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颜满脸乐呵呵的道,“晚绿,你可真是坏着呢!”
晚绿见冉颜似比从前开朗多了,心里高兴,故意与她斗嘴道,“娘子看热闹看的这般欢快,还编排奴婢!”
冉颜向来就是这个德行,被人一语戳穿未免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还未及接话,身子猛然被人撞到一边去,晚绿失声惊叫,连忙伸手抓住她,两人踉跄了几步,堪堪稳住身子,这才没有摔到路旁的水沟里。
冉颜站稳之后,抬头看那撞她的人,是一个身着浅褐色麻布裙的村妇,人早已经跑远,虽然看不见正面,但见她脚步凌乱匆忙,颇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可如此无礼!”晚绿火气一下便上来了,“娘子,奴婢先送您回府,回头便找那村妇算账!”
冉颜收回目光,淡淡道,“算了,见她步履匆匆,怕是遇着什么急事了。”
“什么急事?天塌了么!竟然撞了人也不知赔礼!”晚绿怒道。
见晚绿气鼓鼓的模样,冉颜不禁无奈一笑。
冉颜发觉自己这几日轻松下来,虽然十分的无所事事,却比以前活泼了许多。从前面对尸体时,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必须要严肃认真对待,不能有一丝马虎,她又是个工作狂,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副人人敬而远之的“死人脸”。
这种变化,许是好事吧!
晚绿扶着冉颜走到村头,只需再过一道拱桥便到了冉府庄子,两人刚刚踏上阶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蓦地划破傍晚的宁静,惊起水边的鸟,扑棱棱的四下散去。恰是应了晚绿方才的话——天,真的塌了。
“三郎!三郎!”
妇人的悲泣声就在不远处,紧接着便是男女老少的七嘴八舌的安慰,无非是节哀顺便之类的言语。
丧子之痛,痛彻心扉,更何况,这周三郎是刘氏唯一的儿子,刘氏是个寡妇,前面有过两个儿子,都得病去了,夫君三年前也撒手人寰,将唯一的血脉托付给刘氏,母子俩相依为命,其痛更是难以承受。
刘氏恐慌的道,“不,我家三郎不能死,我要去找吴神医!他定能救活我家三郎!”
“正是正是,刘嫂子,你且候候,咱们带着三郎这就去找吴神医。”有个汉子附和道。
眼看周三郎是死了,但众人似乎对吴修和特别迷信,一厢情愿的以为他真的是神医,能够令周三郎起死回生。
冉颜听到人群一阵骚动之后,便瞧见一群人急慌慌的从一小片树林中冲了出来,为首的是个抱着孩子的庄稼汉,身上灰色的窄口短衣短裤,衣物头发全都被水浸湿贴在身上,显露出壮实的身板,在他身侧还有同样浑身湿漉漉的青壮男子。
紧随其后的便是几个身着麻布长裙的妇人,其中一名便是方才撞了冉颜的那个。
一群人远远的便看见了站在桥头的冉颜和晚绿,纷纷叫嚷道,“小娘子!快快帮忙请吴神医救命!”
晚绿对冉颜小声急道,“吴神医今儿早便去西山采药了,这会定然是回不来的!这可怎生是好!”
“不管如何,先回去看看吧,万一这孩子命不该绝呢!”冉颜催促道。
晚绿听冉颜的话很有道理,急的一跺脚,拎起裙摆转身往府内跑去。
随后,那一群人呼啦啦从从冉颜身边冲了过去,冉颜随手抓住一个青年,被他的冲劲带得一个踉跄。
“这位娘子,你休要扯着在下,救命要紧啊!”青年焦躁不安,却拘于礼节,不好伸手扯开冉颜。
“你去了能做什么,万一吴神医不在呢!还不赶快寻匹马,去就近请一名医者!有备无患。”冉颜冷声道。
青年楞了一下,连忙拱手,“多谢小娘子指点!”
冉颜也不与他虚礼,说完话便步履匆匆的跟上去,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是那小童还有一线生机,她也不能任由抢救时机白白耽误过去。
冉颜做法医久了,有个毛病,便是看见尸体就想往上凑,遇见还有一线生机之人,必得想尽办法全力施救,毕竟在刑侦上,活人比死人能够提供的信息更多。
因此眼下冉颜要去救那孩子,也并非是多么心怀慈悲,而多半是出自一种“留活口”的本能。
人群在冉府庄外止住脚步,焦急的往里面张望,那妇人只是抱着小童哭。
时间似乎过得分外漫长,才不过一小会儿,等候的人开始躁动起来,抱小童过来的那个汉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如进府去寻吴神医吧!回头郎主若是怪罪下来,我担着便是!”
若是他们强行入庄,仅仅两个门房是拦不住的,众人纷纷附和,正欲举步,却见晚绿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吴神医今日一早去西山采药去了,我寻遍整个院子,他老人家尚未返回!”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晚绿话音才落,那妇人便嚎啕大哭起来,“周家只这一根独苗,贱妾也不能守住!夫君啊!贱妾对不住你!”
村民们也默不作声,几名村妇上前去安慰刘氏。
冉颜拨开人群,默不作声的走到刘氏面前,出言道,“把孩子放到地上。”
声音不大,但是肃然,平静的似乎没有含带一丝感情,竟是让哭泣不止的刘氏怔住。
“若真想救他,就听我的话。”冉颜不耐的蹲下身,从怔愣的刘氏手中接过小童。
隔着幂蓠上的薄如蝉翼的黑纱,能清晰的看见小童面色涨紫,腹部微微隆起,浑身上下已经被泡得发白,手攥成了小小的拳头,手心还握着水藻沙石之类的东西,冉颜心里微微一凉,伸手轻轻按上鼓起的腹部,冉颜向刘氏确认道,“可是一夜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
刘氏见冉颜认真的形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昨日晚饭过后三郎便说去村头玩一会儿,晚间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不愉,说是他长大了,要独自住一屋,我当只当时他听了什么嚼舌根的话,便应了,今早喊他吃饭时才发觉他不在屋里……呜呜……”
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刘氏这话一说出口,其余人也都死了心,从昨晚被溺,泡了一夜,人都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哪里还有能活得道理,便是吴神医恐怕也难以救回来了。众人纷纷叹息着,劝刘氏节哀。
刘氏面上泪水纵横,却不死心的盯着冉颜,虽不曾出声,可眸中全是哀求希冀。
冉颜撩开幂蓠的黑纱,用指头挤压孩子的眼球,观察瞳孔变化。
这是一种辨别人真死还是假死的办法,如果瞳孔被挤压变形,松开手指后瞳孔能够恢复,便说明人还人还没有死亡。
法医学上有一种情况叫做“假死”,又称微弱死亡。是指人的循环、呼吸和脑的功能活动高度抑制,生命机能极度微弱,用一般临床检查方法已经检查不出生命指征,外表看来好像人已死亡,而实际上还活着的一种状态,经过积极救治,能暂时地或长期的复苏。
假死常见于各种机械损伤,如缢死、扼死、溺死、各种中毒等等。冉颜在工作中便遇到过几例这样的情形。
冉颜见这小童的瞳孔还能够恢复,恐怕还活着。为了确认判断结果,冉颜用帕子将小童指头扎结起来。
“去找干土!越干越好。运到这里来,能救他性命。”冉颜抬头,用最简洁直接的语言表达出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苏州人家尽枕河,哪里能有干土?
第七章埋土救人
冉颜想起从村中路过时,见到许多人家都是用是泥糊的院墙,天气已经晴了好几日,那些院墙应当都是干的。
“去砸泥墙!把土运过来。”冉颜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清理孩童口鼻中的水、泥等污物,又要了晚绿的手帕裹着手指将小童舌头拉出口外。
院墙不过是用河边的泥堆砌的,所费不过是些体力罢了,不值什么钱,这厢村民们听说只是砸院墙,立刻跑回去砸自家墙去了。
不是他们盲目信任冉颜,毕竟刘氏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更何况,冉颜那沉着认真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一丝看玩笑的意思,莫名给人一种不可质疑的希望。
晚绿来不及询问,又被冉颜与以往不同的气场所慑,一时间竟呆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小童并非是刚刚落水,他已经被浸泡的大半天,身体僵硬,呼吸停止,用普通的急救方法恐怕不行。
冉颜趁着这个时机看了一下适才扎结的手指,指头肿胀紫红,证明还有血液循环,至此冉颜确信小童还活着,便立刻开始给他做心脏按摩。
等到众人用担子挑来干土,便吩咐人把干土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再取干土覆盖在小童身上,只露口、眼。
晚绿也不知该帮什么忙,便也跟着众人一起捧土。
村民们一边忙活,心中也越来越疑惑,终于,一个着宽袖直裾长袍、青年士子模样的人,忍不住探头问道,“不是说三郎还有救吗?怎的就地埋了?”
冉颜抬起头,静静的盯了他两息,也没有言语,却将那士子盯的浑身发毛。
其实冉颜就是觉得这士子忒二,便是就地埋人,哪能埋在自家当门口?所以也懒得与他解释。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刘氏已经不再哭泣,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儿子,一旁的人均以为这是巫术的某种仪式,也都静观其变。
大唐贞观年间,医术已经广泛应用了,但实际上还是巫医不分家,大名鼎鼎的医圣孙思邈便曾郑重其事的在《千金要方》中记载了一些类似于巫术迷信的内容,所以村民们有这种想法,也十分正常。
一时间,十数人屏息凝神,竟是连呼吸人都不可闻,只有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着,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夏日的阳光烈烈,刺眼而又灼热。
族长和长老们也陆陆续续的到来,村民们越聚越多,却是没有一个孩童。
近些日,天气连连晴好,院墙也只是表面被夜露浸过,中间的土甚为干燥,再加上有太阳光晒,小童身体内的水气渐渐被土吸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从城中被请来的医生已经赶到,一袭广袖长袍,急急的推开人群,“病人在何处?”
有人连忙领着医生到土堆前,“还埋着呢。”
老医生顿时跳脚,“谁埋的!溺水之人,当尽快倒水,简直……简直……”
“是我。”蹲在地上的冉颜起身,淡淡道,“周三郎在水中已溺了一夜,这个法子最好不过。”
老医生双目大睁,神情中满是恼怒,休说溺了一夜,便是三五个时辰,人也已经死透了!这还奔了好几里的硬是把他给接过来,这不是耍着人么!不过老医生也能理解死者亲人的心情,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便要走。
“前辈请留步,等三郎醒来,还要劳您费心调理。”冉颜顿了下,转头吩咐道,“晚绿,去取诊金。”
晚绿一脸的莫名其妙,自家娘子什么时候会用这种怪法子救人?这人若是救活了还好,若是死了,把人折腾这一通,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晚绿满心悔恨,自己方才竟然莫名其妙的就信了娘子,眼下也只能继续相信了,瞬间心思千回百转之后,晚绿连忙应声回房取钱。
“唉!”老医生叹了一声,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人家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自己也就本着仁心,在这候一会儿便是。
见老医生如此形容,众人便知道恐怕这周三郎是难以救治,本来嘛,把周三郎捞上来时,他浑身都已经僵透了,出气入气全无,他们这么尽心尽力一方面是看冉颜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另一方面也是等刘氏自己死了心。
“咳!”
就在众人饥肠辘辘,渐渐失望的时候,土堆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咳嗽,忽然间振奋了所有人。
“三郎!”刘氏一下子扑到跟前,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我的儿!吓坏为娘了!”
冉颜蹲下身,轻轻拨开周三郎面上的土,见他睁开眼了,便道,“你先躺一会,待身上的水都干了,再出来。”
周三郎糊里糊涂的,只听眼前这个极美的女子说让他再躺一会儿,恰好他也浑身疼痛脱力,便就顺着她的意思,静静躺着。
刘氏掉过头郑重的行了稽首大礼,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这是唐朝是最重的礼节,凡拜必先跪坐,秦汉隋唐时,还没有正式的凳椅,习惯是席地而坐,也就是所谓的跽坐、跪坐、正坐,然后才能行拜礼。
繁文缛节,向来都是有身份的人才会严格遵守,一般村妇哪里懂这样的礼,恐怕也只会胡乱的磕头罢了,可见这刘氏也并非一般村妇。
“夫人请起。”冉颜扶起刘氏。
周家村的长老也忙过来向冉颜致谢。
村民们一时被起死回生的事儿给震住了,见长老致谢,这才回过神来,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致谢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冉颜心里叹了口气,她本打算先拜吴修和为师再说,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厢刚刚想过,事儿就撂在她眼下了,是福是祸,也未可知,冉颜只在心里记下,不再多想。她朝众人欠了欠身,便在晚绿的搀扶下回府。
众人见事情已然落定,连忙帮着刘氏把儿子从土中挖了出来,用木板抬了回去。
那老医生上前去把了周三郎的脉,虽然尚还虚弱,命却是救回来了,不禁连连称奇,当下为周三郎开了药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