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六郎在官场上混迹久了,每说一句话都是要在脑子里过上七八遍,然后用九曲十八弯的方式表达出来,乍一遇上冉颜这样直切主题说话方式,竟是愣了一下。旋即便道,“既然娘子如此爽快,我便不兜圈子了。方才见娘子分析的丝丝入微,精彩之极,我特意出来,只想私下请教,娘子对杀死我侄儿的凶手可有线索?”
精彩?冉颜沉吟,方才她注意到韩家各个人的表情,啧啧,那才叫一个精彩,细微隐秘又各不相同,想来韩家之内本就是勾心斗角,冉颜可不打算掺和进去。
“抱歉,能检验出来的,我都已经直言相告,旁的再也没有了。”冉颜受了桑辰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毕竟是交易。桑辰只是需要写讼状,又不要查案,这些资料已经足够用的了。要想从这件事情里摘清,出了停尸馆的门便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娘子无需致歉,是我们韩家应当道谢才是。”韩六郎稳重的外表下,心思也不是一般的深沉,心知冉颜不愿意掺入这件事情,便也就没有再追问,只看了桑辰一眼,面上毫无异状,只问道,“娘子可需相助?”
“不必,多谢!”冉颜毫不犹豫的拒绝。
韩六郎点了点头,“娘子请自便。”
见韩六郎转身离开,冉颜才快步走到桑辰面前,伸手捏了一会脉,从箱子里取出银针,飞快的刺入关内穴。
这一针扎下去,桑辰幽幽转醒,缓了好一会,才又恢复正常。
冉颜收起银针,冷声道,“走吧。”
桑辰一脸羞愧的起身,跟在冉颜后面往马车处走去。
坐在马车里,冉颜一直冷着一张脸,再加上她本就不是热情的性子,直令小小的车厢里气温生生下了几度,桑辰跽坐在一角,只觉得阴风嗖嗖,大气都不敢喘。
夏季天气易变,方才还是风和日丽,烈阳高照,只一会儿便不知从那边飘来了乌云,慢慢遮住天空,空气中也渐渐潮湿起来,天空越压越低,雨却迟迟不曾下下来。
冉颜让晚绿午时在东市门口等她,算算时间也已经过去两刻,若是再不快些,恐怕晚绿要等得急了。冉颜从来都是个守时之人,她今儿出门的时候就已经算好了时间,即便耽误一两个时辰,也准能在午时之前回到东市,若非是桑辰三番两次的犯晕……
想到这里,冉颜隔着皂纱目光如刀的瞥了桑辰一眼。
桑辰似乎感受到了她杀死人的目光,自知理亏,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冉颜不再理他,伸手敲了敲车壁,问车夫道,“走最近道须得多久才能到东市?”
马车是桑辰花钱雇来的,车夫是个热心的老人家,听闻冉颜问话,答道,“城中巷道多半只能容轿子过,所以得从大路绕过三四个坊,到东市最少也得小半个时辰。不过,若是娘子有急事,老朽可以在附近停车,娘子徒步穿过坊间,不出一刻便能到了。”
“请停车吧。”冉颜不愿意在车上耗费时间,苏州的小巷看起来虽然复杂,却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她相信自己的方向感,不会轻易迷路。
车夫在路旁停下车,桑辰也跟着冉颜下了车,“娘子一个人行走于坊间,在下不放心,不如在下陪你一起走吧。”
“我却觉得,你走在坊间更不安全一些。”冉颜不咸不淡的道。
她的言外之意是:他今日的表现,比小娘子还小娘子,带上他这样的人,若真是遇上危险,恐怕还是个累赘。
冉颜说话向来直接,偶尔这么迂回的讽刺一回,当事人竟然不曾听懂,反而乐呵呵的道,“在下一个人坐马车也很是忐忑,正好与娘子作伴。”
冉颜泛了白眼,她现在明白了,桑辰不仅仅是个二货,还活在二次元,偶尔的正常,只是二次元和现实世界出现交错,简而言之,就是极少极少会出现的幻觉。
这种人,冉颜决定尽量忽视。
与车夫作别后,两人便顺着坊间的青石小巷往东走。天气阴沉沉的,雨欲落不落,便如冉颜现在的心情,幸而,她的忍耐力一向还不错,所以才没有出手掐死身边这个一会儿欲言又止、一会儿脸红干咳的死兔子。
“娘子。”桑辰终于忍不住。
冉颜知道这回怕是没办法忽略他,唇畔冷冷的逸出一个字,“说。”
桑辰探头见左右前后都没有人,才压低声音道,“在下回家再切一片姜含着,是否有用?”
冉颜顿住脚步,死死的盯了桑辰半晌,直到他浑身发毛,才道,“有用,含一个月莫要说话。”
顿了一下又道,“你最好睡觉的时候还要抱着大蒜,可以辟邪。”
“多谢娘子赐教。”桑辰认认真真的做了个揖,面色也回了许多血色,看样子竟是当真了。
走了六七条巷子,估算着时间,应当快要到东市了,就在此时,阴沉沉的天色忽然一白,刹那间整个视线都浮上一层苍白的颜色,紧接着便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滂沱大雨,说下就下,毫无预兆的砸了下来。
冉颜迟疑了一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大门前有凸出的屋檐,便与桑辰一起躲了过去。
****
请求大伙拿票砸死桑辰这只二次元的死兔子!!!!!!!
第二十六章一眼倾城
风夹着雨星,落在青石板上,飞快的殷开一朵朵花。
他们刚刚躲进屋檐下,雨就像瓢泼的一样,劈劈啪啪地下的一丈之外看不见人影,天地之间拉起了一片雨幕,风吹起这雨幕如烟、如雾、如尘,宛若撩开帷幔轻纱。
“好大的雨!”桑辰仰头看着外面瓢泼大雨,面上满是兴奋,“苏州极少看见这样爽快的雨呢!”
冉颜默不作声的看着自己脚上的丝履浸泡在雨水里,脑海中胡乱想着许多事情,全当身边的人不存在。
过了约莫三四盏茶的时间,雨依旧没有减缓的趋势。
这样的大的雨,檐下大约只有三尺宽,几乎挡不住什么,冉颜膝盖以下的地方,很快被雨水打湿。
这样下去,还不若直接冒雨前行,冉颜扯了扯粘在身上的皂纱,转身对桑辰道,“你在此处躲躲吧,我去寻晚绿,顺便买两把伞。”
“这等事,还是让在下去吧!”桑辰把工具箱放在靠近大门的地方,特别硬气的道,“在下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等冉颜回答,便如飞快的冲进雨幕中。
冉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想说,把幂篱借给他做斗笠挡挡雨也好,看眨眼间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冉颜喃喃道,“果真是兔子。”
片刻,还未及她收回目光,从桑辰消失方向的雨幕里又走来一人,冉颜原以为是桑辰那只兔子又犯了什么毛病,不禁皱眉。然待到那人走到三丈远处,才发现原来是打着伞的,看不见脸,却不并是桑辰。
宽袖大袍,步履从容,宛若雨中漫步一般,看起来似是很慢,可是很快便已然近了前。
冉颜还未反应过来,那人的油纸伞已经堵在眼前,她不禁向后退了小半步,整个背部都已经贴在了朱门上。
伞下之人似乎没料到门口还站着人,看着裙裾下湿透了的丝履,微微扬起伞看了冉颜一眼。
男人一袭黎色圆领袍服,墨发如缎半披散在身后,肤白如脂,薄唇之上鼻梁高挺,长眉斜斜飞入鬓,五官雕刻一般分明,只是那双眼睛漆黑中隐隐透着幽蓝,宛如千年寒潭一般,被他淡淡一眼,便如坠冰窟
只是这一眼便让冉颜怔愣住,她见过许多好看的人,对于她来说,人长得美丑,不过是身体骨骼、肌肉端正不端正、表皮生得好不好而已,对她并没有太大吸引力,然而眼前这个人,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如果是一具尸体,冉颜绝不会忍心下刀子。
冉颜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抛去想尸体的事情。
虽然乍一看,这名男子与普通人的区别只是长相俊的过分,但冉颜可以断定,这他有胡人血统,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皮肤和眼眸。
相视不过瞬间,却如许久。
男子走到廊下收起伞,视若无人的抬手敲了敲门,梆梆梆,很规律的声音,沉沉的一声一声却似敲在冉颜的心头,一跳一跳,令她倍感紧张。
吱呀一声,门打开,一个小厮探头出来,见到来人,客气的招呼一声,“苏药师安好。”
“嗯。”男子声音冰冷,一如他的眼睛。
他一脚踏入门内,稍稍顿了一下又退回来,将手中的伞横在冉颜面前。
这是一把素面的油纸伞,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看起来十分不吉利,但是紫黑色的伞柄泛着淡淡的光晕,竟将素色的伞面衬出几分高贵来。
“多谢。”冉颜也不推脱,伸手接下来。
被称为苏药师的男子也未答话,转身进了门。
那小厮看了苏药师的背影一眼,略略沉吟一声,和善的冲冉颜道,“这位小娘子,可要进来避一避?”
“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冉颜道。
她虽把自己的语气调整到最热情的状态,但在别人听来,犹显冷淡。
小厮见状也不再多问,退回院内,将门关上。
冉颜垂头看向手中的油纸伞,伞柄似乎是紫竹,又似乎并非一般的紫竹,幽黑之中泛着紫色,让她想到了那双眼睛。
冉颜没有拿过唐朝其它的伞,但是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每一把伞都这样重。
冉颜抓着结实的伞柄,触感冰凉柔润,似乎在诉说着它的贵重。冉颜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正欲拎起工具箱,忽然想到自己还不知对方身份,到时候伞应该还给谁?
想着,她伸手在门板上敲了几下。
片刻之后,小厮再次打开门,瞧见还是冉颜,耐着性子问道,“娘子还有何事?”
“请问日后要寻苏药师,当去何处?”冉颜道。
那小厮眉头一皱,上下打量冉颜的装束,见她不过是着普通的布衣,心以为冉颜不是看上了苏药师容色非凡,便是想攀附富贵,声音不由冷了几分,颇为不客气的道,“不过是把伞罢了,苏药师是我家大娘子定下的未婚夫婿,多少把伞我家娘子都买得起!”
说罢砰的一声甩上门。
娘子给苏药师买伞?敢情是赘婿……不知为何,冉颜心中有些惋惜失望,拥有那样冰冷目光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肯给人家做赘婿的。
冉颜知道那小厮是误会了,便也不再寻无趣,撑起伞拎着工具箱便没入雨中。
大雨噼噼啪啪的打在伞面上,冲力不小,让本身就很重的伞更加难以掌握,冉颜以前解剖尸体脑部时,单手拿着电锯半小时都不成问题,可现在是个千金身子,比以前不知弱了多少,因此走起路来,甚是吃力。
冉颜咬牙坚持走了一刻,出了巷口,面前豁然开朗,不远处便是东市的大门。远远的便瞧见站在医馆屋檐下的一身姜黄色暗花襦裙的晚绿。
“娘子?”即便冉颜还带着幂篱,晚绿也一眼便认了出来,冲进雨里接过冉颜手里的伞和箱子,不禁惊呼了一声,“娘子哪里寻来的伞,这样重!”
“好心人借的。”冉颜走至屋檐下,伸手拧干浸满水的裙裾。
晚绿收起伞,忽然想起什么,怒火冲天的道,“桑先生回去了吗?他怎么能把娘子一个人丢下!”
冉颜微微一怔,“他没有过来?”
从巷子口出来之后便是东市的大门,而晚绿就在离入口处很近的医馆屋檐下,路上行人极少,冉颜远远的便看见她了,桑辰没有理由看不见啊?
晚绿笃定的道,“奴婢在这里站了一个多时辰,都快望穿秋水了,桑先生若是过来,奴婢不可能看不见!”
桑辰身材清瘦颀长,生得俊逸,即便是走在人群中也很是显眼,晚绿若是没瞧见,恐怕他是确实没有过来。
“许是先行回去了?”晚绿猜测道。
桑辰说是来找晚绿顺便买两把伞,他这个人虽然关键时刻怂了点,但冉颜觉得应当不至于这么不靠谱。
“先等等吧。我让你寻能制针头的地方,可有眉目了?”冉颜道。
晚绿蹲下来帮她拧水,边拧边道,“原本奴婢觉着娘子要的东西奇怪,还以为难找,谁知奴婢到首饰铺子一问,竟是寻常的。掌柜的说,有些人家嫁娘子,家境一般,却想充门面的,便会去寻首饰铺子打成中空的金丝、银丝,做出来的东西既好看,又省料。”
“打一个针需要多久?”冉颜心中暗道,还真是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和手艺,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到了现代,恐怕还没有人能做出来。
晚绿直起身子,得意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冉颜,“掌柜本是说要两三天,但是我说自己是冉家的侍婢,再加上我的水磨工夫,掌柜便亲自给我打了三个。”
冉颜打开锦盒,里面红色的锦缎上果然放了三只银白的小针头!其大小形状,除了针头比现代的针头稍微粗了一些,其它与冉颜的要求居然没有太大出入!
“奴婢按照娘子吩咐,告诉掌柜把这个东西做得坚硬些,掌柜的便溶了些铁进去。娘子看合不合用?”晚绿问道。
冉颜捏起一根,试了一下,满意道,“合用,不仅坚硬,而且大小、形状都很好。”
冉颜将盖子合上交给晚绿,令她收好。
一大难题解决了,冉颜心情好了许多,连今日桑辰给她惹出的一堆破事儿,连同他现在不知所踪,也都不当回事了。
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