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这没头没尾的话,又是哪一出儿?我真跟不上他跳跃性的思维,他的要求我还没答应呢,这就开始给我提条件了?我刚要开口,却听他缓缓道:“想哭就哭,想笑才笑,我不喜欢明明心里难过,却偏要笑……这样的笑,我只会心疼!”
他的话……还是那么的轻柔,我却觉得仿佛一把大锤,重重砸在我的心头。忽然明白他刚才说的“你别那么笑”的真正含义了。我那个带笑的面具,那个藏着柔软脆弱的内心的坚硬的外壳,在他眼中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才短短相处了几日就破他识破,那么轻轻的一句话,就给砸得粉碎。
我以为我可以掩藏得很好,我以为我可以坚强,我一直以为我真的可以笑面人生,原来——我是那么那么的失败。
我沉默了良久,不知道用哪种面目面对他更合适。这个面具戴得久了,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就是那样大大咧咧、无所顾忌的快乐的人了,久到我真的可以把爸爸的那份开心与快乐活出来,可这个人却非要那么残忍地敲开我的外壳,非要让我毫无防护地站在他面前!
“你需要的,只是我这个人而已。”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思维,缓缓开口,“至于我的心……”
“用我的心能换么?”他轻轻截断我的话。
我不由嗤笑:“你有心么?”就算有,只怕也给了别人,或者被伤得千疮百孔。我无意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见他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我轻声叹息:“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因为你知道,我无处可去……”不是世人都能那么容易接受灵魂大穿越这么诡异的事,而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谁又能相信和接纳我?“我只求你哪天不……需要我了,看在我也算为你挡过刀子和照顾过你的份儿上,一定告诉我……记得还有一纸休书……”
“白晴。”他皱眉打断我的话,我摇头,下意识地抗拒这个名字:“小白。”
他一语双关:“放心,我分得清。”
我笑:“你当然分得清……”他与她十年朝夕相处,连字都可以信手拈来,人又怎么会分不清?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我不是“我”吧,这人的心机还真是深沉得可怕,居然可以藏那么深那么久。
“还是不肯相信我啊……”他幽幽叹息,听得我心中一软,却只是摇头笑道:“你若肯相信我,就不会等到刘伯那刀砍在我背上之后才出手。”
这话,原本我不想说的——当时刘伯一刀之后还欲补第二刀,他既还有内力在身,化解了第二刀,又何必让第一刀砍在我身上?终是不够信我,也许是我替他挨了这一刀之后才让他确认了我不是“我”,不是在使什么计谋。
他面色一白,我心有不忍。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说出口反而伤人伤己,又是何必,也许我还是当我的小白比较好。
“你当我没说。”我又想笑,可却觉得笑容僵在脸上,实在笑不出来。被人欺骗伤害的滋味果然不好受,那么当白晴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朱离,用残忍的手段欺侮朱离时,他又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心中不由原谅了他,他倍受至亲之人伤害,不再信人,我能理解。但是他的心机深沉至此,又如何让我肯交付身心?!
朱离自我开口后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忽然伸出了手。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手,心中微是酸楚——我与他,只有一臂之距,但终究远隔千山万水。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微微挪了过去,没去握他的手,只是用没受伤的手臂去扶正他还搭在椅子上的腿,那种姿势很是刺目,让我难过。
我正想去扶他坐好,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我微怔,不明白他让我过来的含义。他缓缓把手伸到我面前——我低头看着他修长白晰的手指,清瘦得几乎露着骨头的手腕,沿着手腕,却有一条隐隐的黑线,弯弯曲曲地延伸到他的衣袖中。
我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那是什么!
毒——当他腿上的毒疮发作时,我只以为那是很普通的一种毒,被我吸尽了就万事大吉了。可是……难道他的身体里竟还有别的我没觉察到的毒?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臂上那条黑线的走向,学过人体经络的我认得,那分明是三焦手少阳经所在!之前给他把过脉,也帮他清洗过身体,我知道绝对没有这道黑线。
我虽然不是中医大夫,但我也知道,有些毒会随着气血的运行加速运行。难道运气于丹田制止了陈伯,为我点穴止血疗伤,会引发和加速他身体里的毒性发作么?
我的手忍不住发抖,怔怔地望着他的手腕。
“我真的……不是好人。在刘伯那一刀过来时,你先想到要护我,可我居然……先想到的是我自己。”他望着我,居然微笑,“所以我说,我要困的一生一世,但不是你的一生一世,而是——我的!因为我的一世,也许不是你的一生……”
我听到一种冰裂般的声音似乎从心底隐隐传来。我知道……那是我心底最坚硬最寒冷的冰,在崩塌……
番外一:秀姨(上)
我不是人,却也不是鬼,我只是一抹游魂。
我生前曾听乡下的表姨娘讲,屈死的亡魂若在人间还有执念,就会飘荡看护着牵挂之人,徘徊人间,不愿离开。
是的,我死得很不甘心。那个贱人害死了我,还那样泯灭天良的对我的少爷,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做厉鬼,向那贱人索命报仇。可现在,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少爷这般悲惨地活着,我也只能等,等着善恶到头终有报。
少爷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他拥有让人羡慕的静王世子的身份,拥有俊美风流的容貌气质,拥有博学多才大奕朝第一才子的美名,但他的苦只有我知道。
王妃去世得早,做为王妃陪嫁来的丫头,王妃去世之后,王爷直接就把襁褓中的少爷交给了我。王妃待我一向甚厚,甚至当年在娘家时允我同她一起识字学文,练琴习诗,与我情如姐妹。有感这份亲厚之恩,我待少爷自是百般怜爱,情如己出。
虽然少爷的吃穿用度一向丰裕,虽然不到五岁王爷就为少爷请了当朝的翰林启蒙,又请来内廷侍卫教他功夫,虽然七岁王爷就安排少爷入宫给太子做陪读,虽然十五岁的少爷就已经才名远扬、名动京兆,虽然十八岁的少爷就已入朝为官、官拜侍郎,但我却很少见王爷来少爷的离苑,哪怕是少爷几次病重和受伤。
王爷心底还是有点不喜欢少爷吧。侍候王爷王妃的几年,我知道他们很是恩爱,常常琴箫和鸣,常常对月吟诗、把酒言欢。但自从王妃因生少爷而过世后,整个静王府就再没听到过琴箫之声,王爷也再没笑得那样开怀过。
但我一直以为王爷对少爷的不太关注,更多是因为与先皇手足相亲,所以替他分忧,一心以朝廷社稷为重、废寝忘食。但是当他执意收了姓林的那个女人,当林霜的孩子出世,我才明白,他原来他不是不会爱,不是不关注自己的骨肉。
少爷叫朱离,那孩子叫朱怜。
离与怜——多么明显的态度,远近亲疏立现!我的少爷只有骨肉分离的疏远,那叫怜的孩子却可以拥有父母双全的怜爱。
偶尔和少爷在园子里遇到王爷,他也会微笑地问起少爷的功课文章,少爷则恭谨有礼的作答。但我知道,少爷多期望能够从王爷眼中看到赞许夸奖和鼓励,哪怕只是关注和认真也好。但王爷却常常只是目光微垂的笑笑,几乎从不正眼去瞧他,而那笑容连我都能看得出是一种淡漠的敷衍。
有一天,少爷忽然笑着跟我说:“秀姨,以后别总在父王下朝的时候让我陪你在园子里散步了。”
一瞬间,我只能把少爷紧紧揽在怀中,默默流泪。而那一年,少爷才九岁。
我的少爷,是聪慧和敏感的。我的少爷,一天天在长大,在温和有礼,在气韵高雅,在文采倾城,在武艺卓绝,但我从他九岁以后,我却再没见过他真正的笑和真正的哭。
出生丧母,有爹又跟没爹一样,我再疼他,终究只是个下人——我知道,他是多渴望一份真正的关注和爱护!
十三岁的某一天,忽然少爷又会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欢愉让我也不由跟着开心起来。
原来那天被贬到岭南的白刺使被皇上诏回京城委以重任。白刺使曾是老王爷的得意门生,与我家王爷也很是投缘,听说此次白刺使能够得以顺利回京,也与王爷暗中相助不无关系。
但如果……王爷知道后来的白家是怎样恩将仇报,白家的小姐是怎样的欺凌折辱少爷,不知道王爷会不会后悔当年的引狼入室!
我听说那天白老爷带了白家小姐前来拜访,白家小姐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而是爬到了后院那棵挂满柿子的树上。结果老树的枝桠脆弱,她一个不稳直摔下来。
刚好是少爷接住了她。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只不过很奇怪这看似文弱的少年居然可以这般身手敏捷地接住她,不由上下多打量了他几眼,而后心有余悸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我的少爷那么多年的付出,那么多的喜欢,只不过缘起于当年的这么一眼“关注”和“认真”!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似乎又要落下,我的少爷啊,他要的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眼关注和认真,他喜欢上她,只是因为他——太寂寞了。
我见过那个白家小姐几回。瓜子脸,细长眉眼,才十来岁已身材灵玲珑修长,隐见是美人胚子。听说在岭南时已跟人学了些武艺,薄有些行侠仗义、泼辣爽利的名气。只是一双眼过于灵动不安份,不如王家小姐的温淑娴静,总让我无法喜欢得起来。
但是只要少爷喜欢,只要少爷能够一直笑得那么开心,我自然也会跟着开心。
我一直记少爷每次谈起她时的神采风气,我记得少爷为给她配一柄合手的长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独自跑去江南铸剑大师陈家苦求,甚至回来之后大病一场,我记得少爷为她挑灯代笔无数诗词文章,我记得少爷跟水少爷一起苦学医理,熟读《千金方》、《唐本草》只因为白家小姐偶有心悸的毛病……我一直以为少爷这般努力付出,他们十年的青梅竹马,老天垂怜,必能修成正果。
但我当时却不知道,她的心悸常常是被姬家公子有意无意的玩笑气的发作,少爷帮她写的诗词文章,多半都让她送给了姬家公子,少爷给她配的剑,有一天她却用来伤害少爷身体……我好恨,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算拼死也不会让少爷与她来往。
很多事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却清楚得记得那天从宫里传来太后欲为少爷和白家小姐指婚的消息,望着少爷鲜活的笑容,我由心底里替他开心,我想王妃知道这个消息定然也会开心。
于是我便叫了王府的车夫陪我去北郊的皇陵看看王妃。我常常会去皇陵看看王妃,跟她叨唠少爷的每一分成长,但我却很少提及王爷待少爷的冷淡,否则王妃若地下有知,亦不能安心。
回来的路上,途经北城关时,我鬼使神差地刚好掀开了车帘,却看到了白家小姐与姬家少爷同骑出城。我心中一惊,早有传闻二人暧昧不清,但我却一直不愿相信。
而眼见皇家指婚就要下来,他们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不避人的共乘一骑,且不说是静王府的声誉,少爷一腔情义又情何以堪?
我让车夫随着走了一阵,却见二人不但共乘一骑,而且举止亲密。眼见他们朝东北河谷走去。路有些崎岖不好走,我又不敢跟得太近,犹豫了一下,我便让车夫回了王府,并叮嘱他今日之事切不可跟旁人提起。
回了王府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少爷提起这件事,但刚好那几日少年心性的皇帝邀约众臣南郊打猎,少爷又曾是新皇为太子时的伴读,与他关系非常,此时深受皇帝重用,自然左右相侍。
权衡之下,我想着左右圣旨还未下,不急在这一时,且让少爷此次安心陪皇帝狩猎好好表现。
可谁知,当晚白家小姐便来造访。
“少爷不在府中。”想到她与姬家少爷挨在一起的身体和亲狎的表情,我态度颇是冷淡。
她只说是来看我,待旁人退下,却忽然跪于我身前——果然她是知道我白天见到她与姬暗河出城一幕。
白家小姐哭说与姬公子自小相处只如兄妹,绝无苟且,说待嫁入王府必定与我家少爷恩爱度日、举案齐眉,说自然要与姬公子再无往来、一心事夫……见她信誓旦旦,哭得梨花带雨,又思及少爷对她的一片深情,我只微微叹息。
我虽是下人却一向待少爷如己出,他既然倾心于她,我必然爱屋及乌。于是我拉她的手劝解一番,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