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这样以为。她说道:“王爷今晚去了十七弟府中,他并不知道我到东宫去找你,你不要怪我多事。”我讶然望着她,觉得这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和燕王相恋,她不但不怪我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还主动来接我去见燕王。如果说燕王要求她这样做,我还可以理解,但是燕王不知道此事,她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来一个情敌?她应该希望我远远离开燕王才对。我摇头说道:“我怎敢怪皇婶多事?”她截断我的话,温言说道:“你在人前如此称呼,你我二人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吧。皇嫂认你为义女,王爷有苦说不出。他一回到金陵来就坐立不安,无奈碍着东宫如今不同以前了,也不便进宫去见你,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将你接出宫来。”徐妙云对燕王的爱,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数夫妻之间的感情。她早已没有了自己,仿佛只要燕王开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为他去做。
马车疾驰出了宫城,不多时就到了燕王府门前。
燕王府中早有丫环出迎,扶我们下马车,徐妙云偕我下车,问她们道:“王爷回来了吗?”一名丫环回禀道:“还没有回来呢。”
徐妙云点了点头,将我带到她的卧室中,对我说道:“你就住在宝云阁好不好?那里以前是王爷的书房,装饰陈设都是王爷新置办的,王爷这几晚就住在那里。”燕王竟然真的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她屏退丫环,对我叹道:“王爷上次回北平以后,总是说身体不豫,一直独住。我安排宫女去侍寝,王爷也没有宠幸她们。
王爷自己又不肯找太医来诊治,他真心喜欢你,或许会对你不一样。”徐妙云并没有拿我当外人,和我这样大大方方谈闺房之私,她居然以为燕王不肯近女色是因为生理上有问题,燕王自己也不向她解释,这误会可就大了。虽然二十一世纪并不忌讳讨论这些,我还是忍不住红晕双颊。她见状也不再说下去,只是微笑命丫环带我去宝云阁。
一名丫环替我撑着油纸伞,我远远望见宝云阁中灯火通明,和他那个“洞房花烛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我缓步走上小楼,檐下那排绘有龙凤呈祥的宫灯依然闪烁,因有炭盆中笼着火,红地毯铺设的房间内温暖如春,除了紫檀木座、八棱古镜和那几盏紫水晶柱灯,还多了一个大衣橱。那丫环说道:“王妃给郡主置办了里外的衣服各八套,郡主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请郡主将就着穿用。”她将衣橱打开,里面不同式样、不同质地的衣服应有尽有,手工精致,色泽却大多数为深深浅浅的蓝紫色,那是燕王最喜欢的颜色。
花落谁家(3)
换过衣服,我对镜审视自己的妆容和衣饰,晚间我只是将头发用一根淡紫色发带束起在身后,身上绣着淡紫色花朵的绸衣,都是为他精心挑选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希望他看到我时能够开心。我等候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已过,他还没有回来。
仿佛是有心电感应一般,突然而来的一种异样感受,让我不觉走向窗边,伸手将那些垂地的玫瑰红织锦纱帘拂开,推开楼窗,向宝云阁外望去。窗外雪花纷飞如雨,阁外的小径上,那长身玉立的身影和熟悉的面容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他仰头定定地注视着我,一袭紫色貂裘在雪地中分外耀眼,映衬着他明朗的脸,他眼中散发出炽烈而惊喜的光芒。虽然我们同在皇城之内,咫尺无异于天涯。重重宫门深似海,即使他贵为皇子,也只能暗地寻找机会见到我。分别了数月、风雪夜归来的他,全然不料我竟然会在宝云阁上出现。这份惊喜,本是徐妙云的精心安排。
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醇酒香气,我依偎在他胸前,他仍在一遍遍呢喃:“蕊蕊,真的是你吗?是我喝醉了,还是我在做梦?”
我轻轻闭上眼睛,说道:“不是梦,是王妃姐姐今天到东宫接我出来了。”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扶着我的肩膀说道:“蕊蕊,我曾经承诺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以为父皇会重新选择太子,没想到他还是把皇位传给了大哥的儿子!”说到这里,他面容挂上了几分凄凉的笑意:“父皇对我下了一道旨意,‘尔其统率诸王,相机度势,防边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
攘外安内,非汝其谁’,好一个‘攘外安内,非汝其谁’!难道我不堪为太子吗?难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看到一向冷静隐忍的他这般伤心失落的模样,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对他说道:“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做不做太子都没有什么关系的,在燕北和边疆,谁不知道燕王的威名?朝中大臣也有人举荐过你。当皇帝有什么好?只要过得开心就够了。”他摇头冷笑道:“我在父皇的眼中不过是个镇守边疆的棋子,将来也是一样!侄儿的一句话都可以让我这个叔叔为他出生入死,我怎能甘心?事事受制于人,我又怎能开心?”他似乎真的喝醉了,也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在心爱的人面前,他才会说出心底潜藏的真话,但是这真话却句句让我心惊胆战。
我柔声劝道:“你喝醉了吗?我去斟茶给你。”
正要去桌案边拿那茶杯给他,他回手一带,将我抱入怀中,用手托起我的脸说道:“我没有醉,现在很清醒。你是我最爱的蕊蕊,我有再多的不开心,看到你也忘记大半了。”我轻轻说道:“如果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选,江山美人,我都要。”
我随即明白了燕王话中的含义,他对朱允炆的太子地位从来都没有心服和认可过,我根本不可能阻止他胸怀天下的期望。江山美人的抉择,问他本是多余。他决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抱负和野心,他的回答也彻底打消了我劝止他的念头。我身边的燕王朱棣,既不是原来的顾翌凡,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明代男子。他的卓越才能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只是他的丰功伟绩因为沾染了过多的血腥而被历史抹杀了一大部分。唐宗宋祖、秦皇汉武的手中也葬送了无数条人命,他们的辉煌背后潜藏的是一场场明争暗斗。宫闱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息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一双眸子审视着我的脸,说道:“你哥哥守口如瓶,还是让金疏雨查到了你姐姐那孩子的下落,总算没有枉费我一番心血。”道衍和唐蕙名义上是我的姐姐和姐夫。道衍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唐茹不肯漏出只言片语,燕王替他完成了夙愿,他一定无限感激。我睁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看去,说道:“金疏雨办事能力的确胜人一筹,不愧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他听出了我语气中似嗔似怨,用力将我横空抱起,一面亲我一面说道:“还吃我的醋?李景隆这些日子可没少往东宫去,他是为了谁?你穿了纪纲的衣服,我还不是眼睁睁看着!”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花落谁家(4)
他虽然人在燕北,对宫里的事情却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皇宫中确实潜伏着他的耳目。他将我放在床榻上,伸手去解我身上淡紫绸衣的丝结,说道:“你对我似乎越来越上心了,今天穿的这衣服我很喜欢。你一颦一笑都娇态可人,宫内宫外仰慕你的人不少,你日后若是敢背弃我,我可不会轻饶了你。”他的话虽像是床第之间的戏言,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我伸手拂开他,噘嘴说道:“我和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才不像你那样处处留情!我又不打算嫁人,什么叫背弃你?”他紫眸中柔情浮现,轻声哄道:“没有没有,是我头晕了。这些天来我的腿总是一阵阵地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史载燕王由于常年征战在外,风餐露宿,双腿曾经落下过风湿的毛病。我并不怀疑,急忙用温柔的掌心去捶打按摩他的小腿,抬头问道:“疼得厉害吗?”他的脸上出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得意洋洋看着我。我顿时明白他是故意骗我,正要去打他,他挥袖那几盏紫水晶柱灯全部灭掉,宝云阁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余炭炉中的簇簇火星劈啪作响,依稀闪耀光焰。
次日清晨,我睁眼醒来,只见燕王一面扣着衣襟的扣子,一面似笑非笑回头看我,眉梢眼角都是心满意足的神情。他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敢做,想到昨晚的种种亲昵记忆,迎视着他柔情旖旎的眸光,我都快要羞死了,裹在大红羽缎丝棉被里,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此时阁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名丫环怯生生问道:“王爷可起身了吗?”他凝神应道:“有什么事?”那丫环说道:“王妃命奴婢来回王爷,王爷所约之人已经来了。”
他朗声道:“我知道了,让他稍候片刻。” 燕王走近床边,将我连被子一起抱住,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快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喜欢。”我心生好奇,他要我见谁?又是谁前来拜访他?
我穿好衣服,又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同燕王一起来到王府的正厅中。
一名黑衣僧人静静面壁而立,我还记得他的身影,正是道衍。
道衍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参见燕王殿下。”我站立在燕王身边,他向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任何表情。燕王在厅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对他说道:“你此次随我进京来,我怎能让你白跑一趟?那件事情已有结果了。”道衍神情略带激动之色,声音有些异样,分明是强自按捺着心中情绪说道:“多谢殿下,小僧纵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燕王肃然道:“我让你考虑之事,你意下如何?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你。”道衍默然半晌,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在燕王面前跪地说道:“小僧心愿已了,为僧为俗都毫无分别。承蒙殿下赐还骨肉,恩同再造。小僧自今日起,愿誓死追随殿下,听从殿下调遣。”燕王神色大悦,朗声道:“很好!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何况是你这等人才,我要等的正是你这句话!”言毕,他轻轻击掌,从后面掠出一个金红衣衫的女子,正是金疏雨。她手中抱着一个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唇红齿白,娇憨可爱,眉目间和唐蕊有几分相似,胖乎乎的雪白小手拿着一个圆圆的香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打量着厅中诸人。那小小女孩,一定是道衍与唐蕙的女儿,也就是唐蕊的小外甥女儿。我十分喜欢她,立刻走近她们,轻声逗哄着她玩。或许是因为有着相似的血缘,她居然并不怕我,反而咯咯娇笑,伸手要我抱她。
道衍的目光注视小女孩胸前所挂的玉佩良久,眼角隐隐泛起泪光,喃喃自语道:“蕙蕙,我终于找到她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女儿了!”他往前一步,伸手来接小女孩,手也在微微颤抖,不料小女孩见这陌生黑衣人靠近自己,心生害怕,紧紧搂住我的颈项,侧头躲避。金疏雨也柔声哄她道:“阿姨抱着你,宝宝不要怕,他是你的爹爹啊。”道衍见状忙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要吓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浓郁父爱,关护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突然问道:“她有名字吗?”金疏雨嫣然笑道:“纵然有,也不是她该有的名字。如今他们父女团聚,须重新起个名字才好。”道衍的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女儿身上,此时突然看向我说道:“我本是出家之人,让她随母亲姓吧。”我怀抱着小女孩,体会到道衍此举之良苦用心。唐蕙为他甘心受死,道衍让女儿跟随母亲姓氏,隐隐有思念感怀唐蕙之意,于是点头问他道:“那叫什么名字好?”道衍带着几分欣慰,说道:“她还是像你姐姐多些,女孩子也可胜似男儿,就叫她赛儿吧。过些时候,我会把她送回滨州去。”金疏雨沉吟道:“唐赛儿,这名字倒是好听。”燕王似乎也觉得不错。
花落谁家(5)
我却如同被雷霆击中一般,当场怔住。
山东滨州,唐赛儿?莫非我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孩,就是未来永乐十八年反抗朱棣的那支山东起义军的领袖,被尊为“白莲圣母”
的唐赛儿?按照辈分,她应该叫我“姨娘”,此刻正乖巧温顺地趴在我肩头。
与未来的成祖朱棣对决,那场失败的起义斗争会带给唐赛儿颠沛坎坷的命运。我不能改变宏观的历史,但是我一定不能让这可爱的孩子去经历风雨挫折。
我断然摇头道:“这个名字不好,姐姐不会喜欢的,不如换一个。”
如果她不叫赛儿了,历史上的唐赛儿就不一定是她,山东滨州也许会有重名的女孩子。他们如我所料,向我投来诧异的眼光。道衍怔了一下,对我说道:“蕙蕙是你的亲姐姐,你若是觉得不好,就代她为孩子起个名字吧。”随便起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