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朝着记忆中宇文府的方向走去,沿途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声音却又仓促地被掩住。路边零星开着几家酒肆,店小二颓坐在角落,戒备而麻木地扫视着路人。
对比多年前熙熙攘攘人潮汹涌的繁华,如今兵荒马乱的长安已经不再是阿宝记忆中那繁盛帝都的模样。
待她站在已成一片废墟的宇文府前,阿宝脑中已经是一片茫然。
那个总是对她温雅微笑的恩公呢?
那个总是对她横眉冷竖的卫矢呢?
那个总是懒懒的戏谑调侃的李世子呢?
那个顽皮莽撞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呢?
眺望远处宫殿的方向,阿宝戳戳头上的银钗,「朱獳,我们一起去皇宫看看未来的皇帝吧!」那口气轻松写意地仿佛是在说:朱獳,我们一起去菜市场挑几根粉嫩的小萝卜吧。
朱獳翻了个白眼,沉默地随着她奔向皇宫。
越接近皇宫戒备就越是森严。阿宝艺高人胆大,愣是不用隐身术大摇大摆地借着惊人的速度从亲兵护卫们的眼皮低下进门。
一进门,阿宝充分发挥优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殿下……秦王殿下……」
一个朦胧的声音一掠而过,阿宝拉长了耳朵,努力寻往声音的方向……
「……高□之战,刘文静未听殿下之言,私自迎战薛举父子。我军一再败退,情势危矣。」
密室内,为首的俊美青年靠坐在矮塌上,吐息紊乱,双颊有着不自然的潮红,他愤然道,「我临走前不是已经嘱咐于他,薛举孤军深入,食少兵疲,若来挑战,慎勿应战。他竟全部置之脑后!」话刚一说完,他便一阵急喘闷咳。
一旁的谋士忙急声劝慰,「殿下切莫气坏身子,待留在长安养好病之后再挥师西征,如今请殿下宽心养病才是……」
生病了?
阿宝扒着窗缝仔细端详那青年,如今他已经19岁,不再是当年那个顽皮开朗的小少年。曾几何时,他的眉宇间增添了那份浓浓的征战沙场的煞气和霸气。
变得……不再像她记忆中的他了。
屋内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地讨论着西线战况,阿宝没兴趣也不感兴趣地扁扁嘴,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头逛够了再回来探探。随后宇文这两个大字渗入耳中。
「……宇文化及拥兵10万欲回长安,军至黎阳。李密已投奔隋皇泰主杨侗,率瓦岗军同宇文化及在卫州童山一决胜负。而今宇文化及败相已定,不过瓦岗军虽然侥幸得胜但也损失惨重,一干人马最少也折损掉十之八九。」
宇文化及……
阿宝摸摸鼻子,应该不会错!宇文澈该是跟着他征战天下去了。
可如今他们正打败仗么……
青年喘了口气漠然地道,「加紧帝都戒备,盯紧宇文一族的余孽,莫让他们借机在长安掀出什么风雨来!」那眼神森森,竟是全然看不出多年前他也曾满怀敬佩钦赖地唤过宇文舅舅……
阿宝蹙起眉,突然没什么心情再听下去了。
物是人非……阿宝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四个字的重量。
临走前她潜入李世民房中,对着他在睡梦中仍深锁着的脸犹豫几秒,还是出手除去缠在他身上的病虫,让他顺利康复。
李世民半梦半醒间仿佛朦胧地看见已经消失多年的年少时的故人,努力挣扎着睁开眼醒过来,四周依然寂静一切如常。心下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怅然,他复又合上眼,就当是做了一场幻梦吧。
这厢,阿宝正前往魏县。
如今满世界都是皇帝。宇文化及手头上一个,李渊自己原本也备了一个,不过他趁着瓦岗军与困守洛阳的王世充激战方酣,乘隙进取关中时攻拔长安。待他甫一在关中站稳脚跟,便废了这傀儡皇帝,自行称帝,改国号唐,定都长安。至于其他地方有名无名,自立的土皇帝还是推立的傀儡皇帝那是多了去,李渊便坐在皇宫中,吩咐自己的各个儿子四处征战,为他打天下去。
而今李世民负责的似乎是西征薛举这一块,可惜这个健康宝宝此次却在阵前大病一场,只得无奈地将军权交给刘文静郁郁的回长安养病。
谁知这刘文静轻视他年少,将他的命令当成耳边风硬是要同人家硬碰硬,结果连败几场后气得李世民是心如猫抓牙痒痒,只盼快点养好病回阵前洗刷败军之耻。
相比李世民,这个夏天同样吃了几场败仗的宇文化及心情很郁瘁。原本在江都行宫发动兵变,缢杀隋炀帝。他挟着傀儡皇帝拥兵10余万的自江都大摇大摆的要回长安,不想路上被李渊赶了先,在长安先称了帝。
这被人抢先也就算了吧,不想他在路经黎阳时,在洛阳继帝位的又一个隋皇泰主杨侗惊恐万分,授了瓦岗军首领李密太尉等高官厚禄,令其率瓦岗军征讨他。
宇文化及也只好继续郁瘁的拉拔着军队跟起义军开打,可打就打吧,更郁瘁的是原本他一箭将那李密给射下马,胜利就在前方。不想半路杀出个秦叔宝将李密给救回去,整顿组织好队伍,反让人家给反败为胜去。
郁瘁又郁瘁的宇文化及只好领着军队改变了行军路线,北上魏县。心中不由骂骂咧咧,不就是改个行军路线,大家坐下来一切好商量啊,犯得着这么很白很暴力么。
有人郁瘁有人忧。
朱獳跟着阿宝在魏县转悠了几天,左右思忖着该怎么安排这重逢的戏码。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在阿宝绕着街市不住团团转时,一个惊讶的男音响起,「你是……阿宝?」
阿宝慢吞吞地转过头,视线对上高坐在骏马上一身黑甲的威武男子,她扬起笑,「卫矢,好久不见。」
瞪着那张六年来无一丝变化的娃娃脸,卫矢张口结舌道,「你……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宝忍不住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搔搔头,「你可变了许多,如今好威武很有气势啊!」
卫矢的大黑脸顿时乌中透紫,结结巴巴地指控道,「少爷,她……她勾引我。」
Chapter 26
沉寂多年的心弦再次被拨动,宇文澈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一般,眼前的少女眉目丝毫未变。她乍见他时欢喜地扬起嘴角,绽开浅浅的笑涡,那双翦水双瞳快乐的眯起,泄露出逼人明艳。
他恍惚地低喃,「阿宝……」
一别经年,她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很用力地点头,充满元气地大声唤着,「少爷!我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刚刚出门买了些零嘴,而今乐颠颠的回来了。
冷峻的脸上朦胧地浮现出旧日温雅的笑容,若这些年来金戈铁马勾心斗角只是场幻觉,宇文澈下意识伸手轻触向那过分明晰的笑容……
少女后退半步,偏头笑望他,「男女授受不亲,少爷逾礼了。」
宇文澈蓦地惊醒,方才意识到阿宝是真的回来了,他望着这个早该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女人?缩回手,理智地道,「你的容貌……」为何六年来丝毫未变。
阿宝摸了摸脸,依然笑容满满,「我天生孩子脸,长得小老得慢。」
宇文澈指腹摩挲着剑鞘,恢复淡然,「这样啊。」
也许是夜色太美,也许是重逢后心情激荡。
阿宝在床上辗转一阵后隐了身,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沿途的士兵们满面风霜,盔甲上印痕斑斑,除开刀芒毕露护卫在各个营帐前的士兵,其余的士兵们手执火把罗列成对,在营地周遭巡逻。战马的响鼻声混合着「哒哒」几声烦躁的马蹄,点点橘色的火焰衬着士兵们灰蒙的盔甲,宛如一幅老旧凝重的图片。
阿宝见宇文澈的营帐还晕着光,不由往那营帐走去……
「一个弱女子如何奔赴千里,自长安追寻至魏县?何况如今兵荒马乱,她竟丝毫未伤连奔波风尘之色都没有!尤其是如她这般貌美的女子……」尾音暧昧的停下,谋士直视主上。
宇文澈一身银甲未撤,昔日眼尾眉梢的风姿雅致已被浸染鲜血的肃杀替代,他一头乌发高束不着饰物,眼神凌厉锋芒熠熠,犹若一把出鞘利剑,「不需顾及我,你自点人马查探她这段时日以来的行踪,尤其要注意她沿途所接触的人。既然她是自长安寻来,必曾拜会过盘踞长安的故人,」他蹙起眉,「李世民现在如何?」
谋士恭敬地呈上密报,「李世民疟疾一夜之间痊愈,已在半个月前奔赴高□讨伐薛仁果。」
宇文澈面不改色,低语,「痊愈的倒是时候。」
卫矢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其中……不一定事关阿宝,兴许只是巧合。」
宇文澈不动声色地瞥了卫矢一眼,这是卫矢第一次在议会上为私情出言。宇文澈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燥意,平静的说,「我并未说此事一定和阿宝有关,但这其中确实有蹊跷。」之前疟疾来势汹汹,硬逼得李世民阵前撤退,回长安养病。这疟疾几月下来不曾好转却突然在一夜之间痊愈,此前李渊四处寻访名医求药皆无成效,为何这个少女刚一现世,他便不药而愈?
更何况,这少女六年来皆毫无音讯,而今却平地出现,容貌未改……
阿宝,究竟是何人?
「啧,早同你说过凡人自私善变,瞧!你担心他的安危千里迢迢的从句芒山找来,他非但不感激,反而心存猜忌。背地里给你下套子暗中调查你的身份,以怨报德!」朱獳扑闪着鱼翼,绕着阿宝不住游说。
「说的也是……」阿宝喃喃。
朱獳面色一喜,加大力度的说,「那我们现在就回……」
没想到,阿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恩公说的有道理,为将者本应该摒弃私心,公义为上。更何况他说的也没错,李世民的疟疾确实是我治好的……唔,那我救了他的仇人算不算也是他的仇人?!老实说我身上的漏洞多得像蜂窝,其实恩公此刻应该将我押到刑房拷打一番,要么也该找我虚与委蛇一番,套问我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好捞些情报。再不然就运用人情攻势……扒拉扒拉扒拉。」
「……」=0=!
朱獳万万没想到阿宝虽然胸不大心胸却非常大,他深吸一口气打断阿宝的话,再接再厉道,「如此,身处在无边猜忌防备中不是很无趣吗!既然现在你已经确认了宇文澈安然无恙,那么这个猜忌你的凡间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我们这就回句芒山吧。」
「是啊,我方才竟然没意识到……」
对着朱獳又泛起的喜色,阿宝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方才差点忘了恩公对我已有疑心,派人追查我的行踪。如果我就这么回句芒山了,那不是对追查我的人很失礼吗。还是等他们尽职查好之后我再回去吧,幸好从长安赶来魏县时贪看沿途风景又为了方便寻人,没有贪快的腾云飞掠,这痕迹应该留得够多吧……扒拉扒拉扒拉。」
「……」
朱獳已经言语不能,甘拜下风。
阿宝伸指戳戳它的狐狸脸,轻快的说,「那就拜托你转告睚毗吧。」
朱獳一僵,内心悲鸣——
不要啊啊啊!
句芒山上,怒焰冲天!
美艳少年气势汹汹地在大殿上来回疾走几步,低柔地再问一遍,「她真是这么说!」
虽然他声音低柔,但整座大殿仿佛也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道行低微的小妖甚至被当场震回原型。
朱獳指天划地,继续祸水东引,「大人,这全是她一人说的。」
「是么。」少年低回,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红艳湿润的唇,「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
大殿外,□昂着细长的颈子,火红晶亮的瞳仁倒映着大殿内那抹绯色。
少年头也不回地轻轻弹指,刹那间,劲风拂过,原本□站立着的地面霍然被劈开一条深达数米的狰狞裂缝!
「大人,迁怒可不是种好习惯呀。」□强按下心头的震动悠然道。
不过六年,幼主的实力竟然增长得如此之快……
睚毗依然头也不回,那头如丝绸般闪动波光的青丝无风自动,他和缓阴柔地开口,「滚——」
布满火红鳞片的马身霍然扬起冲天烈焰!□几时受过这般羞辱!
少年不耐烦的重复一遍,「还不滚——」
深吸一口气,火红的瞳仁愤恨地再睇了那少年单薄的背影一眼,□仰天长嘶一声挟着炽热的赤焰而去……
一直背对着它的少年随意拂开垂落胸前的长发,缓缓勾起红唇。
「嗯,公子说久违故人,而且沿途最近有暴民出没危险万分,希望你能留在营里多待几日……嗯,也许不止几日,大概要十几日……要不,几十日?」卫矢干巴巴地瞪着阿宝的鞋子道。他性情古板耿直,而阿宝更是他的昔日故友,这番言辞中强留软禁的意味如此明显,卫矢不由心怀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