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忽然淡淡道,“这几句话,竟然就可以概括了这个故事的所有结局,我的人生,竟是如此可悲而可笑呢。”
我真不得不佩服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相信了朱离的话,更何况,任何证据都没有滴血认亲更有说服力
原来自己恨了这么久的人竟是亲生父母,原来自己尊敬怜惜了这么久的人竟是间接害他们骨肉分离的元凶之一,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想推翻的竟是自家的江山,原来那个高高在上却碌碌无为的帝王竟是血亲的弟弟,原来这么多年来的想法突然间完完全全地被颠覆……
这,也许便是朱离之前反复向他道是不是真想知道这个秘密的原因?又或者,莫长染用张义在刺他刺我之后,他便用更大的痛楚回击回去?
在这世间种种出人意料,种种阴谋算计中,谁的伤,又更深几分?
我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忍,于是轻声岔开话题:“你跟宁王爷的血怎么会……”
“因为我先皇与我父王,是双生子。”朱离目光投了过来。
一母同胞?这个滴血认亲的概率可能会大一点,只是这个结果,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只知道静王爷与先帝是亲生兄弟,竟从未听说过他们居然会是孪生兄弟,也难怪我会觉得朱离与莫长染竟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只是这么说来,静王爷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也曾唾手可得过?那又是什么原因竟让他甘为人臣那么多年地尽心尽力辅佐先帝呢?
朱离似是明白我的心思,淡淡一笑:“古人有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父王与先帝自幼长在一处,无意与亲生兄弟骨肉相残,所以很早就看淡了,否则……”他顿了一下,才缓缓道,“当初先帝病重时,曾有过禅位于父王的想法,我父王却坚决不允,也许便是那个消息传到了当时的太子耳中,才会让他视我父王为眼中之钉,在继位之后……除之后快……”
朱离的坦然让我无言,皇家之事果然随便抓出一条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辛秘,都是点点血泪,可他话里外话的意思我也听了出来,刚要开口,却听得莫长染道:“真可惜,你若想用先皇和静老王爷的感情来打消我的想法,那这番良心用心可算是白废了。从二十六年前宣布朱英夭折的那一刻起,二皇子便已经死了,如今的莫长染,跟朱氏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听了前因后果之后,莫长染还会要反,我并不奇怪,要搁我只怕也对世宗皇帝没有任何好感与印象,血缘在无情天家中其实什么都不是,反而那抑郁而终、英年早逝的宁王爷,在淑妃过世之后还能待莫长染如己出,守着当初的承诺不再涉足官场是非,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可是……对先皇忠诚了一辈子的静老王爷,又为什么会窜掇莫长染反?真的是因为当今的皇帝对他下了毒,让他对他生气失望,还是另有原因?
“其实当初用淑妃和你去换兵权并非先皇本意,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先皇并非对你们无情……”
“够了,朱离,你同样是皇族身份,长于当今帝王身边,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莫长染冷冷截断了他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风华绝代的宁王爷失态的样子,那样子……不能用冷厉来形容,迫人眉睫的威严与气势果然带了龙子龙孙的强大气场,让我觉得压力迎面而来,“这般境况下你不要再跟我讲什么骨肉之情。”
朱离却不为所动,在他的暴怒之下依旧淡淡道:“先帝一直非常后悔这件事,特别是一年后听闻淑妃亡故,他大病一场,辍朝三日,也曾提及到要将你接回宫中,但自始至终,一手促成这件事和坚决反对将你接回来的,是……我父王。他说你留在宁老王爷身边是最好的结果……或者,这才是我父王一直对你内疚,甚至在临终之前会来见你的真正原因。”
又或者,这也是静王爷宁愿当“臣”而不当“君”的原因。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得到的很多,失去的却更多,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步步维艰,身不自己。
说话间,朱离将那个铁盒拿在手中,修长的手指轻抚着上面的花纹,眼中渐渐现出一丝悲哀:“他觉得亏欠了你,所以才……”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抬起头,静静望着莫长染:“所以这里面装了他的补偿,宁王爷,你……真的想要这天下么?”
莫长染似乎轻轻笑了下:“雪中送碳固然珍贵,可我也不介意锦上添花,过去的恩怨固然伤人,但我在意向前看……”说着,他缓缓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怔了下,方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下意识看向朱离,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朱离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悲哀和宿命,让我的心莫名地跟着微痛了起来——他,果然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么?而这个秘密既然悬于他身,那么必定也会将他牵扯入其中么?
一瞬间,我有点害怕,甚么后悔这颗珠子还存留于世间。
但见朱离微微颔首,我终是将珠子递给了莫长染。
于是,那颗珠子如同我眼前诸多人注定的人生轨迹一样,契合进了它本来的轨迹当中,避无可避地沦入宿命。
狼烟起
盒子“咔嗒”一声轻响,却让我感到朱离的身体仿佛一震,而后是他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若不是因为我曾失明过一段时间对声音极是敏感,几乎都听不到:“一切都是命,躲躲闪闪这么久,终究还是逃不开啊!”
我不明白,却又仿佛有几分明白——听说当初张义在他面前毁了那颗珠子时,他曾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那是可以救他性命的东西,他都不愿找回,而表示愿与我同死,如今回想起来,难道他宁愿这个盒中的秘密永埋地下,而不愿它大白于天下么?
那么这个盒子,真的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的只有丑陋和邪恶么——又或者,还有战火纷争?
透着模糊的视线,我见莫长染忽然低低笑了一下,却看不清那笑容的意味,似冰冷似悲哀,似释然似嘲讽,似无情似犹豫。他的手指轻轻将一枚赤金色的令牌拈了出来:“这是……”
“大奕朝的兵符。”朱离终是缓缓开口,“传闻先帝亡故之前留下一道密旨,事关天下社稷及皇位,引得皇上和太后及朝中各种势力不计后果的打探甚至抢夺,而这道密旨,此刻就在你的手中,而大奕朝的天下,此刻……亦在你的手中!”
莫长染扬了扬唇角:“你是说……他,要把这天下送给我?”
朱离叹息:“我刚才说过,先皇对当年的事非常后悔,他临终时将这块令牌交给我父王,说你若只在边关做一个闲散王爷便罢,便让我静王一门保你一生安康,而若你真有鸿鹄之志,治世之才,便让他将这可以调动天下所有兵马的兵符交给你,这样你得天下,可以兵不刃血,不至于让大奕天下再次陷入战乱纷争之中,而他亦说,这本是……他欠你,和欠宁王的东西……”
“但只怕他是要我恢复朱氏子孙之名,用朱氏二皇子的身份去要回这天下吧。”莫长染语意冷笑。
也是,乱臣贼子就算执了令牌只怕也无人听令,世宗皇帝果然良苦用心。
说话间,莫长染却轻轻将那执掌了天下生杀大权的令牌随意丢回盒子里,“他以为就凭这么块令牌,就可以将一切抹去,可是……就算没有这块令牌,我也一样可以得这天下……”
那睨视万物的自信让我也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可是……
“可是,你要让这天下百姓陪你赌气任性我没有意见,反正这江山社稷是你的,你愿意战火纷争也好,生灵荼炭也罢,随便你。”朱离淡淡道。
也许朱离吃准了莫长染不会让大奕天下大乱,才说得如此淡定,其实想想也是,莫长染冒着不惜暴露实力的危险派了一万军队去百里峡相助,又怎么可能是那不仁不义之人,而若他真是任性冷血暴力之人,世宗皇帝和静老王爷又怎么可能放心将天下交于他手中?
“谁说只是我的?我原本没想通透,为什么你宁愿随了白姑娘同生共死也不愿揭开这个盒子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如今,我却忽然明白了静老王爷的心思。”莫长染唇边的笑意似乎浓了几分,“他要你像他和先皇的关系一样,陪我一起守着这天下,他觉得他欠了我们母子和父子的,所以要你——替他偿还这份债,对不对?”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么?
朱离曾许我远离朝堂恩怨,远离风雨波澜,去江南塞外随意生活的诺言只怕会因着这盒子里的秘密而烟消云散。原来他一直知道这一天也许会来临,原来当初在静王府书房中他说他有不能推卸的责任,而这责任——竟如此沉重。
我抬头透着血色看着他,看着他的脸因着这些话失了血色,而我到唇边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可惜,宁王爷虽有回春妙手,但我中毒已深,加之之前在京城又遭遇巨变,从崖上坠落,一双腿已残,纵有相助之心,却无辅佐之力,宁王爷身为名医,可是亲自诊治过的。”朱离漠然道。
莫长染似是微怔,刚要开口,“谁?”蓦的,莫长染身边的陆总管一声冷喝,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只有桌上灯火晃动,他的人已经失去踪迹,而屋外却传来打斗之声。
朱离眸光一闪,向莫长染道:“是赵阔。”
于是莫长染道:“陆叔,住手,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赵阔已推门阔步走了进来。
落他半步的陆总管径直走到莫长染面前,跪下:“老奴……”
莫长染起身扶了他:“陆叔不必自责,少林俗家第一弟子的身份不是白来的,您若年轻二十岁,应当可与他平分秋色。”说罢才转头向朱离淡淡一笑:“果然,你这贴身侍从功夫如传闻一样的好。”
朱离冷笑:“不正是因为他功夫太好,才被你支走的么?”
我摇头,一切太过复杂,我听不懂。可是莫长染才扶起陆总管,却见赵阔疾走了两步忽然跪在我面前:“夫人,赵阔回来了。”
我一愣,这是唱的哪出?
赵阔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漆黑陶罐,向我微笑:“宁王爷说,只要找到苗疆的这种蚁蛇,就可以彻底治愈夫人身上的毒。”
望着他一身的风尘仆仆,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和微笑,我忽然觉得眼中酸酸的,仿佛那红色可以随着泪流下来,冲刷掉一切屏障而看清眼前这人的真心与诚意。
莫长染向前踱了两步道:“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分散你身边的亲信人手才让赵阔去的苗疆?原本……静老王爷在你身上下的毒就是要利用白姑娘的本体来解,而本身被利用了过毒之后,则无药可治,不出三月身体被蛊毒侵食溃烂而亡。为救白姑娘,我翻遍了师傅留下的医典,才发现源于苗疆的小小蚁蛇竟可以蚕食化解这种本体蛊毒,只是这种蚁蛇隐藏在苗疆瘴疾泛滥之处,极不好寻,且它本身也是一种巨毒,寻常之人去了只怕凶多吉少。当初之所以会先把朱离身上的毒过给白姑娘,一是因为这是静老王爷临终时的意愿,再者要寻这种蚁蛇实在是需要碰运气才能遇到,我不希望用静王爷的性命来赌,所以只有先对不住白姑娘了。”他目光掠过我面上,我不由苦笑,他说的是实话——朱离的命本来就比我的命值钱,这没有什么不对。
莫长染又道,“我同赵阔讲了种种风险,他既然自告奋勇要去,我想他武功高强,脚程又比较快,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者说,这毕竟是为你静王爷做事,万一有什么意外,用你自己的人去送命,也比用我的人去送命合适得多!”说最后一句时,莫长染原本温和的语气已略带了冷意。
这难道是皇家人的通病?生于权力之巅尔虞我诈,长于勾心斗角步步算计,所以相互猜忌,再不会信任别人。
我轻声叹息:“不管怎样,宁王爷的一番好意,未浠铭感于心,赵大哥……谢谢……”我转头望着他,不知怎的,一句“谢谢”竟凝在口中说得艰难,这份感动不是源于濒死之人的一根浮木、一剂良药,而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一份希望——他说过,一定会护我周全,他说过,不会弃我不顾,不管怎样,我谢谢他的承诺,谢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
“夫人,何必说这个‘谢’字……”一向精明世故的人,似乎被我这么激烈的反应所吓到了,所幸此时朱离认真向莫长染行了一礼:“朱离之前的唐突,请莫兄勿怪……”
“我说过了,不为你们,我也会尽力救助白姑娘,静王爷就不必前倨后恭了。”
我轻轻拉住朱离的手,他一向是清傲之人,虽然此次失言在先,我却从没见他用过这样恭谦的态度去求过人,而他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