了。
而司空拓的军队彪悍无比,像天生就是为战争、为掠夺城池而诞生的,他们有着良好的训练与优秀的统帅,统领他们的就是最年轻的皇帝、最残酷的君王——司空拓。他已经等不及
了,等不及要把放眼天下均属纳为己有,气势汹汹,无人能挡。
司空月升的战士们与其相比,好似猛虎群中的羔羊,气息软弱却依旧倔强不屈,但是,即使如何反抗,还是让人似乎已经看见了结局,隆翔国恐怕是逃不开被吞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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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柳站在高高的城楼,眺望远处的情况。
不久前,似乎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血流遍地,就像大地上忽然开满了鲜红的花朵,隔了这么远,血腥气依然直冲上我的胸臆。
碧蓝的天空染上了血色,杀孽让天也红了眼。
远目下,血未干,曾经搏杀的勇士已经死去,竟无一声呼救,竟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曾经鸣响的号角掉落在阴暗的角落,隆翔国的旗帜无力地耷拉在一旁,随风轻轻的、悠悠地摆,那么缓慢,似是最后的挣扎。
暮色沉沉。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漆黑,就像是对世间没有终结的残酷,这个人间一到夜晚便进入永夜般的寂静。
此刻这个小城里很静,安静将要把所有活物一口覆灭,残酷得如同修罗,残酷得如同司空拓。
我突然有点想哭。
死我都不怕,现在为什么我却那么怕活着呢。
我在害怕,我怕看见那个原本笑容惑人的男人面容上那抹丧失人性的张狂,他像是妖魔。以前的他就像,可是他不会伤人。而现在的司空拓,毫无感情,冰冷入骨,他的笑都化成伤人的刀刃。
可是,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是我。
我一直在逃避,用很多的方式去忘记这一切,其实,我忘不了,即使我醉得一塌糊涂也是忘不了。
与柳凝神无语间,在这所安静的城里,我终于看到了人烟,从屋子里跑出来的都是些妇孺小孩,她们应是早有心里准备的,可是真叫人见了如此惨状,又有谁能镇定得了?
女人们个个都哭得凄凉无比,口中哭喊着自家男人、父亲、孩子的名姓,翻过一具又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颓然坐在地上嚎哭的,执着不放弃地期望的在翻找的,有的空洞麻木地站立在尸首堆旁,眼内亦如心死。
还有“咿咿呀呀”毫不知世事的孩童,赤着小脚,手脚并用,一爬一爬,在血泊中摔倒,又爬起。他们不哭,因为他们不知道满目疮痍的人堆里有自己的父亲。他们哭了,是因为他们摔疼了。
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了箫声,渺茫而清朗,那是柳的箫,他闭着眼,星光洒在他的脸上,风吹起他的长衫,猎猎作响。
柳那么专注地低首,恍惚间,弥散的箫音从他唇畔流泻出来,恍如空谷的低吟,一瞬间时间随之交错,那声音仿若是来自黄泉海边悲伤的灵魂在永无停歇地歌唱,又如同在这场战役里死去的勇士英魂们化成的一股清流,一同融汇在千千万万悠扬箫声里,激荡着我心头的茫然还有悲凉。
柳说过,“这个曲子叫做冥之亡魂谣,它会渡化所有凄苦的鬼,消去人心中的痛苦。”
我不禁和着曲子哼了起来,才发现这旋律竟然如此悲怆苍凉,几乎把人的心就要打碎,像是苦苦等候情人归来的痴傻,像是日日惦念儿子是否安然的痛苦,像是那一阵阵亲人已死、情人已亡、希望皆灭的枯萎,顿时令人神伤。
无数次亡魂谣在我耳畔想起,连我这个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人都已然熟悉曲调。
每每灌入耳中,我依旧是难以抑制的痛苦。
要知道,每吹奏一次,代表又有许许多多的人死了。
我心一酸,撇过脸,不忍再闻。眨眨眼,褪去逼仄的泪水。
透过眼前的迷雾,我猛然忆起很久以前单烙说过的那句话,“绛红痣,乱天泽,既生魄,平天下。”
既生魄,既是百年遇一次的奇异现象,在新月到满月期间灵力最充盈的时候,他人都道是吉祥之兆,难道一切只是个阴差阳错,而在那夜复生的我,反而成为乱了天下的祸害?
所有人都可以伤心,我不可以。
所有人都可以绝望,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
我使劲抹去残留在眼眶中的泪意,定定地望向柳。
他反复吹奏这个曲子,似水的眸子依旧紧闭,蓝色的蝴蝶静静地蛰伏在眼角,素衣似雪,从高楼上传出的乐声时而回旋跌宕,时而婉然低柔,最后渐渐平稳。
城楼下的哭声逐渐歇了下来,她们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血泊里勇士的躯体少了,应是她们背回了家中,谁又能忍心让这些前不久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曝尸街头。
城下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不过,在这片宁静背后,细细地听,还能听见那种压抑的啜泣声,像是春雨,微微的、密密的,把人心每一寸都填满了伤痛。
我蹙眉。
“颜儿。别想太多。”柳朝我微微颔首,伸出手,抚开我眼前的碎发,不经意间,指尖划过眉间的绛红痣。
我的绛红痣忽然好痛,痛得如同在烈火里炙烤,冰冷的风一吹,愣愣的,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我勉强笑了,不想让柳看见我此刻的疼痛,仰头望向天空,指了指,“柳,你看,今天晚上的星星好多呢。曾经,我跟玉清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守护自己爱的人。他们也会的。”我假装开心地说,“你看。”
摊开掌心,任天际小小的闪光散在上边,“柳,你看,像不像是碎了的星光。可是,还是很漂亮。”
柳摇摇头,说,“不像。”
我抽抽鼻子,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它们更像是心打碎了,落在地上。”
我的手僵在原地,柳兀自把自己身上的长袍为我披在肩上,很轻很轻地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傻丫头,不要让自己一个人难受。”他顿了顿,“若是你想见他……我还是会陪你去。”
我应了一声,“让我想想……想想,让我一个人走走吧。”随即木木地勾起了唇畔的笑容,柳啊,你果然比我自己还要懂我。
柳点点头,我才慢慢往城楼下拾级而去。
晚风悄悄撩起,轻拂过露在外边的肌肤,捎来了阵阵的寒意,我就在这凛冽的风里剧烈地咳嗽,直到悄然咳下泪来。
那日后,我与柳长途跋涉赶去战争前线,天寒地冻的一月,我们终于到达了司空拓军队驻扎的城池。
这里是隆翔国的都城——翔都,我曾在隆翔国的皇宫里住过一些时日,如花也带我到这个热闹的都城闲逛过,记忆里多少有些熟悉的地方,已然不再如前。
柳与我易了容,好不容易混进了这里,城前卫兵表情肃穆,眼睛都不眨,他们循例地问着入城的事宜。稍有答错的人,就会被当作是敌军而被抓回去拷问。
在这种紧迫的氛围下的隆翔国就像是重围中的一只困兽,缄默、恐怖而又随时会爆发,谁也不敢想战争最后的结果会怎样,是灭国的灾祸,还是获得苟且残喘的“福运”。
许多人早就料到,司空拓会将隆翔国的城池一一纳入自己的国土内,可是谁也没有猜到,他统领的铁骑军队竟能在不久前对隆翔国最后一次冲锋后,终于攻破了它的最后一道防线,直驱隆翔国的命脉。
现下司空拓的大批军队正驻扎在翔都二百里以外的地方,隆翔国已经是火烧眉毛、危在旦夕了。
也许下一刻翔都的城门一开,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军队就会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这座象征隆翔皇权的王城,践踏过这座古都,就像是践踏着隆翔子孙引以为傲的骄傲与尊严。
我与柳先在城中四处转了转,也许是因为翔都是一国都城的关系,住在城里的人们还能够比较便捷地排队领取官府赈灾发放的皇粮,一切看起来没有像前面经过的城镇那样岌岌可危。
但是,在这方平静下,不难察觉到底下有多少暗流涌动。
原本热闹非凡的集市上几乎失了人烟,唯有一些疏疏落落的摊贩瑟缩在各自一角,等待他人来买自己的物品,却不招呼,也不多言,尽是木然。
再难见到有寻常人会在街道上走,偶尔见到一、二个也是防备的表情,疾步赶路,对于我与柳的问路,几乎是当作没有听到,面容上依稀有着恐惧、还有不安。他们像是绷紧的绳子,只要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