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一出口,我却见他的背景突然僵了一下,一声叹息淡得仿佛若风一般微不可闻,良久良久,我听他似乎喃喃说了一句:“我以为……”却再没有了下文。
我的心轻轻的提起,又轻轻的落下。
他以为……什么?
他再以为什么,都将与我无关。
情难绝
“我以为……”他的一声低低叹息消失在暮色中,宛若风的低语,然后他双手握住身下的轮子,似乎想离开。
他以为什么?
他以为我早该知道那串佛珠也不过是一个骗局?不过是他戏弄我的一件道具?
他以为我早在逃出天牢知道真相后,会第一时间丢掉它?
他以为我真的会如当时在书房中承诺的那样“珠在人在,珠亡人亡”?
他以为……什么又能怎样?我们从此天涯陌路,相忘江湖,再无瓜葛!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竟推了几次才将轮椅移动向门口。那修长削瘦的手指上露着一节节带了青筋的指骨,仿佛身下的轮椅重逾千斤。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很没出息地想上前去帮他!然而我却终是拼命握紧自己的双手,让指甲刺在手掌中,才能忍了下来!我不要自己再心软,我不要自己再信他半分,我不要自己再被人伤害!
然而,蓦地,他突然咳嗽起来,我分明的见到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直直地喷溅出去,在他衣襟上,在他身前的地上,绽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殷红。然后,他双手无力垂下,人也宛若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缓缓……倒在轮椅上!
我的心一惊,而身体已经先于我的意志冲了过去。但终是水清扬离得比我近,先我一步,一只没受伤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脉腕之上。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是太医院的院判,他是朱离亲逾兄弟的朋友!不止是过曾经——一朝是朋友,便永远是朋友,我相信他们的不离不弃,我相信不论是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彼此真正割舍掉这段情义!
水清扬的手搭在朱离的脉腕之上,只一瞬,面色已然变得十分复杂。他却突然扭对望向我,似是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一声叹息,而后匆忙地向我道:“你看护他一下,我去请师叔过……”
话音未落,却见莫长染已经迈进屋门:“刚刚隐约听到世子咳嗽,似乎声音有异……”待他看清朱离的模样和身前血迹,就算他是淡定从容之人,却也不由为之色变,向一旁的水清扬轻叱道,“你知道他身有宿毒,又何苦气他病发,害他……”
待他扭头看到水清扬的脸色,却终是没再说下去。他似乎不常说些重话,语气至此便已觉得严重,不由重重叹息,取了怀中布包,包中根根银针。只见他运指如飞,快速将针扎入朱离身前数处穴道,同时向水清扬吩咐:“去找陆总管来,他知道我的药箱在哪儿,另外吩咐老刘去医药房取了左首第二个柜子里的一个青花瓷瓶,再把世子的随身侍卫赵阔也寻了来,我需要他的帮助……”
说着,他似乎方发现了我的存在,微缓了面色柔声道:“世子突然发病,始料不及,让白姑娘受惊了,清扬,你还是先带白姑娘换个院子安顿下来再……”
他说得直接,我愈发明白。我如今……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摇头:“不必,人命关天,未浠这点眼力价儿还是有的,宁王殿下和水院判救人要紧,我这几天躺得身上极是不舒服,如果宁王殿下不嫌我唐突,我想到院子里走走……”
水清扬似乎一怔,嘴动了动,一旁的莫长染却点头温言道:“姑娘自便,只当是自己家,不必客气……”
水清扬深深回眸看了我眼,眼神依旧复杂,但终是先我一步,匆忙走出了门。
我向着他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也缓缓步了出去。
我知道,也许水清扬会认为我应该留在朱离身边。是的,我也以为我会留在他身边,特别是在他这般危急的时刻。
可是……可是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他——朱离,又在哪里?而让我一次次陷入危急时刻的始作俑者,又是谁!
我咬牙,一步步强迫自己向外走,强迫自己不回头!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会永远横亘在那里;有些人,错过了,就不能再挽留和强求!
院外彩霞满天,夕阳无限风光。
从院子向南看,居然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悠然见南山”……而那个答应我“采菊东篱下”的诺言,其实却早已成了——谎言!
我用力摇头,企图甩去种种伤感和不堪的记忆。
边塞的山,不似江南的秀美精致,不似京城的葱绿挺拔,却有一种魏巍而悲壮的苍凉。
我是北方人,我果然还是喜欢北方的种种风物。又或者,边关是个不错的地方,不是京城,不是西辽,不是江南,远离一切曾经发生的往事,可以让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我向外走,无声无息,漠然孤单,有人向里走,熙熙攘攘,步履匆匆。人生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去去留留,没有人谁因为谁而停住脚步,没有谁会因为谁而无法生存……
我正在顺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走,突然觉得眼前有一黑影挡住去路。
我凝眸,那人长得颇是威武英俊,几分侠义几分正义几分气势,犹记得在官道初次相遇时候温和敦憨的笑,而此时眼神淡漠疏离,隐隐透着敌意和厌恶——果然这里人人都是演戏高手。
我叹息:“陆大人,借过……”
陆言只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四下逛逛,宁王都已经同意过了。”我再叹息。
“我倒希望你走,可是有人不希望。”陆言缓缓开口。
唉,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水清扬!
朱离都昏过去了,莫长染还派了他一堆的传话工作,他又身有重伤,他怎么还能有工夫留意我的动向?
而且,还找来这么一个我们彼此相看两相生厌的人!
我不理他,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绕道而行,谁知他竟跟在我身后。也许宁王也会提防我,但以他的处事手段,只怕最多是暗地里派人监视我,却不必像眼前这人一般做得这般明目张胆吧。
我随手扯过来一个经过身边的婢女:“麻烦问一下,嗯,那个……”我顿了下,方又道,“茅厕在哪里?”
那婢女瞥了眼我身后的陆言,面色似乎微红了下,才小声道:“回白姑娘,您原本住的院子里就有……从这个回廊走到头,向左边转,过了那个月亮门,也有……”说罢,低头跑开。
原来人人都知道我是“白姑娘”,我不由苦笑。
却听身后有人冷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让我听到:“不知廉耻。”
我扭头笑:“原来去茅厕也是‘不知廉耻’,那天下人人都没了廉耻,只怕您连自个儿都骂进去了。”
陆言一怔,气得面色有点发红。
我再接再厉:“陆大人这也是在去‘不知廉耻’之所?原来竟是同路人……”
陆言果然顿住了步子,我缓缓向前,只觉得背后两道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仿佛能在我后背烧出两个洞来。
姑娘我最近没心思骂人,但不代表我就是软柿子。像这种自命正义不凡、清高守义之人,就得这样挤兑才行。难怪有人曾说,人至贱则无敌!反正我在他眼中早就已经定了性,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主角配角亲人朋友,甚至连路人甲乙丙丁都不是,我在乎他干嘛!
蓦地,我有所感的回头,却见一道浅绿色衣影在回廊间若隐若现。我扬声道:“谁?”
那人影自廊柱边缓缓踱出,是——青屏。她咬唇站在那里,神情略显苍白,既有羞愧又有犹豫。
我怔了下,与她四目相对,却已无言,于是回头欲行。谁知她突然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那一声仿佛敲在我心头上一般,听得我心中直颤。
青屏扯了我的裙角,边哭边道:“夫人,夫人……”
我心微痛,正待继续走开,谁知青屏竟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夫人,不要走,青屏求您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夫人……”我无奈叹息,半低了头凝视着眼前这个忠心为主的女子,忽然心中生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企图留下我,究竟是为我,还是为朱离?
青屏听我如此说,忙道:“夫人求您别生少爷的气了,少爷都快要死了……”
我一惊。心脏顿时紧紧收缩了一下。刚刚朱离的吐血昏厥,水清扬的面色突变,莫长染的紧张担忧,都是因为——他快死了么?!
死——从我那时替他疗治,从我知道他的体内有毒,从我与他朝夕相处,他就从来没有避讳过让我知道,他会死。当时那句“也许我的一生不是你的一世”声犹在耳,然而一转眼,他就真的要死了么?
我怔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麻麻的,不知道是痛还是不痛,仿佛早已伤透了,死绝了,没了知觉。
青屏抬手抹了脸上的泪,哭道:“夫人,青屏知道,其实少爷一直很想念您的,看在少爷已经已经快死了的份儿上,青屏求您……”
果然啊!我苦笑,她是一直侍奉朱离的丫头,自然是为了朱离而想留下我。可是——于朱离,我算什么!就算我留下来,他也未必想见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更何况……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快死了的时候,他又在哪?”
真假意
“我快死了的时候,他又在哪?”
刚刚见我良久没出声,也许她认为我会软了心肠,却不料我说出这番话来,青屏不由一怔。
“少爷……少爷一定是有苦衷的。当初在世子府,少爷在夫人的精心照料下病情好转时,待夫人的种种深情,我们下人都看得出少爷是真心喜欢夫人……何况……何况少爷他……已快死了,快死了啊……”青屏一双手死死抱着我的腿,声泪俱下,哭得惊天动地。
我冷眼旁观:“真心?他有真心么?他若对我是真心的,那么,他定然是真心想让我陪葬,是么?”
最后一句,我竟然冷笑出了声,我不知道自己居然真的可以狠下心来说这种话。
果然,陆言很应景而配合地在一旁冷哼:“果然‘最毒妇人心’。”
“若不是水清扬和……其他人的相救,也许我早就已经死了!”我的目光直直逼向陆言,冷冷地道,“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他快死了,所以我就必须原谅他的一切,而我因为没死,所以注定得不到原谅,是么?”
许是我第一次如此对人说话,许是我目光中的绝情冰冷恨意太浓,竟让陆言脸色变了一变,终是没再开口。
然后,在青屏惊怔的目光中,我缓缓弯下腰,抬手扣住她的下颔:“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你家少爷?”
青屏的目光被迫与我对视,那曾经单纯明朗的目光如今在我的逼视下竟然闪烁起来。我的目光须臾不让,微笑:“你喜欢他。”
青屏仿佛被我说的身子一抖,静了片刻,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是,青屏喜欢少爷……请夫人……成全!”
我忍不住轻笑,仿佛有泪要从眼中流出。这方明白刚刚在屋中见到青屏,总觉得哪里不对。
朱离得了静王爷的消息后从皇宫直接匆忙离开起身奔赴边关,来不及通知任何人,除了赵阔,却独带了青屏随身侍候,看来颇能说明问题。我忙直起身子微抬了头,“我如今既不是白晴,也不是你家夫人,何来成全?”
怔了片刻,我方反应过来,只怕我是灵魂穿越的事,青屏应该不知道——也是,也许相对于这点来说,朱离还算是厚道的,否则不论我是谁,必然被人视做妖孽,不容于世!
于是我复又道:“你家夫人早已死于你那神仙般风雅俊美的大奕朝第一公子之手,连尸骨都化成了灰,世人皆知,而我若真是世子夫人,岂不成鬼?何况……如今你们男丧妇、女未嫁,岂不正好合适?不过,估计他是不可能娶你做正妻的,若能生个儿子做个偏房也算你的好命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说出这般刻薄的话来,只听着青屏仿佛惊吓到了一般,怔怔地,缓缓地,松开我的手:“夫人,夫人……您……”
“好吧。”我轻声叹道,“实话告诉你,之前我失忆了,所以朱离既往不咎原谅我了,而现在我恢复记忆了,所以朱离记了仇不要我了,我之前如何待朱离,如此待你们,想必你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吧……”
我说了那么多话,都不如这话管用。果然,青屏缓缓放开我的手。
看来白晴之前的种种恶毒比较“深入人心”。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青衣小婢疾步过来,见青屏跪在地上,不由一怔,但宁王府的仆人似乎人人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