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咽了口唾沫,期待的望了望小强,看见他那温暖的眼神后,便再也不看别人,紧紧盯着碗里的米饭和上面盖着的大肉就迅速扒拉起来,吃的吧唧吧唧的响。刚才吃剩下的两块奶糖被她死死地攥在扶碗的左手手心里。
见槐花不怯场,吃的香喷喷的,小强放了心。
“李村长,王水秀家怎么这么穷啊?”
李松鹤这时已经吃完了饭,见小强问起这事儿,他叹口气,脸上皱纹也抽了一下。
“唉,要说王寡妇她家,之前刚分了地的那会子,倒也和大家一样过的挺好,能吃饱饭。
可庄稼人啊,就是贱命,偏她又比别人命苦,灾星摊她男人头上,就得了场大病。为给她男人瞧病,七折腾八折腾的晃着,就把家里分的两亩半水浇地卖去换了钱,指望着能看病买药治好她男人。
要说小毛小病的也就罢了,在家躺两天也就好了。可你说这大病,它哪里是俺们庄稼人能看得起的?县里的郎中说啥来着?说那是三焦不调、阴阳错乱、五内失衡,大约是个痨病吧?给开了上好的草药,后来又吃了精贵的洋药,把水秀家卖地的钱转眼一年就花了个精光。
可谁知道,就那样也没能把她男人的病治好,最后她男人还是死了。她还背了一屁股债,要不是新社会不许卖人了,她还不得把自己和槐花卖了去抵?!”
李松鹤感慨的总结道:“所以说啊,要换俺得了这鬼病,俺就是死,也绝不准家里谁去卖地!我家婆姨娃子们谁他要敢卖地,老子先一头把自己撞死在磨盘上!也省的看着家道破落。”
小强听李松鹤咧咧完,已经明白了皱眉道:“原来是这样,我说她家怎么看着比别人家都要穷呢,孩子都饿成这样了呢!我在哪里都没见过这般的穷。
可这地是国家分给个人的,怎么能私下买卖?”
李松鹤见小强说的没头没脑,老头睁大眼睛瞪着小强说道:“地这东西,分给谁那就是谁家的了,她要卖地,谁也拦不住啊。
再说了,现在卖地的人可是不少,拿本县说,起码就有二三成农户已经把地给卖了。
就说俺们村吧,除了王水秀她家,还有李有明,李培苗,富建德,王立源……还有那个谁家来着?……那个谁……那个瘸子……”
当李松鹤皱着脸,一副头疼的表情回想那个瘸子的名字的时候,小强内心已经如油锅般煎熬翻腾着了。
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这年头还没颁布《土地管理法》,土地按照各地政府发给农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规定农民土地房产“为本户私有产业,耕种、居住、典当、转让、赠与、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
小强焦躁起来,心说:“该死!历史上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要到53年才开始实行,56才完成,之后经历了过于超前于生产力的超大规模公社化,最终不得不退一步,在土地集体所有制下使用了适合大部分农村地区实际生产力水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但问题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都搞一刀切,从一刀切的公社到一刀切的联产承包,极端的厉害。
自己之前建议中央的《土地管理法》,目前看来跟的太慢了,还没开始颁布实施。而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饥渴,是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千年夙愿!只要有机会,农民对土地的兼并收购就会像癌细胞一样疯狂蔓延扩散!”
“我想起来了,瘸子叫李大栓!”李松鹤一拍脑袋,如释重负地说道。
小强打断李松鹤长考后的愉悦。
“李村长,这些人好不容易分了地,除了换钱看病,其他还有啥原因要落到卖地呢?这样下去,农户们岂不是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见李松鹤掏出旱烟正打算点上,小强便从口袋里掏出中华,在桌上散了一圈,见识了过滤嘴香烟的精美让大家不由得赞叹,北都来的首长就是不一样啊。
李村长正眼看着小强道:“卖地的原因多了,有像死了爹娘没钱办丧的,卖个半亩地好买口厚实的寿材,大操大办搞个风光大葬;有像亲戚在城里做工,买了地投奔城里亲戚找活干的;还有像干木工的好把式,全家指着手艺成年在外面跑活挣钱,压根不想种地的;有赌钱输了,卖地还债的;有打伤了人,拿地赔偿的……哎呀,啥原因都有,这里面由头多了去了。说一千道一万首长你想啊,人都有手头短的时候,庄稼人没钱,手头一短,可不就只有落得卖地了么?”
说到这里,李松鹤凑到小强伸来的手上,用那不锈钢打火机把烟点着。并惊奇的看着那闪着金属光泽的“火折子”。
小强心说:“从1947年开始,这才分地多久啊!全国土地兼并就发展成眼下这幅熊样,三成农民重新失地!这样下去,不消二十年,新的大地主就要出现了!新的赤贫农佃户又要诞生了!”
小强压下心头的焦躁,对李松鹤说:“李村长,麻烦你以后多照看着点像王水秀这样的失地农户,多接济她们。让她们有活干,吃饱饭。至于她们失去的土地,我保证,很快就会回到他们手里!土地买卖今后将是非法的,国家很快就会立法对此做出硬性规定。这点我可以保证。”
李松鹤吃了一惊,大声地道:“那、那些人这几年买的地?都要没收?”
小强皱眉道:“是归还,不是没收,也许有补偿,也许没有,这我不敢保证。
土地所有权是国家的,所有权不能流转,只有使用权可以按照规定流转。今后如果个人不想种地的话,可以把土地交给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集中处理进行三年或者五年一期的短期出租,租给想种的农户,得到的租金一部分留给他本人,一部分分给当地村委会作为管理资金。哪天他想重新回来种地,政府在租期满了之后,再交还给他。
不然啊,李村长你想,继续这么搞下去,再过十几年,那些打掉的大地主,可不就又要重新出现了吗?”
李松鹤闻言,他是老农民了,哪里想不通彻其中弊病,连连点头,激动地道:“这个法子好!政府赶紧把这个法子实行吧,俺们支持政府。这地,是不能让他们继续随便买卖下去了!”
勘测队队长徐杰在一边听着,心说这个首长虽然年轻,果然是有学问的大官,这样的国策也能提前知道啊。
小强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不是属于提前泄露国家机密,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土地这样兼并下去,出现更多的王寡妇这样的苦人,更多槐花这样吃不饱饭的孩子。
李秀英在一边听着,这时也听明白了。
“首长你放心,俺们村长一直很照顾水秀婶,施工队定的腌菜,一直是包给水秀婶做的。”
小强说道:“这很好啊,像王水秀这样的情况,要是能参加村里办的互助组就好了,几家结个对子,互相有个照应,人力、畜力和农具可以并在一起使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松鹤赞成道:“互助组的提法,上次县里开大会提过,是个好主意,不过有牲口的人家都怕牲口掉膘让自家吃亏,想要没牲口的人家多补偿些农活。可是没牲口的人家在水利工地上干了几个月后,现在都换了铁锹、铁锄头、铁步犁,又开始看不上那些牲口了。”
说到农具,李松鹤劲头更足了:“要说这次公分换购的农具,那都是好钢口的宝贝!尤其是步犁,哎呦喂!那切土刀深浅可调,论钢口比家里菜刀还要好!一个汉子就能拉动,一个半大孩子在后面就能扶住,使起来一点不比耕牛拉木犁差。
首长你说,像咱们村一家也就几亩地,一个壮劳力一天、顶多两天就能把地犁完了,那还要借牲口干啥使?
那步犁按照国家给的优惠价,一个卖二十,咱们村有好几家,喏,秀英家就是一个,他们合起来凑了公分,换了那全钢步犁,这几家不用的时候,村里谁家要用拿去使便是了。”
小强点点头。
“农业技术的进步包括很多方面,像是气象学、土壤学、作物基因遗传学、动植物生理学、农田水利学、农副产品加工等等,都是我国目前正在大力建设的各所农科院校的主攻方向。
不过我觉得,农村生产力的提高说到底是要走规模化和现代化。在化肥和良种的帮助下,小农经济的发展很快就会直线撞到天花板上。没有大规模的机械化连片耕种,小农经济不过是能够满足温饱罢了,想要实现种地致富是不可能的。生产力的发展最终需要更先进的生产关系的匹配。”
这番话说罢,在座诸人全都目瞪口呆,唯有勘测大队队长徐杰听出了些门道,顿时将小强惊为天人看待。
眼看在座诸人的表情,显然都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小强也不由叹了口气,这媚眼算是抛给瞎子看了啊。
不过他打定主意,回头要和主席、总理打打小报告,设法加快土地集体化的进程,如果不能把土地流转纳入正常轨道,那些重新失地的百姓就要一直吃苦下去了。
第四百一十九回 现象——本质
东子热情的夹起一筷子大葱炒鸡蛋,放在槐花的碗里:“多吃点,多吃点。”
“首长,你看这孩子饿的。”
小强抿了下嘴。
“东子,你留点钱下来,让李村长帮槐花家整点粮食。看不见的人我不管,可既然看见了,要是不帮,我回去也不安心的。”
“哎!”东子应道。
李松鹤赶紧摆手道:“首长你这不是骂我吗!你既然交代了,我一定把槐花当自个家闺女看,但凡有我口喝的,就让她娘儿两吃个饱。”
小强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握着李松鹤的手道:“李叔,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年头粮食就是钱,我不能让你白花这个钱啊。我工资比你高,你就别推辞了。“
说着使个眼色,东子上前死乞白咧的就把一沓大约三四十元钱塞进了李松鹤的口袋。
“哎呀,哎呀你这后生……怎么这么大劲儿……好……好好……我收下就是了。”
李松鹤犟不过东子,只得收下钱。
见东子坐下,李松鹤拿出钱来点。
“我得把这钱点清,回头叫王寡妇把钱还首长你。”
小强笑了笑,没吭声。他不喜欢说客套话,也没有这个必要。
“三十六元整!”李松鹤惊道。
“首长,用不着这么多!一百斤粮食才8块钱,这娘儿两,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哩!”
小强道:“您老给她娘儿俩收着,有用的地方多着呢,要有追债的,您就支出来给人家吧。”
“唉,那我就替王水秀她谢谢首长了。
不瞒首长说,邻村那追债的周有道实在不是玩意,三天两头过来,王寡妇眼下是连个西瓜都不敢吃,周有道把她家里存的地瓜都给收走了,说是当利息,拿回去喂猪。大伙也不敢给她粮食,怕被周有道拿走。隔三差五的,咱乡亲们就端点饭食干粮接济她娘俩儿。
这下好了,有首长给的这三十六块,一定是够她娘儿俩还债了。”
小强眉头紧锁,抿着嘴道:“您老别客气,眼下的困难是暂时的。等政策好起来,这些鳏寡孤残、妇孺老人都会有国家保障的。”小强道。
“是,首长说的对。”李松鹤连连点头答应。
李秀英这时已经切好了豆角,使香油拌了端出来道:“首长你是好人,共产党都是好人。”
小强笑道:“那是因为咱们都是无产阶级,从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是一家人啊。”
一语说罢,大家都笑了起来。
李松鹤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喊道:“秀英,挑几个大瓜给首长带上。”
“还用说吗,俺爹都已经放上拖拉机了。”
吃完饭,小强等人回了水库工地,勘测队员们继续去忙手里的活,小强和东子等人则在水库边找了个阴凉地坐下。
李秀英在几步开外的树下席地坐着,手里绞着辫梢,忽然问道:
“首长,听说美国人要打过来了?是真的吗?要是美国人来了?俺们分的地,是不是都不算了?”
一听这话,李秀英的拖拉机师傅王冲也一拧眉毛,关切的小强,想要知道点内幕。
小强一脸的轻佻骄傲:“切,打他个屎,美国佬敢来,咱们就把他屎尿都揍出来。”
“哈哈哈……”草地上一片笑声。
笑归笑,小强知道,这话并不能解除大家的忧虑。
“大伙说说,以前的日子比起现在,那都咋样啊?”
李秀英激动道:“还能咋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呗!以前咱穷人见天就只是盼着能求个活路。交了租子后,一年到头吃野菜炖山药蛋子和地瓜,大雨大灾,小雨小灾,家家户户穷的炕上没个盖头,一辈子没见新衣裳。可是家家却都藏着个瓢,一到灾年就端着瓢出去讨饭,若是命好要到些薄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