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我开始解自己的衣襟。
我缓缓解开罗衫,张义目光一闪,似是掠过一丝惊讶,却没动。罗衫下面是中衣,再下面是亵衣,见他的目光依旧盯在我的脸上,越来越沉,带了种种不明的神色,我的手已经开始微颤,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我轻轻吸了口气,终是狠狠将亵衣的带子扯开——手未落下,却被他狠狠固在身前:“你又在赌我不敢要你?赌我得不到你的心,便不会要你的身?”
他的声音里隐隐含着惊天的骇然。
“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咱们有过风流快活么?想要的话你再把我当她一回不就得了?”我稳着呼吸一字一字说得残忍,“张义,我不跟你赌,赌就有赌注,就有更多的纠缠不清,而我……我只是不要欠你!希望这一次,你解了气,如了愿,咱们真的能够两讫,从此,各不相欠!”
“你……为了他,竟然这般作贱自己?”
“谈何作贱?你不是一直想要么,或者是你认为你的身份血统对我而言是‘作贱’?”我的手臂被他攥得仿佛要折掉一般,但我忍痛咬牙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中带了锐利。他最痛恨的,就是这份掺了汉辽的血统啊——我果然是了解他的,正因为了解,才会知道他最痛的地方在哪里,正因为知道他最痛的地方,才可以这样一针见血地伤到他的七寸!
他握着我手臂的手……一抖,却仿佛抖在我心上。这是我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阴鸷不是冷厉,不是嘲讽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仿佛沉浸了千年冰雪、带了万丈寒凉的悲切和绝望,又或者,是灯火太暗我的眼睛花了,否则待我再看过去时,他的眼中竟只有丝丝的笑。
“你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跟你上床?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淡淡笑了一下,“白未浠,你真他妈的比白晴更狠,更无情!”
然后,他如触碰到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厌恶地松开我的手臂,手缓缓扬起……
我下意识闭了下眼,但旋尔睁开,就算是痛,我也要直面,要一辈子记得!
谁知他的手渐握成拳,竟露了青筋般骇人的森然,“嘭”的一声,我只觉得自己旁边的那面墙几乎要被拆倒一般晃了几下,就算灯火昏暗,那墙上的淋漓殷红却依然清晰可见,血顺着雪白的墙壁流下来的凄艳如此的触目惊心。
在我被惊痛得说不出话来的茫然中,他缓缓转身,推门一步步走了出去。
门外依稀转来冷喝声,兵刃声和呼叫声,我想也不想就冲下了床,顿觉得胸前一凉,我匆忙掩了衣襟,却只冲到了桌前,一阵眩晕让我下意识扶住桌角。
同时,我听到一声极是凄厉的长啸蓦然响起,渐渐远去——那声长啸仿佛不是发自人类的口中,那分明是草原上的狼痛失爱侣时的悲鸣与……绝望!
我的手狠狠抠住桌角,尽管十指连心的痛,却也抑制不住我全身的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亦渐渐远去。颊边湿湿,有什么一滴滴落下,我费力地抬手去抹——我竟然还能流泪么,心若碎了,流出的可还是泪?
然而抬手看去,殷殷的指尖上,却是触目惊心的红。再抬眼时,斗室之中,漫天红纱般,尽蒙上凄绝艳丽的赤色。
我的眼……也罢,本就是他的内力让我失而复明,如今还他,倒是老天有眼!
蓦地在这漫天的朦胧中,我看到了灯火下的桌子上有一只手掌大小的盒子。
盒子半敞着,我颤抖地手指轻轻拈起那只仿佛也染了血迹的珠子——它本身便是朱红色的,灯光下,流光溢彩般的通透清亮。
它曾经与其它珠子一同戴在我的手腕上,只因为有人曾经说“这是唯一不属于静王府,而属于朱离的东西”。
我日日摩挲,佛珠十九颗,只有一颗,与众不同,它在我手中的感觉,那般的熟悉却陌生——我以为,他真的给毁了,毁得不留痕迹,毁得彻底绝决,原来……
我笑,我忍不住想笑,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我以为他定然是为与怨我伤我恨我与我了断甚至逼我回头而来,原来……一串腥红的血因着这笑而从口中不断涌出。肝肠寸断,竟是这般滋味——不是痛,而是冷,冷得让人只想麻木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流尽,而有一丝残酷的快意!
是的,我凭什么奢望在朱离怀中,在自以为最幸福平静的那一刻死去?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就活该这样死,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可在最后一刻,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
是啊,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与他,可有来世?
初端倪
“醒了,醒了……王爷,姑娘醒了。”这般呱噪,想不醒都难。
我的眼皮动了动,再睁开时,屋内有灯,天地间却有蒙着血样的凄艳。
果然,不是梦;果然,我未死。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颊。我费力转头,对上那双温柔的眼。
“好些了么,要不要喝点水?”
我眨了眨眼,立刻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孩把水递到他手上,他一臂半抱起我,另一只手举杯轻轻送至我唇边——轻柔体贴地一如曾经我如此照顾他。
温热的水让我略略恢复了些意识和体力,静了片刻,我轻声道:“我的眼睛……”
朱离神色不变,柔声打断我的话:“思虑过度,只是小有损伤,仔细休养可以治愈。”
我略略摇头,朱离又道:“信我,切不可再伤心伤神。”
他一向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知我甚深,可这次他却猜错了。我摇头,是因为我……不要治愈!我要留着这伤,一辈子不忘!
我不言,静了片刻才抬眸向他道:“我昏睡了多久?”
“几个时辰。”朱离平静地道,“你再睡会儿,看,天还没亮呢……”
我盯着他:“我要实话。”
朱离轻叹:“一天一夜。”
我竦然一惊:“你答应水大哥他们一日便回……”
朱离握我的手紧了下:“这次我不能再弃你不顾。”
我垂眸,只觉得眼睛痛得厉害,半晌方道:“宁王爷可答应出兵?”
“没有。”
我心头狂跳:“为什么?”
“他有条件,而他要的条件,我给不起。”朱离说得平静而缓慢。
我张了张嘴,想问的东西却一下子凝在了口边。他……要什么?
宁王,大奕朝仅有的异姓王,爵一等,禄万担,邑万户,位尊荣,他再想要的,比之更高的,朱离给不起的,又会是什么?
再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抬起自己昏迷中一直也不曾松开的左手,那手指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再打开时,竟是彻骨的疼。我忍着颤抖将手心平伸至朱离面前:“这个……能换么?”
朱离盯着我手,那颗珠子透着漫天红纱依旧眩目,而朱离的面目则在其中,渐渐模糊。
“他……果然留着。”静了良久,我才听朱离缓缓开口,五个字竟说得那般艰难沉重。
张义做事,一向不会做绝,他是谋定后动、能伸能屈的人,必然给自己留下后路,只除了……昨夜。
昨夜,却是我将他逼上的绝路。我觉得喉间似乎又要涌上血腥,用力咽了下,竭力平定了自己的心情才道:“昨天晚上,是张义。”
“我知道,打伤了十七名侍卫,我来时,他已经走了。”朱离淡淡道。
心狠狠的痛了下,这才发现,我的心原来还在,原来肝肠寸断的只是感觉。可是痛了之后见朱离的目光,我的脸却没由来一红。他来时,应该看到的是我衣衫不整的样子吧——静了下,我没解释,朱离应该比我聪明得多。
于是我轻叹了口气:“其实,他来……你应该也猜到了,不是么?”
朱离目光从珠子移到我脸上。
漫天的血色让我的眼睛痛得厉害,我索性闭了眼,又道:“关于我和水清扬坠崖后所发生的事,他都告诉我了。可是,其实那颗珠子,根本不是解药,对不对?”
朱离静了良久,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如果这真是解药,你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让自己的毒发作得那么重,让自己经历那么多的痛楚。可若它不是解药,又会是什么?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是,也许它能够替你换到解药。”我又摸了摸珠子,轻轻叹了口气,如今这毒是在我身上,所以张义才想着在此时把它送还回来,用它换我的解药,可是——我注定又要辜负他的一番苦心了,又或者,我一直都在辜负他的种种苦心。
我把那颗珠子递给朱离:“我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也许它不仅可以换解药,也许还能换别的东西。”
“未浠。”朱离轻唤了我一声,声音中有种种不明的情绪。
我摇头:“我说过,大奕朝需要静王……”
“未浠!”他冷厉地打断我,我很少听到他失却冷静自执的样子,“到现在,你还不信我?你还以为我会为了什么江山社稷、皇权名利而牺牲你?”
我不得不睁开眼,朦胧间尽是他满眼的痛楚与忧伤,这种表情依稀见过,是在我强迫赵阔点了他的穴道以命易命之前特意去告别的那个晚上。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气急败坏呢。
这个样子,太有损大奕朝第一公子的风度了,可这个样子,我却想一辈子记在心里。我忍不住笑了下,轻轻握紧他的手:“朱离,若我不信你,又怎么可能把心中的所有真实想法说与你听?而你当初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予我,一番心意,我又岂能不知?”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拿下它,不要弄丢了它”的叮嘱犹在耳畔,当初只以为是他的定情之物,后来才知道竟是这般性命攸关的东西——从水清扬口中得知,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感动之余却不免心惊:珠在人在,珠毁人亡险些一语成谶,如今失而复得,却终是物是人非。
他眼中的忧伤散了几分,却夹杂了心疼无奈,朱离轻轻回握我的手,柔声:“我若说张义会来我根本不知情,你可信?”
我轻轻笑:“信。”
朱离若知道我与张义这番拼死的纠缠争斗,伤人伤己,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我伤害至此?他就算冷情,我却信他对我的满怀怜惜关爱。
只是……我信他,却不信我自己。
我不信自己可以与朱离可以携手笑傲江湖人生,任凭边关战起,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信他可以随时放下权力,放逐地步,放开荣华富贵,我却不信他可以抛却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的道德底限。
何况……
“你一直知道宁王要什么,是么?”我抬眸望向他,感觉眸中的赤色又浓了几分,“而你也知道宁王爷定然不肯出兵。可你而执意来,你便是赌张义其实并没有毁了这颗珠子,也是在赌宁王心中有无怜恤天下苍生的悲悯……”
这……也许是就是在车上,朦胧间,我听到的他那句“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信他”的承诺吧。因为就算是聪明如他,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赌得对,赌得赢。而这颗失而复得的珠子——应该可以为他的筹码增加几分吧。
虽然我没看他,但我感觉得到他一凛。毕竟我瞎了那么久,周全的感觉还是敏感锐利的。
静了良久,朱离才低低开口:“宁王,他想要大奕天下。”
因为早猜到几分,所以我并不惊讶。闭了下刺痛的双眸,我却在瞬间恍然,声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颤抖:“你的毒……是他下的……”
朱离唇边浮起一丝笑,温和却未达眼底——这样的表情,我竟也是第一次看见。
他的默然于我却仿佛是开启一扇门的钥匙,突然间,很多事情在我面前一下串到了一起,渐渐清晰明朗。
“那么,林霜是他的人?”
开始我一直以为姬暗河甚至太后才是一切阴谋真正的主使者,可是,那么多事情发生后,这个想法却早已在心中慢慢推翻。如果姬暗河真的是幕后操纵者,又怎么会不知道朱离中毒一事,又怎么会不知道原本在他身上的毒会出现在我身上,又怎么会……没有解药?何况,像林霜这样风姿卓然不俗的人,在静王府早已十余年,不可能是什么蝇头小利就可以驱使她隐忍这么多年的。
“还有,段正清……应该也是他的人!”朱离不语,我继续道。
又会是什么人,可以让一向以清官自诩,在朝中颇有权势地位的段正清竟也趟此浑水?当时赵阔抓了段正清逼问,他的看不惯“我”的种种作法想给静王报恩替朱离报仇的说法可以成立但并不完美,显见还有另一方压力让他义无反顾、铤而走险,也许真正的原因却不过是想让朱离因着我的死而可以与大奕朝廷反目。
再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