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还来不及多想,便听他笑着俯在我耳边:“你叫我什么?”
我一怔,瞬间明白了他想到了什么,于是强按下涌到唇边的咳嗽,怒道:“你非让我叫你‘张义’,不叫你轻薄于我,叫了你又误会我……”
“你那点儿小聪明都用在对付我上了。”他却不怒不恼,只是也不松手。
“张义,何老板,何先生,何东风……”我换了好几个称呼,愈发无奈,“何大爷,求您行行好,此时若撞到旁人,我跳进啥河都洗不清啊,我还指望着姬将军当我的衣食父母,供我了此残生呢……您爱逗谁玩儿逗谁玩儿,我都这样儿了,您就别害我了……”
“我不是怕你失去记忆,我是怕经过这场生死之变,这具身体里的人又不知道会变成谁。”他还是不理我,只是径自说,却忽然不笑了。声音暗哑了几分,仿佛带了沉沉的悲伤,“你不知道昨天你当着姬暗河的面说出我是谁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么,我真怕你又成了原来的那个人……”
他是在逗我玩儿的吧?还是在报复我昨天在姬暗河面前几乎害了他?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但还是觉得心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一样剧烈地疼了起来,这疼仿佛漫延到了全身,嗓子发紧让我大力开始咳嗽,真希望就此把心一并咳出来,没有心也许便不会疼,该——多好!
他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拍上我的背,一下一下,那么轻柔温和,就像在安抚小白兔一样,有点怜惜又有点笨拙。我又是心疼害怕又是好笑,只觉得心口渐渐没那么疼了之后才要开口,忽然觉得他的手在我背后一紧,一股温热的气息自我背后缓缓升起,而后舒散到五脏六腑四肢,非常舒适轻松,仿佛全身都活了起来。
而渐渐的,我的眼前竟然澄明了几分,我看清了将我半揽在怀中的那人的模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略显黝黑圆胖,放在人堆里很不起眼的那种,却只有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琥珀般逼人的闪亮。
我一震,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猛地伸手去推,也许是太过突然他猝不及防,也许是因为他用内力输入体内而过于耗费体力,我竟真一把推开了他,而且将他推了一个趔趄,几乎摔在地上。
他晃了一晃,稳住身形,深深呼了口气才道:“你若真失去了记忆,我帮你找回来,你若真瞎了,我来当你的眼睛……你看,你刚才不是看见了么?还有,我也说过,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会护你周全,你答应了信我,可为什么还是不信……”
在他说这番话时,我的眼前又已经一片灰暗了。我明白他是在用内力压住我体内的蛊毒——我的失明果然与蛊有关。可如果要以损耗他的内力来换取我的光明的话,我宁愿不要。
只是他的声音太过低沉,他的语气太过深情,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下撞击到我的胸口,让这份痛楚却化成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我不想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同情。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那略显粗糙的手指划得我的脸有丝痛,但我却静静待在那里没动。夏天的傍晚,关外的风很凉,我心却似翻江倒海一样无法冷静,静了良久我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地道:“那好,我信你一回,不管你是谁,请你现在就带我走,天涯海角,贫穷富贵,是死是活,我都认了。”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明显一凝。我知道我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不管他是谁,他都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带我走——所有人的“深情”和“好”,都是有前提,有算计的,何况还是他亲手将我送到了姬暗河身边。
“我……”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我却退了半步,忽然笑道:“何老板,开个玩笑,您别当真啊……光许您逗我玩,也许我逗您玩一回不是?您如今就是求我走,我也不能走啊,我这好不容易寻着亲人了,他又肯护我养我,我为什么要走?”
他上前一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
“倒是您,一个人在我这帐前待得久了,总是不好,别耽误了您的正事……”我又退半步,脸上的笑容尽散,冷冷地一字字地道,“您若再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咱们非亲非故,谁拖累谁都不好……”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语气中带了几分急切:“你非得跟我这么说话才行?你明明知道,你身上的蛊毒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何况我还背着全族上下那么多人的荣辱性命……”
我摇头不听,他的一切关我什么事,人人都可以找一堆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我都快死了,又干嘛还要替别人着想?
他似乎还要再说,却忽然顿住步子、摒息待了一会儿,低声道:“有人来了,有时间我再来看你……”犹豫了一下,他又凑了上来笑道,“你欠了我那么多,别以为装装失忆就能甩开我,你欠我的,我做鬼都会一样样讨还回来的……”
被我挤兑成这样还能如此厚颜无耻,我一口怒气凝在那里还没大骂出口,却忽然被他伸手一推,于是我便很没形象的又摔倒在地上。虽然力度掌握得很好,摔在地上并不是很痛,但还是让我非常非常的郁闷。只听耳边一阵衣袂声一晃而过,便感觉不到了他的气息——这个阴魂不散的浑蛋,我狠狠握着双拳,喃喃苦笑:“不是你做鬼讨债,若论做鬼,也应该先是我吧……”
于是,当姬暗河片刻之后来到我身边时,我正狼狈地坐在地上发呆。
“这是怎么了?”姬暗河忙扶起我。我心里正郁闷,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脸给他,许是见我身上的土和下巴上的擦伤,也不等我开口中,似乎怔了怔道,“那两个小丫头呢……来人,去把那两个乡下丫头给我找回来。”
有人应声而去。他的声音虽淡,但我却听出了夹杂的冷意——与他接触虽然不多,但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伺候的人,待属下也颇是冷厉严苛,而这个帐子虽然离主帐和行营远些,但偶尔还是能听到营中惩戒士兵的军杖行刑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惊心。
我勉强笑了下,想替那两个丫头说话,却姬暗河却还是没容我说话,只是转身向来人缓了语气道:“水院判,秀锦表妹的伤,还得麻烦你……”
自难忘
“水院判,秀锦表妹的伤,还得麻烦你……”
我注意到“秀锦表妹”几个字,姬暗河咬得特别重,但良久都没听见有人回答。直到姬暗河一句冷冷的“其他人都下去吧”之后,才有脚步声缓缓踱了过来。
“这位‘秀锦’姑娘,好生面善。”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响在耳边,听得我的手下意识地攥紧,却不料触及到掌间的伤口,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这是……”身边脚步声一动,却是姬暗河想拉我的手,我忙把手往后一背:“没事没事,就是破了点皮儿……”
姬暗河倒也不再为难我,只是缓了语气:“秀锦,这位是太医院的水清扬水院判,特地来给你瞧病的。”
许是见我站着没动也没说话,他又转向水清扬,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重:“我表妹受了伤,坏了脑子,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哦?不记得了?”我听到那声音里仿佛带了一丝嘲讽的笑意,“难道连静王世子朱离也不记得了……就算她不记得了,姬将军也总还记得她到底是什么人吧……”
他这后面一串话说得又急又快,待姬暗河出门相拦时,他估计把想说的也都说出来了。姬暗河似乎上前一步,有丝恼怒:“她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又怎会记得那许多人……我奏求太后派一名太医前来,也没想到会是水院判,若水院判不愿医治,姬某也不勉强,自会上表朝廷另派人来,姬某这就送水院判回京……”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强势逼人,竟不由让我心中升起一丝感动——以如今我身份和境况,他竟还肯如此护着我,他待“我”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瞧姬将军这话说得,我怕我若不同意应诊,回的不是京城,会是‘老家’吧,哈哈……”水清扬似乎不为姬暗河话里的威胁所吓倒,依旧是带了嘲讽的意味,声音却忽然也带了丝冷凝,“太后可知道她的身份?若是……”
“这件事不劳水院判操心,我自会向太后禀报。”姬暗河依旧冷冷地道。
水清扬似乎摇头叹息:“你这是何苦,在京城她已经是死了的人了,而且当初还是太后……”他的声音略低了几分,又道,“姬将军也快和拓跋公主成亲了,若是传到公主耳中,只怕对将军的声誉也不大好,毕竟目前大奕跟西辽联姻的话……”
姬暗河淡淡打断他的话:“水院判的好意姬某心领,其它的事不劳你操心,只请尽力医治她。”
水清扬上前一步,似在仔细端详我。虽说我眼睛看不见,但却也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仿佛有丝尖锐的东西要扎进我的心里。我下意识退了半步,抿了抿唇,别过了头。
姬暗河在一旁一副回护的样子:“表妹这些日子深受病疼折磨,心情不佳,有得罪之处还望水院判海涵。”
这言语间,他算半是逼迫了水清扬留下医我。
水清扬果然沉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姬将军言重了,救人性命本就是行医者的使命,但……有些事不是一句失忆便能抵消的……”
姬暗河的声音仿佛又冷了几分:“原来水院判是在替朱离鸣不平,想不到……”
水清扬忽然呵呵笑了几声:“姬将军这是什么话?清扬深受太后提携,又岂会不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说着,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实不相瞒,当初皇上命清扬去世子府里的例行探望,清扬亦是奉了太后懿旨,也收了世子夫人不少的好处……如今静王病逝,世子朱离不但残废而且病入膏肓,另一个儿子也是扶不上墙,就连朝中静王爷亲自提拔起来的门人都纷纷转投到了枢密史姬大人的门下,又何况我这个小小的御医,又怎么会这点眼力价儿都没有?”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谗媚,想不到那么如清风明月般俊朗的男子无耻起来也可以人神共愤。
姬暗河了然般地笑了起来:“水兄放心,此事害你千里迢迢赶来,姬某自然是不会让你吃亏,一会儿……”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估计二人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句话似乎方中了水清扬的下怀,也随着笑道:“姬兄客气,好说好说,只是太后那里……”
“太后一向疼我,这件事水兄只言被我强迫留下便可,其它事情姬某自然会打点。”姬暗河亦是明白水清扬担心的是什么,毫不在意地一口应承下来。
“那……”水清扬似乎瞧着姬暗河,话却似乎对着我说,“麻烦秀锦姑娘移步帐中,让水某替姑娘诊脉。”
合着之前说了半天,不是为谁鸣不平,只是用来跟姬暗河讨价还价的借口,这分明是找他要封口费呢——这个水清扬,做得也未免也太……无耻些了吧。
见姬暗河许了好处后水清扬态度的前倨后恭,我站着没动,姬暗河拉了我一把,将我扶进帐中坐好,我感觉到一根冰凉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我腕间,只是片刻,轻而快地仿佛只是一阵风掠过,但还是隐隐听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姬暗河问道。
“借一步说话。”水清扬似乎拉了他踱出帐外。
帐子是布做的,隔音效果可想而知,声音虽不是很大,但目盲的人倒还有耳聪这个优势,他作为太医又如何不知,不过是惺惺作态,这又何必,我淡淡一笑。
于是水清扬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听得真切,然后他才淡淡开口:“姬将军,那个……秀锦姑娘这是毒,不是伤,也不算病……”
姬暗河沉默了下:“我知道……可是我……”
水清扬却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那姬将军可别怪清扬丑话说在前头,这毒只怕我也没有把握,万一……”
“我也知道,你放心,我欠她良多,也只求她能多快活消遥几日而已。”姬暗河的声音很低,我摒息仔细才能听得清楚。但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事情忽然迎刃而解——之前我一直奇怪,他明知道我的病无人能医却还坚持要请太医前来,我以为不过是惺惺作态,此时方明白,他也许只求我这为数不多的时光能够不受痛楚折磨。他要水清扬来,也许不是治病,而是可以让我毒发身亡时候不会那么痛——原来死,还要这么难啊!
我一时不知道是何心情,却听水清扬竟然了然而笑:“既然如此,我身上刚好有种药,可以让人速死,不痛不楚,一了百了,姬兄不妨……”
“水清扬。”
我似乎听到了姬暗河的磨牙声。这人一向阴沉冰冷,让人莫名遍体生寒,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