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绿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那个秦四郎莫非就是秦上佐的嫡子?”
上佐,是苏州刺史的下属官职,辅佐刺史,虽然没有具体的职事,但是州官,从四品下,而县丞只有八品,无论是品级还是地位都高出不是一点两点,有道是官高一级压死人,秦四郎即便是真的打死韩郎君,能不能被治罪还难说。
“正是。”嫣娘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回答冉颜的问题,“韩郎君倒是没有妻妾,听说家里有两个贴身侍婢,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约莫八月临盆,另外一个,不曾听着动静。”
冉颜心道,八月临盆,那染上病的可能性就稍微减小了些,但愿这个韩郎君给自己积点阴德,留下个健康的血脉。
“老天倒是不偏不倚,人死了,还给他们家留下一脉烟火来。”晚绿叹道。
红杏媚眼一挑,眸中还含着未干的泪,嗤笑道,“这话说的倒是好,他们家可不就是这一根独苗!秦四郎可就没这等好运气了,近来正欲聘娶冉氏嫡女,可惜,出了这个事儿,冉家八成是要退亲了。”
许是得知自己得了这个难缠的病,红杏说话间有种自嘲又自怜的意味,那种漫不经心,越发让人觉得心灰意冷。
晚绿与冉颜却是心里一紧,晚绿急急道,“冉家,可是苏州城东的冉家?哪个嫡女?”
红杏反问道,“苏州城有几个冉家,冉家不就一个嫡女么?还有哪个?”
嫣娘心里微微一顿,若有所思的看了冉颜一眼,淡淡的转移了话题,“神医,不知我等的病情……”
“我开的药方你们暂且用着,至少能够拖延病情,我回去便配药。另外,你们用的巾布、茶杯等等,都要与其他人区分开来,最好减少与其他人接触,尤其是肢体接触。耐心等我配药。”冉颜郑重的嘱咐道。
嫣娘对冉颜不禁侧目,她也能隐约猜出冉颜的身份,一个贵女,得知自己未来的夫君常常逛妓馆,而且又惹上了事端,竟然依旧如此冷静,实在难能可贵。
嫣娘抬手啪啪击了两掌,门外便有一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进来,放到几上。
“这里是五两一锭,一共五十两银子,作为预付,若是奴家还有命在,定然会有更多的报酬。”嫣娘将托盘上的红绸掀开,露出十锭大小一般的银子。
冉颜心里倒是想多要点,但她做事向来都很守原则,“说好了医治一个人二十两,事前一半事后一半,现在是三个人,便收三十两。晚绿,收钱。”
晚绿心里还惦记着秦四郎之事,哪里有心思管钱的事情,冉颜让收三十两,她便在托盘上拿了六锭银子。
“那我就先告辞了,若是异状,只管差人道周家庄来寻我。”冉颜起身道。
嫣娘、红杏等人亲自把冉颜送出后门,又命小厮领她们出巷子,这才返回。
那小厮一走,晚绿便耐不住了,急道,“娘子,那秦四郎可是惹上了人命,花天酒地的,还不知是否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病,郎君怎么能把您的终身托付给这种人!”
“静观其变吧,此事说不定阿耶还不知道,毕竟秦四郎的家境不错。”冉颜有原主的记忆,提到“阿耶”,心里有一丝丝的亲切感。
阿耶,是唐代对父亲的称呼,冉颜心想,也许原主与她的父亲之间还有些亲情在的。
“娘子说的是,郎君还是疼您的,您现在也病愈了,不如回家吧。”晚绿一脸焦躁的抓着冉颜的手臂,“总好过现在任由摆布啊!”
“回去继室就不会拿我的婚事做文章了吗?”冉颜向来信奉靠人不如靠自己,而且,如果她的阿耶真是把她看的极重,又怎么会任由继室撺掇,把她送到庄子上去?
冉颜拍拍晚绿的手,道,“听我的吧,我住在庄子上,还能出来赚些体己钱,若是身无分文回到家里,还不是任由继室拿捏,况且,我也不想唤她阿娘。”
晚绿方才光顾着急冉颜的婚事,竟然忘记了这一趟出来,竟赚了三十两银子,若是省着点花,够两年的了。
“娘子……”晚绿摸着袖袋里银子,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我如何会医术吧?”冉颜早就想好了说辞,只等着晚绿开口,“其实我并不会医术,只是做梦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几个救人的法子。”
冉颜看着晚绿目瞪口呆的模样,凑近她悄悄的道,“不然,我们如何一进城就遇上病患?然后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赚得三十两?”
这些都是巧合,被冉颜这么刻意的一说,晚绿竟然真觉得是上天安排,激动的道,“老天爷也是帮着娘子的!是不是就不必忧心会嫁给秦四郎了?”
“老天不会偏帮着任何人,继室欺我,所以天怜我,哪里能事事都靠着天?秦四郎之事还未成定局,先打听清楚再说。”冉颜心里也是没底,初来乍到大唐,忽然遇上这等事,她一时也不知从何处下手,顿了顿,又道,“我们先逛一逛,打听打听此事,回去在与邢娘一起商量。”
两人到了主街,已经快至午时,便寻了一个酒肆,打算用完午饭后买些必要用的东西之后便返回。
酒肆的名字挺有诗意,叫“雅兰舍”,阔三间,高两层,白墙黛瓦,挑檐斗拱,一扇扇镂花乌木门上刻的是整一幅的幽兰图,倒是与酒肆名字呼应。
二楼的窗外酒旗招展,“雅兰舍”三个字苍劲有力,颇有大王(王羲之)遗韵,令这一处酒肆越发的富有雅致。传说太宗推崇王羲之的书法,因此上下效之,想来民间也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人们都更偏爱王羲之的字。
步入酒肆,立刻便有有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娘子,这边请。”
小二是极有眼色的,粗略的打量一下冉颜和晚绿的打扮,猜测她们大约不会要雅间,便领着两人往一楼靠窗的桌子走去,“此处恰好又被楼梯挡住,从外面进来看不见此处的几张几,清静的很。”
“娘子,不如去坐雅间吧。”晚绿有些心疼冉颜,本来是贵女的身份,何须如此抛头露面。
转到里面,果然只有三张几,已经有两张坐了人,均是学子样的打扮,冉颜觉得很满意,无需浪费钱去坐雅间,便道,“此处挺好,便坐这里吧。”
也不等晚绿再说话,径自在席上跽坐。晚绿也只好跟着跪坐下来。
“二位娘子,菜品都在墙上写着,您看看要点些什么?”小二招呼道。
冉颜隔着皂纱,看见墙上挂着一个个小竹牌,上面写满了各种酒、浆、菜名,便先点了两盏乌梅浆,又让晚绿指了几个菜。
小二刚刚退下不久,便听见二楼有一阵阵的娇笑声传来,时不时的还和着几声琴音,引得旁边几名文士伸头去看。
“是雅兰会,城中有才有色的小娘子八成都在楼上了,若是能得一位青睐,啧啧……”一名白袍文士仰头饮尽一杯酒,啧道,“那才是不枉此生啊。”
第十八章冤家路窄
“我倒是有幸参加过一回雅兰会,齐家的六娘真真是一个娇艳。”另外一名文士摇着折扇感叹。
白衣文士收回眼神,询问道,“是苏州第一美人的齐六娘?”
第一美人几个字一出,几名文士立刻凑到一起去了,言辞间无非是对其容貌的赞美,还有两人作了诗,一众人叫好,便寻了小二取了纸笔,打算写下来送到楼上正在举办的雅兰会上,说不定便会有幸被邀请过去呢!
冉颜对诗词的欣赏水平实在有限,目前还记着的唐诗宋词加起来统共不超过二十首,其中还包括“锄禾日当午”之类。所以相对于这等文艺的气氛,冉颜对面前的乌梅饮更加感兴趣。
春有扶芳饮、桂饮、桃花饮,夏有酪饮、乌梅饮,隋唐时期的饮料注重色、香、味,并且按照时节饮用不同的品种,还纯天然绿色无污染。
长安一带的人更偏好酪浆,但南方人多半不喜酪浆的怪味,相对来说更钟爱乌梅饮之类的饮品。
冉颜抿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乌梅浆入口,口舌生津,这乌梅浆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制作保存,竟有些凉丝丝的感觉,夏季饮用最合适不过。
菜品陆陆续续上齐,江浙一带的菜都清淡寡味,咸中带着一丝甜味,冉颜并不喜欢,再加之夏季胃口不佳,冉颜只吃了很少。
许是雅兰舍多是文人聚集,所以即便是楼下大堂里也没有喧哗声,至多只是谈论时事,吟风颂雅。
“方才那首《美人序》是哪位大作?娘子们有请。”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
堂中忽然止住了声音,所有人都看向站在楼梯边上的女子,一袭淡绿色齐胸流花襦裙,挽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长着一副好样貌,虽是一副侍婢的打扮,却气度非凡,一看便知是出自名门,众人面面相觑,被雅兰会相请,好大的面子!
“是在下拙作。”坐在冉颜隔壁的白衣文士起身拱手,面上带着淡淡笑容,风度偏偏,一副才子风采,全然无方才赞叹美人时那垂涎的形容。
侍婢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冲他微微颔首,“郎君请随奴婢来。”
冉颜眉梢微微一挑,她不懂诗词,但常说文如其人,看白衣文士这一副模样,也能想象他作出的诗恐怕不是花团锦簇的吹捧,就是千方百计的拍马,就这样的等级还能被雅兰会的贵女们看上,可见这些贵女的欣赏水平……
唐朝是个诗坛盛放的时代,许是贞观年间诗才刚刚开始兴起的缘故?冉颜暗想。
“文景兄真真是好运气!”与白衣文士同席的人叹道。
众人一片唏嘘,或是尖酸或是羡慕。
冉颜也吃的差不多了,便唤来小二结账走人。
这时堂内之人因着不能参加雅兰会,因此注意力都放在了恰好从里间出来的冉颜身上,尤其是晚绿不曾带幂蓠,一双丹凤眼,琼鼻丰唇,生的十分不错,一时引起不少人兴趣。
那些赤果果的目光,让晚绿火气蹭蹭的往上窜,不过她也有分寸,这里不是冉府庄子,由不得她撒野,只好吞着一肚子闷气,随着冉颜往外走。
晚绿一时有些分神,到了门口时竟不甚撞上了人。
啪!
“眼瞎了吗!”不等晚绿致歉,那人一巴掌掴在了晚绿白生生的脸上。
响亮的一声,不仅打蒙了晚绿,也让堂内一群文士也都蒙了片刻。
雅兰舍是文士们最喜欢的聚集之处,不懂风雅的人觉得酸腐,懒得来此处,穷人也来不起,所以店中气氛向来和睦,乍听见粗俗的言语,众人都还不曾适应过来。
“奴婢一时不查,请郎君恕罪!”晚绿暗骂自己不长眼,连忙给那个火气大的公子爷跪下赔罪。
城中权贵比比皆是,一巴掌拍下去能拍出三五个来,晚绿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冉颜闯祸。
冉颜走在前头,惊觉变故回过头来时,便瞧见一名身着蓝色广袖直裾锦袍年轻男子,剑眉星目,便是怒气冲冲、蛮不讲理的模样,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但冉颜向来没有欣赏美男的心思。
看着晚绿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冉颜唇间冷冷的蹦出两个字,“人渣!”
不由分说便打女人的男人,不是人渣,是连畜生都不如。
“你说什么!”锦袍男子登时暴怒,一手抓过冉颜的衣襟,将她拽至跟前。
晚绿登时急了,蹭的从地上窜了起来去扯那男子的手,“你有气只管冲我来,不许动我家娘子!”
晚绿的力气,哪里敌得过一个男子,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死死的抓着冉颜的衣襟,纹丝不动。
堂内之人也觉得男人太过分了,但均认出这人便是秦上佐的嫡子,秦慕生。早上刚才传出在彩绣馆打死了人,午时便大摇大摆的出现,可见其靠山强硬,所以也没有人敢去做那第二个韩郎君。堂间一片静谧。
冉颜冷哼一声,一字一句的道,“徒生了一副皮囊,有气只知道往女人身上撒,不是人渣是什么?谁得罪你,谁惹你生气,不敢报复,只会在旁处撒火,不是人渣是什么!”
句句铿锵,掷地有声,比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更让人难堪。
秦慕生觉得自己近来特别背运,家里给说亲,说了个快死的病秧子,晨间不过是揍了韩家小子一顿,结过谁知那厮命薄,竟是死了,虽后来仵作查明是中毒致死,但他心里堵闷的很,这才出来要喝顿酒,去去闷气,竟又被个小娘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哪家娘子?”秦慕生气极,反倒压下了暴怒的情绪,冷声问道。
这句话陡然提醒了晚绿,冉家在苏州城可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便是苏州刺史也要敬上三分,即便冉颜不受宠,也是堂堂嫡女,遂道,“我们是城东冉府,你松开手!”
“城东冉府?”
秦慕生还未曾说话,二楼便有个声音挑高了声音问道。
冉颜心里一叹,真是冤家路窄,这个比正常人高八度的声音不是冉美玉又是谁?
“放开我。”冉颜声音淡淡,却让人有种压迫感。
秦慕生终于觉得自己这样提着一个女子的衣襟有失风度,遂也算是配合的松开了手。
二楼有十余个华裳女子均带着幂蓠,缓缓从楼上下来。
其中一个红色齐胸襦裙的少女走到秦慕生和冉颜面前,一眼瞥见了晚绿,稍微怔了怔,旋即转向冉颜,心中纳罕,前几天还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