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在这罗里罗嗦、吃喝拉撒的漫天置问之后,白九棠不由得有些气喘,在那从从容容、安然无忧的一一作答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平静下来的余地。
只是依旧不能完全释然,为了掩饰他的愤怒,只得面朝结着铁条的窗户,凝望着外面的雪景,愠怒不已的喘着气。
“我觉得我挺丢人的……”季十一终于回过了神来,黯然颔首说道:“这么一件小事情都办不好,还把自己也给搭进来了”
“屁话”对窗而立的男人转回身来,再一次泄露了不愿示人的感情,振振有词的开解道:“你才多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得靠童老接济着,照你这么说起来,那岂不是更逊你以为江湖是什么?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么?江湖一直都是老姜的天下”
说罢,将季十一推向沙发,蹲下身来掏出那串钥匙,一条条往脚镣的锁孔里插。
季十一埋头看着这位千里迢迢来营救他的大哥,忽然单手搭上那肩头,沉声说道,“九哥,我欠你的。”
“撒?”那边厢捣腾了半饷,终于解开了脚镣的锁,一举将那铁链丢到了身后,这才抬起头来望向他,“别说我只是不喜欢你罢了,哪怕我跟你结着不共戴天的大仇,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含糊,因为一世兄弟是老天注定的,我总不能逆天而为吧,要说亏欠,谈不上”
“谁说没有逆天而为的……不是有玄武门之争么……”十一心间澎湃,举例表明大哥给出的情义凌驾于天给的关系。
“我又不是雍正爷,关玄武门弑兄杀弟什么事……”九棠直起身来,表示理解兄弟言面下的赞誉,谦虚的给予回应。
“玄武门之争不是说的雍正爷吧……”十一困惑了。
“是么?差不多吧,反正都是古代皇室的。”九棠坦然着……
两个文盲相视点头,互觉对方知识渊博……………………
兄弟相知相惜的美好景致仅维持了不到一个小时。当季十一得知他那位不负责的大哥随随便便就将他的终身大事给拍了板时,顿时暴跳如雷的翻脸了。
原因很简单,早知道是一样的结局,又何必死不松口,备受这拘狱之苦呢如此一来,不但面子里子都没了,还搭上了一生的幸福,简直亏到家了。
白九棠哪管舍弟顺不顺畅,只管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如今只想快些回到上海,免得整天面对喊冤式的咆哮。
在此之前,尚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承办——收拾始作俑者刘琨煜。
在这一点上,季家兄弟是颇有共识的;在公私分明的行事风格上,季家兄弟也是颇有共识的。于是,俩人很自然的放下了私人恩怨,投入到了联手打击中。
入夜,雪停。
芙蓉馆迎来了一行不速之客。二十多位头戴礼帽的黑衫男子七七八八的在馆中落座下来,很有上门要债的架势。
白九棠威坐在套椅之上,季十一则凛然坐于一旁,馆中小厮面色惊愕,想来是心知东窗事发,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不久之后,刘琨煜便携着几名贴身保镖迎了出来,在听闻小厮的附耳汇报时,先是微微一惊,再是渐渐淡定。
这阉人杵着拐杖来到堂前,阴阳怪气的开口说道:“白老板,洒家知道您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事已至此,您总该放洒家一条生路吧”
“刘老板言重了,你的生路怎么可能在我手上。”白九棠漫不经心的扬了扬眉毛。
“您绑了山口奈美,洒家便是死路一条”那边厢咬了咬牙,阴沉了下来,“要说您最想要的结果,现已到手了;再说你未想要过的好处,洒家也可以给您,不必做无谓的周旋吧”
白九棠听闻此言,啼笑皆非的勾了勾嘴角,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绽开了笑意,继而迸出了“哈哈哈”的笑声,令刘琨煜极其爪牙心惶惶而意茫茫。
忽然之间,他腾地站起身来,掷地有声的说道:“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谈判的?你以为我除了寻获舍弟之外,还想要追讨那一笔赃款,以期挽回老头子的心意?或者说,你真以为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弑弟揽财,得一个亿万身家么?”
说罢,又忍不住“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稍事收起笑意,扬起下颚冷冷的说:“告诉你,老东西,我此次上津的目的,除了解救舍弟之外,就是灭了挑战权威的敌人现在,显然已经走到第二个步骤了,你受死吧。”
话一落音,白季两门的子弟亮出了枪械。
番外 『第163话』 满清旧事 主仆会
『第163话』 满清旧事 主仆会
对方人马始料未及,一时间方寸大乱,除了几名保镖尚能沉着应战之外,一众小厮早已吓得浑身瘫软。
刘琨煜的脸庞上闪现了一丝惶然,千想万想不曾想,一切的一切皆是一个局,一世奸猾的老狐狸竟栽到了一个后生手里。
到了这个地步,刘琨煜不得不将心底最大的疑问摆上桌面,把原本搁置在最后的压轴戏提前推上了台。
“白老板,洒家有一件事一直想问您,本想待到您离津之时……唉,多说无益,洒家还是直言吧,听说您与二公子乃亲兄弟而非胞兄弟,洒家想问一问,令堂为何人?”
在两方对峙的时刻,谈及一个莫名的问题,不免有拖延时间的嫌疑,白九棠斜斜的掠视着他,口吻显得毫不客气,“你没资格问这个问题”
“白老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就不能给洒家一个明白话么”刘琨煜不甘的瞪大了盲瞳,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亢奋,“您起码也得告诉洒家,她是不是姓齐?”
这一问可好,生生把白九棠给僵住了,但见那阉人意犹未尽,似乎非得将那一段秘史曝光才甘心,不禁猝然出口抢白道:“姓刘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面,大呼小叫的呼喝什么”
那边厢怎会听不出这话里面的奥妙,当即振奋得嗓音发抖,颤颤巍巍的说道:“白老板,洒家绝非为了苟延活命,若是您不怕耽误这点时辰,那就先请内堂上座,咱们有话说话,说完了该干啥干啥,洒家只求您高抬贵手放了这一班混生活的嫩伢子,都是爹娘生的,糊个口也不容易”
前前后后见了刘琨煜这么多回,就属这一席话还像人说的,白某人敬重这份仗义,多少减灭了一些鄙夷,“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一定成全你带路”
白季刘三方人马面面相觑,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感到诧异。不是白季两门奔清算而来么?怎么变成白刘二人“单打独斗”了?
唯有季十一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刘琨煜曾问过他同样一个问题?他为何对他们兄弟俩的“令堂”如此上心?
念想间,白九棠走上前来,朝他低声嘱咐道,“人不乱你不乱,看好这盘儿棋,我去去就来。”
“好”季十一抛开所有疑虑,肃穆的颔首领命,稍事掏出枪来,“啪”的一声丢在茶几上,煞有介事的威吓道:“都他**别乱动,该死的不该活、该活的死不了,妄动的是傻屌”
白九棠本已随刘琨煜走到了侧门的门口,不禁扭回头来瞅了一瞅。——想不到这傻兄弟还挺会言语的。
季十一瞥到兄长在看他,立即扬了扬眉毛,似乎在问:怎么,还行吧?
白九棠瘪着嘴点点头,似乎在说:你他**赢了
……
出了那一道侧门,便见得一个独特的景致。
原来在旭街的临街牌头之后,均另有一番天地,一个个天井式的小院,一间间单独的铺面,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小径,一丛丛月夜下往来的人影。
怪不得芙蓉馆内不见烟民,也怪不得刘琨煜能来去自如,想不到真正的“燕子窝”就在隔壁。
穿过弥漫着鸦片浓香的堂间,白九棠随刘琨煜进了一间黑布隆冬的房间。
那边厢横竖是有灯无灯一个样,干脆省免了开灯的步骤,跨进房门便凝重的问道:“白老板,令堂可是正红旗布色赫的后裔齐佳氏?”
白九棠在黑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压下心间的惊愕和疑虑,漠漠然回应:“刘老板,我尚是一个健全之人,可否借点光亮再说话……”
刘琨煜闻言大为窘迫,一边连声致歉,一边摸索着开灯,“对不住对不住洒家这脑筋不管用了,让您见笑了”
屋子里亮堂起来,白九棠抬眼扫视了一番,是账房。悉心想了一想,别无旁人,不妨把话说亮。
“刘老板,听你的口气,似乎是我娘的旧识?”
刘琨煜惊愕的痴立了半饷,巴巴的瞪起了无焦的眼睛,“如此说来,令堂当真是齐佳氏?”
他那丑陋的脸上神色百出,似乎涵盖了波澜壮阔的海上风暴,又宛如在探索人类表情的极限程度,总之是无声的渲染着磅礴的情绪。
随后却神色一正,扑通跪倒在地,“啪”的抽响了自己的嘴巴,“奴才妄自尊大,该死该死”
这阉人把自己称作“奴才”可委实吓了白九棠一跳,不禁胆寒的说道:“什么主子奴才的,你痴人说梦啊?”
“爷可知奴才是何人?”刘琨煜头颅深埋、语调凄凉,“奴才曾是您额娘跨院里的公公,自打您额娘五岁起,就伺候在她身边儿了”稍事竟哭号起来,“那季云卿真真不是个东西,好好一个姑娘,全毁在他手里了还连带让奴才失了一双罩子……唉,这都不说了,是奴才失职,当罚、真真当罚
说罢,也不等白九棠搭话,便抹了一把泪,自顾自叙起旧事来,“奴才十六岁净身入府,那时候家里太穷,本是为讨一口饭吃、求一条活路走,根本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哪想说好的事情,却突生变数,管事太监嫌奴才貌丑,死活不肯收人,想来一是因为奴才的确貌丑,害怕招进府来老爷会怪罪,二是有心敲一笔竹杠,让奴才孝敬孝敬他。就前一点来说,奴才没办法改变;就后一点来说,奴才仍是无法迎合,那时身也净了、最后一点家当也搭进净身房了,奴才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亏得您额娘在院儿里踢毽子,若不是她一句话,奴才真得在齐佳府门前上吊”
白九棠被这故事吸引,渐渐沉静了下来,拾了张椅子,坐在刘琨煜面前,默默聆听。
“那时候齐佳府已经开始衰落了,等到您额娘长大成人时,几乎已入不敷出了。为了补贴家用,她便凑着几位爷的份子,瞒着老爷在京里开了个铺面,一边接绣工、一边经营成衣店……”
说到这里,刘琨煜老泪纵横,悔不当初的握拳锤地,“都怪奴才一时糊涂,耐不住主子的恳求,一直帮她瞒着老爷夫人,否则季云卿这个混账哪有机会近她的身”
白九棠被带入了悲凉的意境,刘琨煜讲述的故事,是一个他不愿触碰的禁区,亦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经历过的不堪往事,即便不想再想起,却永远也无法忘记。
他感到云层糊住了口鼻、雨水充盈在眼里,为了掩饰这不能自已的情绪,他不得不重重呼了一口气,“刘琨煜,你起来说话。”
“奴才不敢……”刘琨煜紧紧伏在地上。
“……我得提醒你。”白九棠伤神的闭了闭眼睛,抬手抚额,“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局?今后不许自称奴才,也不许给我叩头下跪。”
“奴……奴才还有今后么?”刘琨煜怔了一怔,固执的摇了摇头,“知道主子尚有后人在世,奴才已了却了尘愿,死也足矣,不求以后了。”
说罢,急忙再道:“主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爷可有兄弟姊妹?”
“光绪二十八年去的。”白九棠皱了皱眉,抬手搓脸、语调低迷,“我是独子,养父行不了人事,没有子嗣,跟我娘同年病逝。”
“既是如此,那爷现在认祖归宗了么?”伏地之人,口吻悲戚。
“没有。”白九棠抬起脸来,靠向椅背呼出了一口气,“你调查到的情况,都是我安排的。我既不曾认祖归宗,也不曾遭到太太唾弃,别这么入戏”
“哦……”刘琨煜显得意外,亦显得欣慰,喃喃自语的说道:“爷真是天资聪慧,奴才输得心服口服。”
这心存崇敬的夸耀、这前朝旧梦的关系,这纷飞不已的历历往事,这关于母亲的一切回忆,渐渐令白九棠感到混乱而晕眩,仿佛堕入一潭泥沼不可自拔。
转瞬之间,他已然忍无可忍的站起了身来,略显潦草的开口说道:“刘琨煜,我们今朝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你的命,我且留下,我的身世,你且保密。不出意外,我在回上海之前还会再来一次,具体详情到时再议。先这样,再会”
刘琨煜循声抬头,尚不及出口挽留,虎虎生风的后生已大步流星的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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