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起,已是离去之时,风荷被扶进马车里,隔着窗子同家人遥遥招手,周梦鹤飞身马上,同傅元谌一揖作别,扬鞭踏尘,迎着朝阳上了路。
曲夫人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掏出帕子直擦眼睛,曲尚书和蕙心在边上哄她。曲兰心怔怔的看着车队远去,心里仿佛抽离了什么,也跟着去了,不久前她还巴不得风荷离去,可眼下真的走了,心底那抹难以言明的怅然却浓郁难消,许是刚刚发现自己和风荷的姐妹情意,又或许是对以前两人争锋相对,从没和平相处过产生的遗憾。不过,等风荷回来了,还有机会弥补,想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风荷趴在车窗上,直到城墙都看不见了才慢慢收回首,靠着柔软的车壁,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娘子为何叹气?可是想念为夫了?”外头突然探进一个脑袋,面具下的嘴咧得老大,白牙晃眼:“为夫进来陪你了!”撩起下摆,坐到了风荷身边。
“你好像很高兴?”风荷指控他。
“难道我难过就对了?”周梦鹤拉过她,靠近怀里:“离别固然伤心,可你有我一同相守,就算再多的离别,为夫也会永远陪着你的。”言语淡淡,却充满了爱意,风荷的惆怅一下被驱散了不少,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娘子请看!”周梦鹤轻击手掌,外头立刻传递进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周梦鹤伸手取过一片,献到她嘴边:“冯大姐夫真会挑,一看就甜!”
作者有话要说:
☆、砍价
棽月之北,荒漠丘陵,昼夜温差极大,除了野兽出没,基本没有人烟,是连放牧人都不愿意过来的一片地方。
可从半年前起,这里却驻扎了一队打西南边过来的军队,大约五六百人,一直进行到这荒漠内部才停下,从头将到末炊,皆是惊慌失措,逃命模样,连大旗都破洞断杆,烧焦残缺了,兵士的衣物粮食,武器装备更是所剩无几,破败之极。
到了此处后,为首的将领每日派人不停巡逻,向西南边查探,见一连多日都没有追兵赶来,这才放下心来,安营扎寨,得了几个月的消停。只是,虽然追兵不再,但这里缺衣少食,生活匮乏得很,白日还好过,到了夜间,气温骤降,草地结霜,冷风呼啸,一顶帐篷根本不能顶事,且又不敢点火取暖,怕引来追兵,以至于不到半月功夫,一部分伤兵皆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苟延残喘,拖一日是一日,五六百人转眼只剩四百多人。
不过,点火一事也有个例外,那便是主营,里头每晚皆升起两个大火盆,温暖无比,乃是主将拓勃安雄每日筹谋策划之地。
“大王,属下有事禀告!”夜幕下,这唯一亮着的帐篷外急冲冲跑过来一个精瘦的身影,到了帐篷跟前才停下高声禀报,而后又走近了两步,贪婪的吸取里头传出来的暖意。
“进来!”这两字有如天籁,瘦兵士立刻钻了进去。
火光下,主榻上坐了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周围站着两个谋士,三人正在商量着什么。见人进来,男子抬起头来,声音颇为低沉的问:“什么事?”
“回大王,方才又抓了两个出逃的士兵。”瘦兵士冻得铁青的手脸脚被火一烤,终于回了点血色,人也不哆嗦了,是以这句话说得竟有些高兴——亏得他们跑了,否则哪有机会进来取暖,可不得高兴么?
“杀了!”拓勃安雄阴郁的丢出两个字,靠向身后的虎皮,闭目养神。
“杀了?”兵士愕然,虽然逃兵该杀,可他们已经没多少人了,每天都有逃跑的,若是每天都杀,那最后不就没人了么?他担心的望了主榻一眼。
只见拓勃安雄猛然睁眼,厉声问道:“怎么?若非要本王亲自动手?”
瘦兵士打了个哆嗦,赶紧立正:“属下立刻去办!”哪里还敢多待,麻溜的钻了出去。
“大王做得对,这样才能竖立军威!”一旁的年轻青衣谋士颇为认同,而另一边的年长灰衣谋士却沉默不语。
“怎么,杨先生可有不同意见?不妨说来一听。”拓勃安雄注意到灰衣谋士的沉默,相问道。
“不敢,属下只是觉得近来几个月,军中人数已降至不足四百,若再杀下去,怕引起混乱,人心溃散。”杨先生说出自己的隐忧。
拓勃安雄正要开口,只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传来,而后门口守卫急声传报:“报告大王,派往棽月的探子回来了。”
“快传!”拓勃安雄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从榻上一跃而起,颇为激动的盯着门口。
只见外头进来一个满身风霜的黑衣男子,脸上被一路的寒风吹出了两团红黑色,迈着僵硬的腿走进来,单膝跪地叩见。
“快快起来!”拓勃安雄走上去,亲自扶起来人:“西青现下如何?”他虽然远离京城,但依旧留下了不少细作,可惜拓勃瓒在时都给他剿灭的没剩几个了,原以为复京之计又需从长计议,可没想到到拓勃瓒会出访大晋,这等天赐良机,失不可待,他留下的细作西青便暗中操作,控制了不少宫人,只待拓勃瓒回来,暗中毒害,届时拓勃安雄便可以重回京城了。
“西青已经控制了大半个后宫,如今那些宫女太监都被他用噬心药牵制着,只待拓勃瓒回京了。”
“如此甚好!”拓勃安雄猛一击掌,眼冒精光:“等下你取两瓶黑木之毒,一同带回给西青,告诉他若是拓勃瓒小儿回来,给他下上。”任何毒都不如此毒狠,快,无药可救,是以他最喜欢用这毒。
一旁的青衣谋士听到他的话,唇角扯出一个不明的笑意。
拓勃安雄命人带探子下去吃些热茶饭,而后好连夜返回京城,探子拜别后便下去了。
“杨先生,现在可还觉得杀这几个逃兵会引发混乱,动摇军心?”拓勃安雄意气风发的笑问灰衣谋士。
“陛下神算,杨铎惭愧!”灰衣谋士恭谦拱手。
“非也,杨先生只是比在下稳重持成些,端的是忧虑长远,思量周全。”一旁的青衣谋士替他说话。
“赵公子年纪轻轻,却比我这半老头子更有决断,日后前途无量啊!”杨铎赞叹。
“待本王重回京都,二位自然是左右功臣,有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大可不必在此妄自菲薄!”拓勃安雄很是高兴,出言安抚。
……
棽月王和王后的华撵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丽泉,这里是大晋和棽月的交接关口,过了丽泉,便是棽月境内了。
周梦鹤下令休息一晚再回棽月,丽泉离棽月京都极近,早上出发,晚间便可抵达,考虑到风荷的身体,慎重起见,还是休息一晚最佳。
风荷挑起帘子,打量这个再度到来的小城,只是,丽泉的发展之快,简直让她咋舌,依旧是上回那几条街,一年不到的功夫,不止多了无数铺面,人流增多,连楼宇都增加了不知几何,选的近的还有在赶工盖楼的,热闹得很。
周梦鹤派去包酒楼的御卫首领很快便回来复明了:“大王,此楼是丽泉最好最大的酒楼,客房也多,属下已经全部包下,现已派兵布守,上下检查,等会便可入住。”
风荷在车里听着,此处追问了一句:“多少钱?”
“回王后,统共一千三百两银子!”
风荷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周梦鹤探头问她,以为她不喜欢这酒楼。
“太贵了!”一年不到,下手更狠了,她想起上次跟赵踘安在此地的遭遇,直觉这里都不是好人。遂让宫人搭手,扶下车来。
“王后可是要亲自去砍价?”周梦鹤见她皱着眉的气愤样,不觉好笑。
御卫首领也惊讶的望着她,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一国之母进店砍价的样,不过,他立刻调整了心态,按紧了腰间的刀——等会若是店家让王后失了面子,休怪他不客气。
风荷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没理会周梦鹤的嘲弄,气定神闲的走进了酒楼。
天气炎热,贵重首饰她一件没带,衣服也是随常家居模式。进得店来,立刻遭到店小二的拒绝:“这位小娘子,我们酒楼已经被人包下了,不再接待以外的客人,你去别家看看吧!”
风荷身后的御卫立刻厉声喝到:“放肆!”还欲开口,却被风荷阻止了,寻了把椅子坐下,吩咐他:“去把你掌柜的找来。”
御卫虽是乔装的布衣,但店小二还是被那一嗓子给吓得不轻,立刻听话的进去找掌柜的了。不一会儿,一个尖腮八字眉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对她作了一揖:“这位夫人找在下何事?”刚钓了条大鱼,他正在后院和老婆说着此事,店小二火急火燎的跑来说有女子找他,没得让老婆剜了好几眼,此刻心里正窝着火咧!
风荷眼睛一亮——熟人哪!这不是当时和赵踘安在饭馆遇见的两个商人之一么,好像是……姓李来着。
“李老板!”她开了口。
尖腮八字眉吃了一惊:“夫人认识我?”他将风荷仔细看了看,实在不认得,心里那股火却是不敢冒头了,小心翼翼的候着,看是什么来头。
“只是听老张说起过你而已,生意做得越发大了,竟开了个这么大的酒楼。”风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胡诌,她记得当时另一个人被喊做老张来着。
“呃…!原来夫人还认识张大哥,不知夫人贵姓,同张大哥是何关系?”李老板搓了搓手,热络起来,让小二去取茶。
风荷一笑:“说是亲戚也是亲戚,说不是也不是,我夫家姓周,他侄子的大姐夫乃是我亲妹妹的大伯哥,不知李老板可曾认得?”她拐了一道弯,却是把当日老张的关系表复述了一遍,可又没有承认自己的姓,只是搬出了更远一层的夫姓出来,让李老板去猜。
“噢~,原来是周夫人!”李老板不疑有他,喜笑颜开道:“老张与我交情非浅,他的亲戚便是我的亲戚,到了我这里,您有事只管开口。”风荷不知道,这老张恰好出城办事去了,是以李老板打心底以为风荷是遇不到老张,特意过来找他的。
“并无他事,只是我这一队车马要去棽月,今日天色晚了,要在你这住一宿,方才我这带队的首领你也见过了,是他来包的酒楼。”风荷把御卫首领推了出来。
李老板一见,连说自己糊涂,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拉着御卫首领亲热得很:“老弟啊!你不早说,老哥哪能收你那么多银子,既是张大哥的亲戚,老哥必定给你大折扣哇!”
“多……多少?”御卫首领没料到风荷几句话就搞定了,一时有些磕巴,这不可能吧?
“五百两!”李老板伸出一巴掌,且一副他绝不添加的样子:“看在老张面子上,就收你们个成本钱!”
作者有话要说:
☆、花汤浴
御卫首领激动得差点将刀脱手:“五百两?”
李老板拍拍他的肩:“老弟,你放心,我这是全城最低价,就冲着老张,我也不会多要,放心住吧!”
风荷谢过他,开始吩咐人搬东西入住。
当周梦鹤知道一千三百两被风荷砍到五百两的时候,不惊讶是不可能的,“真是王后同掌柜谈的?”他问知情的御卫首领。
“大王,原来王后认识这酒楼掌柜的,”御卫都被她忽悠了,不过,王后几时冒出个大伯哥出来的?这一回来大晋不仅没见着,而且王后哪来得亲妹妹,姐姐倒是有两个。御卫有些云里雾里,将风荷的话叙述给他听了,候他指示。
周梦鹤哈哈大笑,并未言语,只是抬步进店,去寻风荷的身影。
“夫君!”风荷坐在靠右的八仙桌边,桌上放了一壶好茶,吃食三碟,是李老板吩咐准备的,她招招手让周梦鹤过去,面有得意之色。
周梦鹤笑着同李老板打了个招呼,站到了风荷身边。
李老板身为走南闯北的奸商人精,一眼就看出了这位戴着面具的男子与众不同,这身量,这气度,他开起酒楼就没遇过,不说别的,就说他脸上那面具,一眼就知道不是凡品,用的皮子又薄又轻,服帖在面庞上,简直融为一体,这没个极致的裁剥功夫,哪里做得出来?举手投足的那份从容淡定,一股天下独尊的范儿。
想不到老张家还有这等富贵亲戚,今天真是捡到宝了,李老板小眼泛着精光,亲自带着他夫妇二人去全楼最好的豪华套间。等看到鱼贯而入的侍女摆放的东西物件,更是眼都直了——早知道会是这么大个豪主,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收银子的,如今在边城地界儿,关系才价值千万,而这周老爷一瞧便是乔装出行,不止非富即贵,即便说是皇亲贵戚也不为过,富贵这玩意儿,就算是穿着破烂,挎着麻布也遮掩不了的。
“失算了,失算了。”李老板告别周梦鹤夫妇,回到后院口中念念有词,团团转。
他这娘子也是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