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眼睛似乎在我面上逡巡了一阵了,方缓了口气向张义道:“既然不是要通辑的人犯,便快赶路去吧。眼见天色就快暗下来了,离凉州城还有十几里路呢……”说着他似乎一笑,“我家就是凉州城的,城里的张诚大夫的确是有名,论起来,他还是我表舅呢……”
说罢转身离开。
我忽然注意到张义说话的口音居然跟这位守军的口音非常相像。
之前没有在意,似乎他跟我是在讲官话(作者插花:架空啊架空,表太掐我说的官话是啥话),而且说得很正宗,转眼跟萧战的契丹话也很地道的让我听不懂,而现在这不知道是哪处方言的口音竟也惟妙惟肖……这要搁现代,他也算是语言天才了吧。
正乱想间,却见张义已经跳上了车,直盯着我笑,而马车也开始前行。
我抬头不由道:“想不到这边关守军人还挺随和,真是难得……”我印象里的守军大都一脸横肉,呼三喝四,张口骂人,极是彪悍可怕。
“有钱能使鬼推磨。”张义几个字瞬间粉碎我的好印象。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撇了撇嘴,却见张义依旧盯着我笑,笑得我有点发毛,不由嗔道,“你干嘛?”
张义却指了指几案:“那条帕子呢?”
我下意识就将那帕子从袖中取了出来:“你也太不小心了,匆匆忙忙就下了车,这种东西,就算有钱给你撑着,解释起来也很困难,万一让……”
见他眼底的笑意,我不由住口,猛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帕子一把甩在地上:“你故意的!你在试我……你这混蛋!”
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这条帕子我倒是不介意,就算你不藏,我也想好了办法能圆它,我是怕那守卫一拉开车门,你会指着我说……他是西辽人!”
负君意
“这条帕子我倒是不介意,就算你不藏,我也想好了办法能圆它,我是怕那守卫一拉开车门,你会指着我说……他是西辽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中虽然带了笑意,却让我莫名听出了紧张。
这……我还真没想过!
我当时只是担心他会被大奕朝守军识破,只想到我们是否能够平安的逃过这一次,却怎么忘记了,他是西辽人,他是要拿我当人质要胁姬暗河,甚至会做出对朱离不利的事来!
心突然一紧。我不在意什么两国之争,什么江山社稷,我只在意我想在意的人!可是什么时候,我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来依靠和信赖,我竟会把守军当成我和他的敌人来看待?!
一时间我忽然惶恐起来——他不是朋友,却能带给我朋友的关怀,他不是亲人,却能给我带来亲人的温暖,是他在我伤心绝望的时候给我希望,是他在我生死攸关的时刻给我重生,这种可怕的感情,看似充满希望却明明没有希望,看似生机无限,却终究只是死路一条!
“咱们从死牢逃出来,我怕会被通辑……”我无力地笑道。
“皇家丑闻,谁会再提?一了百了不是更好……你以为真会有人清点火场人数?”张义冷笑,“反正奸夫淫妇都已死了,活下来的是谁也与皇家无关了。”
我怔了怔,虽然今日倾向于张义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我其实也提心吊胆怕再回死牢——那种经历我想起来都会觉得后怕。可如今听张义如此说,只怕也有几分道理。可若连这个原因都不成立,我又为什么会要跟他站在一条船上?难道我真的得了斯得哥尔摩综合症么?
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有这种情结,因为张义为我做的,远远超出了一个路人或者普通朋友能为我做的,有些事情只怕连最亲密的人,也不过如此。又或者……像我跟朱离一样的“夫妻”,不也同样大难来临各飞西东(我不想说落井下石,因为到现在我依然不相信是朱离无情的诉了我)?又或者,像我这个时代的“父亲”,关键时刻不也为了保全自己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我如果不是得了斯得哥尔摩候症,那么……我忽然不敢想下去!
我沉默无语,张义也不再开口。或许他也明白了自己说这话的含义让人无奈,也明白了挑明太多东西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车子颠跛在路上,我竟然不知道是希望这段路太长,赶紧到达目的地好,还是嫌这段路太短,永远到不了终点好!
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周围出现了嘈杂的人声。终于,马儿一声长嘶,车子停在了一家客栈前:“爷,白姑娘,到凉州城了。”
见张义听闻阿呼尔的话却只坐着没动,我不由轻笑道:“这可是我这一路来,第一次清醒着自己走进客栈呢,张爷这是不习惯吧……”
张义忽然抬头盯着我,我吓一跳。那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隐有见萧战时的气势。静了片刻,我有点盯不住那目光了,刚要别开眼,却听张义缓缓开口:“我姓萧……”
我怔了下:“我知道啊!”随后恍然,“哦,不是‘张爷’,是‘萧爷’……”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由笑道,“萧姓在大奕朝也不多见吧,一听就知道您是‘非我族类’,何况一开始就‘张义’、‘张义’的叫,我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您这点小事就别跟我计较……”
“我姓萧,我叫萧毅,毅力的‘毅’。”张义忽然打断我的话,清楚地开口。
萧毅——我细细啄磨,竟只觉得这个名字还真配他。从他只言片语中大约也明白他的的身世和坎坷经历,只怕没有勇气毅力,也不可能有他的存在至今,他果然有毅力做打不死的小强!
“‘义’字,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字,她觉得我既然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就应该像汉人一样有字,有毅有义……真可惜了这个字,我这人一向随兴荒唐惯了,辜负先母心意……”张义忽然笑了笑,顿住了话,“既然习惯了这么叫,就这么叫吧……张义,我在大奕朝才会用这个名字,今后……只怕能这么叫的人,也不多了……”
见他终于缓了面色,没那么强大的气势,我才微松了口气,总算能够正常思维了。这言外之意……我轻声叹息:“我们就快要到边境了吧……”
张义抬眼看着我:“后日。”
一时无语,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难道要开口道谢,说“谢谢你一路照顾,终于可以把我送进火坑”?明知道我到边关,送到姬暗河手中只是死路一条,可他不得不为,我也无怨无悔,但想着终究心里不是滋味。
静了良久,我还是笑道:“无论是张义,还是萧毅,我都会记得你的。”
张义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走吧。”
我一怔,走?他这是要我去哪儿?见他似下了决心的表情,我才猛的明白,他这是要……放过我?
可是……天下之大,除了世子府,我哪都没地方去,可世子府也早已不再是我容身之所……心中没有了当初看到铜锁把门、人去楼空时的痛楚,只是挥之不去的茫然让我依旧失落。
见我不语,张义又道:“答应我,两年之内,别回京城,别去边关!寻个僻静之处,你能活得很好。”说罢,他从几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布袋,“里面的银票应该够你终生无虞……还有,你身上那些首饰不要随便典当……”
我心中酸楚,却没接,只是笑道:“我是不是要改叫你‘张大善人’了?你费尽千辛万苦救我出来,就为了放了我,还倒贴钱……”
“别再逼我。”张义忽然冷喝,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你以为人人都值得我这么做?你非要我亲口承认我……”
“别说你喜欢我!”我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缓缓开口,“我真很感谢你一路以来的关照,可是我知道你是胸怀天下有野心的人,不会被困于儿女情长当中,仅仅因为喜欢我,就可以放了我,放弃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你当初救下我,肯定不仅仅是像你所说的,只是想用我来要胁姬暗河那么简单……我太笨,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因为姬暗河同样不是受困于感情的人,何况我到了他面前,只要一开口,立刻真相大白,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张义静静盯着我,面色渐渐沉静,手却没有松开我,反而渐渐收紧:“接着说。”
“没了。”我回望着他,神色平静,“我只想到这么多,其他的,你想告诉我我听,不想告诉我我也没办法。”
反正人人都是这样拿我当炮灰的。
张义不怒反笑:“还真低估了你的智商……”他的目光过于凌厉,我只觉得似乎要在我心上烧出两个大洞来一般,不敢与之对视。
蓦地我下巴一紧,他一只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颔强迫我与之对视:“你说我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骂你太笨呢?你不知道当面揭穿这一切要承担的后果么?”
他下手极狠,我觉得下巴快要被捏碎一般的痛到心里,但我拼命忍住不吭一声。
“你真的想知道?”他微眯了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想知道就求我,你知道,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
这句话不久前他也曾说过,但那语气和表情,却再不相同。不知道为什么,我眼中微热,只觉得眼泪立刻就要流了出来。是痛,但我已分不清是身痛还是心痛。或许一切的痛都不及我心中的割舍否定来得痛。我当然知道他一路的照顾相护固然有算计在其中,但更多的是为了什么!
我欠他已经太多太多,我不想连活着都是因为他的成全。
他的谋划半年,他的九死一生,他的一路关照,他的种种野心抱负,如果都因为我而付之东流的话,我就算苟活着,又情何以堪!
当初在世子府花园里,我曾感慨过“士为知己者死”的愚忠,可如今我恍然明白,当一个人除了命之外别无长物的话,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以死来相报的!
我咬牙,狠狠将眼泪逼回去:“我……求你……萧王爷!”
他的脸色蓦的微白,忽然松开我,仿佛自己握住的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只觉得下巴处火辣辣的痛,却只是盯着他:“求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救的我?”
张义挑眉而笑:“你求我我就偏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个睚龇必报的人,给你机会你不要,既然如此,我又凭什么去当滥好人?”
望着他猥琐得近似于无赖的嘴脸,我一时无言,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又戴回了面具么?是我亲手将他推回了壳子里!
说罢他起身推车厢门,冷冷道:“把眼泪擦干了再下车,别让人看见了起疑心。”
我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我抬手胡乱抹了眼泪,却不料触及了刚刚他掐到的伤处,痛入心扉——可是,没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释旧怨
凉州城虽是靠近边境的重镇,但毕竟远离京城,又加之经常会被战火波及,因此虽然热闹,但条件并不太好。说是城中最大的客栈,但相比京城还是十分简陋。
晚饭时张义没有出现,他让店家小二给我送进房间些吃的。我倒也宁愿如此,否则见到张义我估计更加食不下咽。胡乱吃了点东西,我又让小二替我要了桶水来洗澡,小二微微犹豫了下说要准备一番,不过后来倒还是让人抬来了水。事后我才知道在凉州城水源并不富裕,用那么一大桶水来洗澡对于当地人来说实在算是过于奢侈的事了。
月光透着窗棂映了进来,凄清而冰冷。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轻抚着腕间佛珠,唯有这个东西才能给我些许力量。可是今日似乎这串佛珠都不能带给我平静和勇气了。
今日马车上对张义绝决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只想到了用命来偿他所做一切,竟在片刻间遗忘了心底的那份执着!按理说,我应该虚以委蛇,先答应下来,然后找机会逃走,去寻朱离当面质问也罢,过另一种人生也罢。以后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什么“不回京城不去边关”的承诺不过是空口白牙,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处事之道。可为什么听他答应放我离开,心中竟只是满满的愧疚和不忍?竟只想着不要承他这么重的一份情?
我忍不住苦笑,自己好歹也是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过的新时代女性,竟比这个时代的人还要愚腐,为什么我不能相信凭我的双手就能打下一片天?为什么我就不能抛弃了前尘旧梦重新活过?我终是一声叹息,我的为人处事之道,果然与身处哪个时代无关,都说性格决定命运,我在哪个时代都是畏首畏尾,用太多东西束缚自己,都注定失败!
猛地,门被从外面撞开,吓了我一跳,定神看过去,却是张义。
我忙坐起,却见他竟抱了一坛酒进来,踢开了门却只倚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盯着我。
我低头见自己虽脱了外衣,但还着了中衣,再加上之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