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口。那个要抱人的健妇面色微白,忙退了半步,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我这才看清她们的模样,这两个健妇大约都是三十来岁左右,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以前干惯了粗重活的村妇,微黑的面孔可见朴实,我为自己的一声厉喝心下微有不忍,但我只是怕……那妇人的手太重,而朱离的腿上还有伤。
又咳嗽!我瞪了朱离一眼,却见他微微摇摇头。
唉,不是人人都知道我“失忆”,也不想让人人知道我“失忆”。我叹息,左右看了两眼,从椅子上扯了一个团锦的棉垫子放在轮椅之上,才示意那健妇将他抱了上去。
突然想起来早饭还没吃,我有点郁闷:“慢着。”我向青屏道,“你去跟那个什么什么内侍说,我还没吃早饭,让他先等会儿。我和少爷吃完饭再去。”
青屏下意识地看向朱离,我更郁闷,心道以前似乎主都是你家夫人做吧,合着现在我成了纸老虎,这家轮到朱离当了不成?朱离没看我,但似乎感受到我忿然的目光,只是微垂了头。青屏犹豫了下,应了声“是”,忙带了两个健妇出门。
我从床上找了毯子盖在朱离腿上,将他推到桌前,笑道:“今儿个没人侍候,麻烦少爷您亲自吃饭吧。”
朱离抬头看着我,眼中似乎又浮上一层氤氲。
我正给他盛粥的手一抖,忙放下碗捂上眼睛:“求你别这么看我,你要想我死就直接给我一刀,我特受不了你的眼神……”
良久没动静,这独角戏唱得真没劲,我悻悻地放下手。却见他的目光那么那么那么温柔地望着我……天啊,这下我终于知道,没有武功,他的眼神也真的可以杀人了。
初交锋
不是六脉神剑,是勾魂大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如水的目光,似清泉、似月光、似若有若无的花香,细细密密地将人包围与浸淫,我想避开他的目光,却无法移动分毫。那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无所不在,更让人无处可逃。
见我快被石化,他终于好心地放过了我,主动别开眼。
直到这时我才能恢复正常的思维——我怔怔地望着他,此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皎好的面庞,清晰的轮廓,挺直的鼻,坚毅的唇,锐利冷静的眼,淡定清冷的气质……我忽然惶恐起来。他——这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他——这是在真情流露,还是在逢场作戏?如果一些身体力行的关怀,一些肤浅的爱护都能够消除他心中那么痛的伤痕和背叛,那么他比我还有爱,真有做圣父的潜质了。
没理会我的出神,他只盯着面前的半碗粥,缓缓开口:“刚才那句话……倒似你的风格了,那么的……我行我素……”
一句话似闷棍将我打醒。那句话……哪句话?我恍然明白他指的是“先吃完饭再去”那句。早饭我是无所谓了,以前加班别说早饭,中饭和晚饭都可以不吃,我只觉得他身体虚弱,别饿坏了才是——我咬咬唇,当然这句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不过……他好端端地,干嘛又提“以前”?
他伸出右手,我明白这是示意我给他从托盘里把勺子拿来。我认命地起身,却听他又开口:“你想找回原来的记忆我帮你……”
我立刻想摇头。我有病啊,那么折磨人的偏执与疯狂,我一点也不想找回来,光听到的这些已经让我受不了了,我要把来龙去脉全知道了,还不得彻底崩溃?
但转念一眼,刚才自己不还嘴硬,说“只要你记得,我就得记得”么?而且,我要真没一点记忆,估计连这个屋都不敢走出去,难不成我们俩就跟这屋子关一辈子?我肯他还不肯呢!
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听他又道:“因为我知道,我……就算帮你找回了……记忆,你还是……现在的你!”
“咣”的一声,勺子从我手里掉了下去,落在地下,摔成了好几截。
我无暇顾及,只是猛地抬眸盯向他。那始作俑者却不为所动,似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是盯着面前那半碗粥,似乎粥里有花一样。
我有点气急败坏,却也有种被人当面戳穿骗局的尴尬。虽然他的话是那么的晦涩,但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怀疑,或者已经确认了什么。然而真相彼此心照不宣,也许是件好事。为双方都留下了充分的余地——我突然在想,如果……如果哪一天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不再需要我,也许今日的余地,会让他有充分的理由毫不留情。
就像……就像过去的“我”不管怎么虐待他,都会让他“活着”一样,如今的他,又何需在意“我”的躯体里是谁呢?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也“活着”,对他来讲,已经足够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智商和心机,就像初次见面他那么的孱弱苍白无助,我却依旧不相信他会是善良到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白兔。
所以此时我的心没有痛感,因为从我穿越到这个躯体里,我就已经明白我的生死其实早已不是由我来掌控了。我唯一能够掌控的,只是让自己活得快乐——因为肉体不是我的,幸好精神还属于我。
二月春风似剪刀……我看应该是二月春风似小刀才对。虽然天空晴朗,但偶有小风吹过,还真像小刀刮在脸上的感觉,哪有现代的热岛效应,古代的环保果然还是不错的。春寒料峭啊,我叹息,早知道我戴口罩出门了。
我低头看了看椅子上的朱离,出门前特意给他又加了条毯子,原本还想再给他围个披风的,但又见熟悉的咳嗽声,我只好住了手。
此时的他闭目靠在椅子上,面色疲惫,似在小憩。忍了忍,我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声道:“别睡。”这么冷,真睡着了一定会着凉的。
他没睁眼,却扯了扯唇角。我不由叹息——这人比我心机强一百倍,哪轮得着我给他操心啊。我再叹息,我就是没出息,明知道如此,还偏爱操心!唉,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世上活着,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不是?眼前就这么一个念想了,认了吧,照顾病人怎么着也是咱最拿手的行当。
“第十一次。”朱离忽然淡淡开口。我愣了愣:“什么?”
“你叹气。”他不睁眼。
我气结。过一道坎儿的时候特意没减速,颠了他一下。
“你以前都是这样。”
我咬牙:“你再说,我就把你从椅子上颠下来。”
“你又不是没干过。”他依旧波澜不惊。
我心一抖,这人总会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给我一刀。我沉默,他利用了我的心软,而我似乎却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着。唉,怪谁?
“第十二次。”
“你今天话特别多。”我俯下身,在他耳畔轻笑,“你多说一句话,我就亲你一下,咱们试试谁受不了。”
哈哈,真好,终于看见他也抖了。小样儿,你也有短儿在我手里。我咧咧嘴,却笑不出来,果然我不够狠心,戳人心窝子的事儿咱干不惯。
这宅子还真大,从后院到前堂要穿过长长的回廊,再走过一个有石径小路的花园,我站在中庭,左顾右盼,怎么修得跟迷宫一样?我这人记路一向还是不错的,可这一遍都没走过的路,实在是……又往前走了几步,眼见快到前院了,到底哪个屋子会客啊?古人没事修那么多房子干嘛。
刚才我想叫青屏跟过来,可青屏说她的身份是不能到前院的,想着身边还有朱离,我倒也不用太着急。
“喂,怎么走?”我半弯下腰轻声问。
朱离闭着眼不理我。
“让你说话你倒不说了是吧。都这会儿了,你跟我较什么劲啊。”我低声道。
见他只是睁开眼瞥了我一下,又闭上,还是不理我,我真有点急。听他又咳嗽,我不由冷笑:“朱离我还跟你说,你少跟我这儿装蒜,姑奶奶真不欠你的。大不了咱谁也不见,回屋去。”
话音刚落,我作势转身,忽地就从院门口闪过一个人影。
瘦小的个子,一身灰青色的袍子,若躲在墙角里不仔细看,还真不看出来是个人。
那人抬了眼,目光在我和朱离身上迅速打量了一圈,方垂下眸,半躬了身子,谄媚地陪笑:“赵阔在这儿等少爷和夫人一阵子了。刘内侍就在中堂呢,夫人再不来,刘内侍可就坐不住了……”
我略一抬眼,这个赵阔……就是青屏说的府内两个男家丁之一吧。难怪青屏说没有男仆可用,除了那个与原来夫人有“暧昧”的张义,这赵阔怎么看也不像好人模样(好人能藏在墙根儿底下听人壁角么),一双眼贼溜溜的。我心中暗自警醒,这宅子里不但到处是秘密,而且到处是阴谋。
“要不赵阔帮夫人……”
我瞪了他一眼,他立马住嘴。乖乖地跟前面带路,转过回廊,停在屋前掀了门口的帘子。
我这真是叫自作孽。当了大夫护士保姆出气筒还不够,还得陪人玩无间道,唉——这叹息刚一出口,我下意识低头看向椅子上的朱离,却见他虽然闭着眼,但唇角似乎隐隐含了一丝笑意——这笑容却让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虽然他一直是苍白虚弱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身边,我就会觉得很踏实,我就会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能够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来面对——当然这种力量包括爱的力量,也包括恨的力量。
我用力摇摇头,在现代好歹也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我当然不是花痴他的美貌财富地位,也许唯一能够打动我的,只是那份坚毅和隐忍的勇气(当然还有我占了他夫人身体之后那么一丁点儿小小的愧疚)——这是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而现在,到了这般地步,无论让我做什么,我想我都会……成全他!
唉唉唉,我又多叹了几口气,你爱笑就笑吧,我早晚都就为了您这么金贵笑而舍生取义。
所有的门坎都铺了斜倾的木板,方便轮椅经过。我推着朱离进了堂屋,见灵素正恭谨地站在侧首,正给座上的人添茶。
来人好大的架子。我就算是穿来的,也懂得上首的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他不过是宫里的内侍,说白了就是宦官,就我所知道的历史,明朝以前的太监似乎都不怎么受重视。这大奕朝虽然是沿宋朝而来,只怕制度还变的没那么快。
“小臣刘和忠见过静王世子,见过世子夫人。”屋内的人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嗯。刘内侍不必多礼。”我淡淡应了一声,随意瞥了他一眼。四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双眼浮肿,目光游移不定,唇色发暗,一看就是长期睡眠不足,气血两亏外加善于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有了这点认识,我心略安。
刚要松口气,却听刘和忠笑道:“太后和皇上都很惦记着朱世子的病,说是世子病了许久,王爷又远赴边关为国尽力,本应亲自前来探望。但近来北方边关吃紧,南方又有水患,皇上日理万机,加之太后也凤体违和,所以特地遣了太医院的水院判跟小臣同来,以示皇恩,也愿世子早日康复,为朝尽力。”
一颗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儿。顺着刘和忠的目光,我看到了他左侧后方安静而立的那个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袭蓝衫,半垂着头,直到听得刘和忠点了他的名字,才上前半步,微笑道:“臣水清扬见过世子和世子夫人。”
按理说,太医院院判怎么也是五品的官(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非要较真儿,只能说我在医学院做论文时查过古代太医院的相关资料),这内侍最多超不过六品,人家可比这内侍收敛多了。而且同行惺惺相惜让我第一时间就对他产生了亲切感,特别是他还生得那般的温文儒雅,清朗俊美。
只可惜我没工夫再进一步生出什么好感,就得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挑战。他是院判啊——我几句话能糊弄得过刘和忠,可人家手一搭,立刻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我眉毛一挑:“我府里有大夫,还有我亲自侍候,不必劳烦水院判大驾。”
“夫人言重。世子与臣本是旧识,世子的病臣也十分牵挂,何需如此……客气……”水清扬温和开口,上前一步。
我晕——旧识?要是旧识我死得更快。但凡有点医学常识的人,只要一伸手,就知道朱离身体虚弱到什么程度,这不明摆着要我的命么?就算“我”家是什么御史中丞,有什么什么人做保,什么什么人做媒的,但毕竟人家朱离也是静王世子,这婚也是御婚——真要惊动了皇上,办我个虐待亲夫,欺君之罪,还不得诛我九族?
我只能看向朱离。这会儿您别装睡了,好歹也想个办法啊,虽然我知道你巴不得我“东窗事发”,但堂堂静王世子被一悍妇折磨得不成人样,惨不忍睹,遍体鳞伤,无还手之力,还形同废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