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身后,邱唐轻声唤他,“季公子来信了。”
“嗯?啊?哦,小玉娘子来了啊。”胖盟主睁开眼睛,摸了摸小白鸽的脑袋,“辛苦了辛苦了。”他从它腿上取下一卷小小的纸,然后又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把豌豆,摊开手掌慰劳它。
小玉娘子……邱唐轻扯唇角,这只小白鸽是季玉英养的,很是通人性,平素冷冰冰总摆着一张面瘫脸的季公子对这小白鸽可是好得很,就怕将来他的娘子也未必能如此受宠。
在看了信中的内容之后,胖盟主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信捏成了齑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盟主,季公子可有消息传来?”收了嘴角的笑意,邱唐问。
“小唐啊。”没有睁开眼睛,胖盟主忽然开口。
“嗯?”邱唐不知所以地应了一声。
“我今年多少岁了?”
“再过半个月就是你五十七岁寿辰,庄里已经在准备了。”邱唐笑道。
“五十七啊。”胖盟主眯了眯眼睛,“记得我初出江湖那阵,一个人一把剑,就闯进了关鹰山寨,单挑关鹰三雄,现在想起来那真是胆大包天啊。”
邱唐微笑不语。
“唉,那会儿我也很英俊来着,比小玉可不差。”胖盟主幽幽地叹。
“嗯,盟主一向都是英明神武的。”邱唐颔首笑道。
“……好假。”胖盟主缩了缩脖子,嘀咕了一句,又道,“小唐,你几岁了?”
“二十九。”
“啧啧,跟我捡到你们兄弟的时候差不多年纪嘛,怎么就这么老成了,比我还像老头子,想当年我可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江湖上多少侠女明恋暗恋着我呀。”胖盟主摇头晃脑地说着,又斜了他一眼,“凤仙镇东街崔大娘家的女儿今年刚满二十,年纪是稍稍大了点,可是又贤惠又漂亮,最难得是她舍不得瞎眼的娘亲才一直没有嫁人,我看和你蛮配,还有王铁匠将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八,人称凤仙镇一枝花,我得给你弟弟小言说说。”
邱唐低眉敛目,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胖盟主加大了音量。
“在听。”邱唐低低地哼了一声。
“那你怎么看嘛。”胖盟主皱眉。
“一切都听盟主吩咐。”邱唐眼也不眨地道。
“才怪!次次都这么说!听我吩咐!要真听我吩咐,你和小言会这么大还是两条光棍吗!”胖盟主横眉竖目,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你说说,你说说我托了多少媒婆给你们说亲了!当初给你们说的姑娘们如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们还是两光棍,真是气死我了!”
小白鸽受了惊,飞了起来。邱唐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连气息都没有乱。
“唉,本来想抱孙子来着……”胖盟主忽然就放低了声音。
“就算我娶了亲,那也不是你孙子。”邱唐回嘴。
“你……你不孝!”胖盟主倒吸一口凉气,“我养了你们兄弟那么久,让你们叫我一声爹有过分吗?!”
邱唐叹气,“晚上准你吃酒酿圆子。”
“哦哦,真的吗?”胖盟主立刻来了精神,笑眯眯地爬了起来,拎起鱼篓,转身就走了。
“哪里像爹了……”邱唐摇头叹气着替他收拾掉了一地的鱼饵和已经滑到河里去的钓杆。
“小唐啊。”身后,王景言停下了脚步,低低地道,“你和小言孝顺我知道,不忍心丢下我一个老头子孤孤单单我也知道,不过我已经是半截黄土埋住脖子的人了,你们要为自己打算,江湖……不是久留之地。”
邱唐愣了一下,回过头,便见他手舞足稻地跑向厨房的方向,仿佛刚刚的语重心长都错觉。
“喂!只准吃一碗!”他喊。
“知道了知道了。”王景言头也不回地应。
邱唐笑着摇了摇头,收拾好了钓杆和鱼饵,追了上去。
这个时候,慕容云天正一个人坐在窗边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是他常干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却有些烦闷。一片树叶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棋盘上,他定定地看了一阵,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安静,实在太过安静了。
那个喜欢一直在他眼前转来转去的小小身影不见了,一直在他耳边聒躁着的声音也不见了。
奇怪,明明他是喜静的人,可是此时却分外的不习惯。
玉制的棋子重重地敲打在棋盘上,声音意外的清脆,他侧头看了一眼门帘的方向,卷帘密密实实地拉着,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
她自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便怏怏地说要午睡,然后便再没出来过。
心在不焉地摆着棋子,一盘棋被他下得乱七八糟,慕容云天蹙眉看着惨不忍睹的棋盘,一挥袖搅乱了棋子。
也许……她身体不舒服了?去看看吧,万一她昏倒在里面可怎么是好,他点点头,觉得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于是站起身整整衣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走进里间一看,只看到一床隆起的被子,盛宝华正蒙头蒙脑地缩在被子里。
“在睡吗?”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
“嗯……”被子里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得到了她的回答,慕容云天也觉得自己就这样闯进来是有些突兀了,他轻咳一声,打算出去。正要走,他忽然感觉那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
狐疑地挑起眉,他走到床边,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一点,便见她一惯红润的脸颊苍白一片。
“怎么了?”他忙探手抚了抚她的额,额前一片汗湿。
盛宝华微微睁开眼睛,抖着手想将被子重新盖在头上,慕容云天拉住被子没有让她如愿,“怎么回事?”
“没……没事……你出去……”盛宝华哆嗦着,抖得话都说不拢。
“你这是像没事的样子吗?”慕容云天在床边坐下,不避嫌地摸了摸她的手脚,都凉得很不正常,像冰块一样,皱眉替她把脉,脉像紊乱,却又查不出是什么原因。
不是中毒,不是受伤,只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寒气在她体内乱窜。
盛宝华试图抽回手,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松……松手……”她咬着牙低吟。
“不要任性。”慕容云天只当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在闹脾气,却在看到她脖子上的诡异花纹时怔住了,那花纹像是某种奇怪而诡异的虫子,从她的领口处慢慢蔓延到她的脸上,“你……”他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那只小小的手,手上也是一样的诡异花纹。
盛宝华立刻察觉到了他惊异的眼光,她用力挣脱开他的手,捂住脸,“不要看我……出去……出去……快……”
慕容云天没有说什么,一手抵在她的背心处,试着输些真气给她压制住那股寒气,结果盛宝华眉头一皱,竟是“噗”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慕容云天再不敢乱动,只能看着她十分难受的样子,一时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想了想,这样终究不是办法,他只得起身,“我去找邱唐来看看。”
他刚站起身,便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
“没……没事的,老毛病了……”盛宝华低低地说了一句,便松了手,缩进被子里继续发抖,牙齿上下打颤,“忍忍……就过去了。”
“忍?”慕容云天脸色有些难看,这个样子怎么忍?看她这样冷,仿佛就要被冻死了,明明是温暖的天气,可是她全身却冷得像一块冰。
盛宝华只顾着哆嗦,没力气说话了。
看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更显得脸上那黑色的诡异花纹无比醒目,此时她整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不真实,仿佛随时会像冰块一样融化掉,慕容云天只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被重重地撕扯了一下,十分难受。没有犹豫,他脱了外袍在她身侧躺下,将她拉进怀中,用棉被裹好。
盛宝华神智稍稍清楚了一下,她怔怔地依在慕容云天怀中,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双臂正牢牢地拥着自己。
然后……她那仿佛被冰封住的,除了寒冷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身体,居然感觉到了他温暖的体温。从有记忆起,便如梦魇般与她如影随形的可怕感觉,在这一刻,竟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阿爹说,这个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每次发病,她都只能咬牙撑过去,阿爹想了无数种办法,可是发病的时候,哪怕坐在火炕上,她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而现在……她居然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察觉到她往他怀里钻了钻,慕容云天拥紧了她,“还冷吗?”
“嗯。”盛宝华低低地应。
慕容云天又紧了紧手臂,“这样呢?”
“嗯。”盛宝华其实感觉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可是她无比贪恋这个怀抱。
慕容云天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就想找些话来说,直到怀里那冰凉的小小身体一点一点回暖过来。
渐渐的,盛宝华不再抖了,脸上诡异的黑色花纹也褪了下去。
“我很丑吧……”仍然缩在他怀里,盛宝华低低地开口。
“没有。”慕容云天断然否认。
盛宝华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你会嫌弃我么?”
“不会。”
“你真好。”盛宝华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腰。
慕容云天愣了一下,低头看她,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轻咳一声,忙推开她坐起身。
“你嫌弃我了。”亮晶晶的眼睛说黯就黯,盛宝华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咳,不是,那个男女……嗯,男女授受不亲。”慕容云天解释。
“可是我们已经亲过了呀。”盛宝华眨巴着眼睛提醒。
想起那一次……她唇上的柔软,慕容云天刹那间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几乎是逃着跑了出去,“你好好休息,晚膳我会带回来给你的。”
“等一下。”盛宝华忙喊住他。
慕容云天脚步停了一下,竟然有些不太敢回头看她,该死的他,刚刚她伸手抱他的时候,居然有种心猿意马的感觉。
“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盛宝华低低地道,带着恳求的味道。
慕容云天愣了一下,回头看她。
“阿爹说……如果被人知道,就会被当成妖怪烧掉。”盛宝华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倔强,“我不是妖怪。”
慕容云天大步走回床边,一把将她按回床上,拉起被子替她盖好,然后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你当然不是妖怪,好好休息,要吃什么?”
“嗯……鸡腿!”脸上的黯然消失不见,盛宝华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
“不行,清淡点。”慕容云天摇头。
“……鱼片粥?”
“好,你睡一下。”慕容云天转身走了出去。
盛宝华看着他走出门去,隔着门帘,她听到他说,“不会告诉别人的。”
嘴角高高翘起,盛宝华“嗯”了一声,第一次觉得,生病也不是那么讨厌。
鱼片粥
曲清商有些心神不宁,她明显感觉到白湖山庄的戒备更加森严了,莫名的,她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曲清商不明白慕容云天为什么还没有下手,其实她那一招借刀杀人不可谓不毒,前前后后她都算得很准,盛宝华在慕容云天的被褥里发现了秋水集的存在,不管慕容云天是不是愿意,都不得不杀人灭口。
只是她唯一算错的……是盛宝华的反应。
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盛宝华会第一时间替慕容云天掩饰,而且立刻狗腿兮兮地表了忠心……
因此曲清商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反倒是盛宝华变本加厉地粘着慕容云天,慕容云天也一反常态地由着她粘。
秋水集的下落,慕容云天的态度都令她越来越沉不住气。
精致的眉微微皱起,曲清商觉得她有必要再跟慕容云天再好好谈一谈,她陪着他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那些黑暗,那些血腥,他们从来都是一起面对的,可是……现在的慕容云天却给她一种要离她远去的感觉。她怎么能够站在黑暗里去看着他走向光明,而且……忤逆大公子的后果,他们谁也承担不了。
正打算去找慕容云天,曲清商一抬头,却在对面的走廊里看到了他,面上一缓,她忙追了上去,“三公子!”
慕容云天脚下没停,似是没有听到她的喊声。曲清商脚步略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居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从来都是无比警惕的慕容云天居然没有听到有人在喊他?
纤细的手指蜷起,捏成拳,她悄悄尾随了上去。
慕容云天是真的没有听到曲清商在喊他,他一直在想着盛宝华那诡异的“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奇怪的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