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那双幽深的紫眸中无限伤痛和无奈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阻止我说话,分明是不想听到我亲口叫他那声“四叔”。晋王却不肯放过我们,在旁边说道:“郡主既是拜见皇叔,怎么连称呼都没有?似乎于理不合。”我知道晋王是存心想看好戏,等着燕王当场发作。我索性豁出去了,大声叫道:“给四叔请安!”
晋王完全低估了燕王的隐忍能力,燕王是何等样人,在朱元璋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会伪装成一个温和慈爱的叔叔模样。燕王看着我,轻轻说道:“自家叔侄,郡主不必如此客气。”
意若参商(1)
我成为永嘉郡主后,常妃带着我住在东边殿阁,这里还住着太子的侧妃江氏,“映柳阁”是我的居所,西边殿阁住的是朱允炆的生母吕妃和朱允炆兄弟四人。太子朱标专宠吕妃,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常妃和江氏都是品貌出众的美人,却长年累月得不到朱标的关注,吕妃进宫以来已经先后为朱标生下了夭折的长子朱雄英、次子朱允炆和朱允炆的三个弟弟,足见专宠之盛。常妃与吕妃先后封妃,太子尚未登基就拥有两个相同地位的妃子,实在不合惯例。朱元璋与马皇后或许觉得心中愧对常妃,对她异常优待,吕妃为人温和恭谨,对常妃也十分尊重。我每天跟在常妃身后,就像她的小跟班一样,总是能哄得她开心不已,常妃也对我视若己出,处处关心照顾我。当我是林希的时候,爸爸妈妈爱护之余却对我管教很严格,我还是首次体会到这种全方位的呵护与溺爱。
映柳阁中的小太液池内,我用手掬起一捧冰凉温润的泉水,长发飘浮在水面上。二十一世纪可以开空调,明代却不能,八月金陵的天气依然闷热,香云捧着梳子和衣服等候我起来,我很喜欢泡在水中的感觉,将手中泉水洒了几滴到她身上,笑着说:“你要不要下来陪我?”她轻轻躲闪,摇头说道:“小姐别闹了,常妃娘娘赐给小姐的东西,奴婢怎敢享用,您不是要折煞奴婢吗!”
我住进东宫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唐茹见事成定局,只得自行返回唐家堡。燕王滞留京师已久,我却还未听说他返回北平的消息。
燕王率兵打败蒙元丞相一事令朱元璋龙颜大悦,不但赏赐他钞一百万锭,还委任他统领北边防务,全面负责对蒙元防卫事宜。晋王这次的表现一定让朱元璋相当失望,朱元璋对他并没有任何嘉奖,相较燕王的满载而归,晋王不可能无动于衷。秘密关押的秦王被释放出来以后,一蹶不振卧床不起。谋害太子的居然是一名曾经救过朱元璋性命的御医,朱元璋御赐他一面免死金牌,锦衣卫正要追究原因,那名御医却已经畏罪自裁。即使无人谋害,太子身体也有难愈之疾,不会久于人世,那名御医下毒不过是加速了太子的死亡而已。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如此简单,是谁如此迫不及待希望太子赶快死去?所有的一切必将随着立储之争浮出水面。
我从水中站立起来,香云帮我整理好头发,问道:“小姐今天什么时候去觐见皇上?”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的礼仪功课,眼看夕阳西沉,朱元璋应该已经回到寝宫里了,他似乎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偶尔也会让我陪他聊聊天。我将身上的衣服穿好,一袭白底黄绿小碎花衫裙清新淡雅,那面料又轻又薄,十分凉快,对她说道:“时候不早了,禀告母妃一声我就去。”走到朱元璋起居的容华殿前,我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开始心神不宁,勉强走进殿中,一名太监蹑手蹑脚走近我,笑容满面说道:“皇上还未睡醒,请郡主小候片刻。”我点点头,看到他手中持有一幅卷轴,问道:“公公拿的是什么?”他笑道:“燕王殿下给皇上画的画儿,正要呈给皇上呢,郡主可要赏鉴赏鉴?”我觉得诧异好奇,随手接过,展开来看时,只见画的是一幅塞外狩猎图,一名老年将军骑着骏马,持弓远射。燕王此画隐喻朱元璋暮年依然英雄了得,且有驱除蒙元一统天下之远大志向,足见他在父亲面前之缜密心机。旁边还题有几句词:“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正是苏轼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猎》的上半阕。
这首词雄健豪放,慷慨激昂气象恢弘,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充满阳刚之美,我一直都很喜欢苏轼这首豪放之词,不由轻轻念出下半阕:“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接道:“会挽雕弓如满月。
西北望,射天狼。”我抬头望向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他。
殿前凝然站立的正是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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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若参商(2)
从漠北征战回来,燕王本来就清瘦了不少,数日不见他似乎又憔悴了几分,晚风吹起他金冠旁的飘带,拂过他的面颊,他似乎无动于衷,挺直的身影若隐若现在渐渐低垂的夜幕中。他的紫眸依然那样深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殿门口初点燃的红色宫灯映照之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兀自冷冷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为之动容。朱元璋如此大肆犒赏他,秦王、晋王都尽落下风,他应该很高兴很得意才是,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那太监急忙趋奉过去,说道:“奴婢参见燕王殿下,皇上即刻就起,您的贵笔奴才这就呈给皇上。”我完全没料到会恰巧遇到他,还随口念出他题画的苏词,心中掠过一阵慌乱,却发觉这心慌毫无来由,强自镇定,对他说道:“见过四叔。”他的身躯似乎莫名轻颤了一下,却几乎难以被人察觉,他对殿中太监侍女们说道:“都忙你们的事去,父皇若是醒了再来通报本王,不必都杵在这里。”那些太监侍女不敢有违,急忙退出殿外。
夜风习习,自敞开着的轩窗袭进来,大幅窗纱在风势之下卷起飞舞,殿中银质的鹤嘴长灯几乎都要被吹灭。偌大的前殿此刻就只剩下我和他二人。他想说的话一定有很多很多。我只觉无比的心慌,感觉到一种压迫而来近乎窒息的紧张感觉,却仍然强自镇定,稳稳站立在他面前。一阵劲疾狂风起处,前殿内所有的灯盏尽数熄灭,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种熟悉的青草香气笼罩在我周围,我的纤腰被他紧紧握住,他的狂吻随即落在我的唇上。我除了惊诧和悸动,已经没有了别的感觉,一向冷静隐忍的燕王,居然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是永嘉郡主,只要此事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燕王处心积虑多年在朱元璋心目中建立的形象立刻毁于一旦。他难道是疯了不成?
他的吻逐渐由激烈变为柔情,他的舌尖在我唇齿间甜蜜探索时,我轻轻咬了他一口,希望他能清醒过来。他察觉到遽然的疼痛,离开了我,低语道:“小野猫,原来你不但会抓人,还会咬人!”
我急忙退后几步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又是谁?你都忘记了吗?脸面性命都不要了吗?”他又迫近了我,黑暗中眸光依稀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低声对我说:“我一直在禁锢你强迫你,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自受!我若早知道有今日,在发觉你指甲藏毒来到我身边的那时候我就该一剑杀了你!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应该很高兴是不是?”我有些害怕,摇头说道:“我只想跟我哥哥回家去,一切都是意外,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郡主的位子,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他似乎有些冷静下来,又将我紧紧抱住道:“你可知道,你再长大一些,父皇一定会把你下嫁给臣子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到时怎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嫁给别人比嫁给我好吗?”我没想到他居然思虑得这么远,万一朱元璋下圣旨,我恐怕真的还是要嫁人,这个郡主当得实在是麻烦。我说道:“我一定不会嫁给别人的。”他的眸光中隐约透出一丝光芒,道:“你还记得在山洞里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一辈子都记得,不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记得,我答应过你要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为你难过为你伤心都决无怨言,但是你却一直都不肯要我!一直在捉弄我!”我的眼泪忍不住盈盈落下,一直以来,除了强迫我顺从失身于他,他对我真的很好。那些恩爱缠绵的时刻,我也并非是完全拒绝着他,几次恍惚中将他当作顾翌凡对他亲近,让他陷得更深、爱我更重。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早已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是我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我既不懂得服侍你,也不会哄你开心,又不肯听你的话,脾气也不好……”见我主动去拥抱他,他狂喜过望,嘴唇磨蹭着我的面颊,轻声说:“我只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千一万个湖衣,但是一定不会找到两个蕊蕊。”湖衣本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如此将她与我比较。我摇头说:“你喜欢的人那么多,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她们,顶多只是你一时心血来潮,才觉得我不一样。”他捧住我的脸说道:“蕊蕊,我不是心血来潮,是真心真意。我知道我过去的事情让你无法接受,如果我早知道上天会眷顾我得到你,在你之前决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我已经错了,但是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错。”他这句话是在对他的*过往向我作解释。
意若参商(3)
我泪眼朦胧靠在他胸前,呼吸着他的味道说:“现在我还是要叫你四叔啊,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我如果真的喜欢他,就应该看到他的将来,而不是他的过去,翻旧账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让自己变得狭隘。反正我已经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会看到听到。他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说道:“虽然天意弄人,我得到你的心是晚了,但还不算太晚,我迟早要你来到我身边。”我越发疑惑,难道他想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名义上的侄女?他后来的篡位还勉强可以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清君侧”,而这件事却是违背天理伦常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后传来,燕王立刻放开了我,退开数步,问道:“是谁?”那太监的声音道:“回殿下,是奴才,皇上已经起驾了,请殿下和郡主一同进去。”燕王淡淡说道:“知道了,刚才风大吹灭了殿中烛火,你们掌灯吧。”
灯光重新燃亮,燕王并没有看我,自己走在前面,见我半天没有动,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端庄严肃,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柔情眷恋,却又很快收回了眸光转过头去。我会意跟随在他身后,随他进入朱元璋的寝殿之内。后面寝殿在无数盏四角宫灯的照耀下,渲染出莹莹彩光,殿门口分别侍立着几名手持拂尘的长衣太监,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侍女。我跟在燕王身后进殿时,恰好碰见两名侍女由侧面步出每人捧着一个银盘,上置同色的镂花银质宝盏,跪在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接过,将其中一盏饮尽,抬头望见燕王进来,微笑示意侍女将另一银盘呈递到燕王面前,说道:“这龙凤紫金汤配制不易,颇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这盏就赐给你了。”
皇帝将御用进补的汤药赐给儿子,燕王躬身接过,恭谨说道:“儿臣谢父皇。”他将那银盏拿在手中,刚揭开盏盖,我的鼻端立刻感觉到一种不太正常的味道,脑子里似乎想起什么来,却又模糊不清。我眼看着他就要喝下龙凤紫金汤,心中大急,叫道:“且慢!”朱元璋和燕王同时看向我。
燕王目光中似乎略有忧虑之色,朱元璋御赐的东西我怎能阻止他接受?未免对皇帝太不尊重,他是担心我太冒失莽撞得罪了朱元璋。朱元璋古铜色的面庞眉目含威,语气却并不严厉,问道:“小丫头今天是怎么了?为何不要你四叔喝朕赏赐的东西?”我已经顾不上理睬燕王是什么表情,跪在御座前解释道:“皇爷爷应该知道,我本是来自蜀中唐门,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而已,请皇爷爷不要怪罪。”朱元璋看向燕王,燕王略带责备口吻,对我说道:“你初来宫廷不知道宫中规矩,父皇所用之物均以银盏乘放,早已经过多人检验。若是真有不妥之物,怎能让父皇饮用?况且父皇都已用过,纵然有事,我也应该与父皇一起承担。”他说完了这些话,又对朱元璋说道:“永嘉郡主年幼,又是初来乍到,父皇不必介意,儿臣这就喝了它。”
他举盏欲饮,却听见朱元璋大声喝止他道:“棣儿你放下!”朱元璋此时的脸上挂满了慈祥爱护的笑容,燕王也是一副恭谨孝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