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时候,姜政委和李福田却动手在自己面前的木碗里捏起糍粑来,范明只得跟上。他知道,对于藏民的热情款待,万万不可推却,否则,轻者被认为是见外,重者认为你看不起主人。
当姜政委带着李福田和范明把各自的糍粑面揉好后,之前忐忑的看着三人的斯朗温堆一家已经是高兴极了,满面都是从心底里溢出的真诚热情的笑容。
看着主人家这般喜悦,范明觉着,这顿膻腥实在是值得吃,自己哪怕捏着鼻子也要吃下去。李福田是长跑康藏的,吃惯了不觉得,可是范明却惊讶的发现,姜政委这满肚子知识的文化人,却毫不皱眉的面带微笑,大口的吃着,把每一种食物都品尝了一些,边吃还边感谢赞美主人的款待。
范明知道,平时吃东西口味寡淡的姜政委这是在表示礼貌。
范明对姜政委佩服极了。
于是,他也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斯朗温堆大叔,部队今晚在广场上放电影,你不去看看吗?”姜政委道。
“电影?啥叫电影?除了买卖草药,我不太去村里。”斯朗温堆说。
姜政委挠挠头,说道:“电影嘛,就像是唱戏的那样,放给大家娱乐消遣的,有些电影还有教育意义,可以启发人。”
斯朗温堆道:“为什么夜里放?黑漆漆的怎么看?你们点了酥油灯吗?”
“电影本来就是亮的啊,夜里才能看的清楚,电影还带声音,能听见里面的人说话。”姜政委继续推荐。
斯朗温堆道:“那么稀奇的东西吗,那我一定去看。”
一边坐着的白玛好奇的道:“天已经要黑了呢。”
姜政委笑道:“待会你们一家人都跟我们去吧,等部队走了,电影就看不到了。这几天部队的医疗队也在村里免费给大家看病,您一家人也去检查一下身体吧。”
斯朗温堆道:“我家都没病,还是给有病的人看吧,这是积德的好事啊,大军真是慈悲。”
姜政委继续问道:“白玛是您女儿吧?您还有别的孩子吗?”
斯朗温堆低下头叹口气不语,他的老伴说道:“我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就这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范明赶紧岔开话题道:“大叔,您热情的招待我们,我们很感激啊!这包礼物请你收下。”
说完,范明取出那包足有六七斤重的压缩饼干和火腿肠。部队也没啥好送的礼物,唯有新发的压缩饼干和火腿肠大家都觉得好,送出来有面子,所以就选了这个当礼物。
斯朗温堆打开这个布袋,看见真空包装的银色压缩饼干和红色火腿肠,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
“谢谢大军,不过这是什么啊?”
范明取出火腿肠,用他随身带的小刀割开肠衣,递给斯朗温堆,又撕开一包压缩饼干递给白玛。
火腿肠鲜香的口感和压缩饼干奶香扑鼻的干爽当时就把斯朗温堆一家征服了。
白玛拿着那块压缩饼干,高兴地又咬了一大口。
斯朗温堆感激的道:“客人的礼物太珍贵了,这样好的点心,我这辈子都没吃过。”
范明笑道:“这不是啥稀罕物,是给战士们补充营养的便携口粮,不用生火就能吃,打仗时用来填肚子很方便。这次来的匆忙,不能特意准备礼物,只能随便取些带的口粮当礼物,请大叔不要嫌弃。”
斯朗温堆连忙道:“这很好,这很好,谢谢客人的礼物,我很喜欢!”
白玛羡慕的望着范明道:“大军客人,当兵就能吃这样的好点心?”
范明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道:“嗯。参军就能吃到。”
第三百五十八回 顶高顶高的菩萨
姜政委吃完自己揉的糍粑后,放下木碗说:“斯朗温堆大爷,您一家三口人,平时吃的饱吗?生活的咋样?”
斯朗温堆大爷将装着压缩饼干和火腿肠的布袋子交给老板,叹口气道:
“田里的收成也就那样了,要是想靠这十亩差田吃饱,那是不成的,交完租子后,剩下的粮食也就是糊口罢了,即使这样,每年还是有一两个月要靠吃山里的野菜过日子。
我仗着腿脚好,熟悉这大山,经常进山挖草药卖给收药的行商,这每年能有十多个银元的进账。要不然,光是交前面四个孩子的出生税,就要把我拉到堆穷里了。”
姜政委道:“生孩子还有税吗?”
斯朗温堆睁大眼睛道:“大军为何奇怪?汉人家难道都不交出生税吗?男孩4两银子,单眼皮再加四两,女孩一两五,多少堆穷和奴隶都是因为交不起出生税,孩子生下来就摔死了。”
姜政委心情沉重的道:“大爷,还有哪些税要交吗?”
斯朗温堆叹气道:“那可多了,像我,除了给领主的地租外,还要另外奉献五十斤青稞的年敬,我们藏人穿了新鞋要交新鞋税,穿新衣服要交新衣税,养牛要交牛蹄税,养鸡要交鸡税,鸡下了蛋还要交税,耳朵税,母羊税,入狱税,烧材税,酥油税,青稞税,布税……”
范明打断道:“啥叫耳朵税?”
斯朗温堆道:“就是只要长了耳朵,就要交的税啊,不交的话,领主就把你耳朵割下来。”
范明低着头,握拳强压火气,沉着声重重的哼了一声。
姜政委听的毛骨悚然,问道:“那你不欠领主钱吗?”
斯朗温堆木然道:“有谁不欠领主钱呢?我家三代下来,总共欠了领主二百多两银子,庙里七十多两银子。如果不是看我每年还能上山挖药,我爷爷曾经爬上雪山摘下雪莲救过老领主的性命,领主也是不会借给我这样多的。”
他又叹了口气,麻木的道:“其实咱家和那些堆穷或者奴隶也没多大区别,都是捧着空碗的人,能不能活下去,都看领主的慈悲。”
边上的白玛已经将压缩饼干小心的塞进了领口衣服里,这时在一旁听到说挖药的事,她红扑扑的脸上不由得挂上了自豪的神情,说:“阿爸能背着药筐空手爬上千尺的雪峰,是我们雅江的雄鹰!我今年过了成年礼,也要学阿爸,去山上挖药。”
姜政委问道:“药材要交税吗?”
斯朗温堆回答:“交一半药材给领主。”
范明不解的问道:“怎么还欠庙里钱?”
斯朗温堆道:“我家门前的尼玛堆,每年都要请庙里刻新的经石堆上去,我每年卖了羔皮和药材,就请庙里雕大块的经石,在跳神节那天连哈大一起奉献上去。”
范明道:“哦,怪不得人家告诉我,尼玛堆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呢。”
斯朗温堆有些得意的道:“我家门前的尼玛堆,就是我家三代人年复一年的纳献。”
姜政委嘴唇微动,很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想到进藏前上级再三强调的宗教政策,终还是改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动身去看电影吧,大爷,大妈,白玛,你们都没看过电影吧?正好趁这个好机会,都去看看。”
大妈道:“我就不去了,还有好些牛粪饼子没贴完。斯朗温堆带白玛去看看新鲜吧。”
……
初夏之夜的雅江村,小广场上聚集着村民。
广场上原本堆积成山的垃圾此刻已经不见踪影,凹处的烂污臭水也被战士们用他们在村里采购的扫帚扫了个干净。这里因为解放军的到来,变了个模样。
在广场上席地而坐的藏民们有的是身份尊贵的头人,带了粗毛毡子垫在身下,有的贵族骑在自家奴仆背上,好居高临下的看电影,而大多数人则毫不介意的直接席地而坐,大家都是来看电影的。
在宣传队的几位会藏语的战士拼命吆喝了一下午之后,村子上的人们在今晚,几乎全部都聚集在了这个小小的广场上,把这刚刚被解放军战士们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附近山洞里和破土坯房子里的最穷苦的农奴,因为解放军的宣传和卫生队的走访,这次也来了不少。他们衣着破烂,面色黝黑,仿佛自打一出生就不曾洗过澡那般。
像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农奴们大多躲在远远地地方,惊疑不定的望着那已经搭起来的电影银幕。即便远离人群,他们身上的恶臭还是能够远远就闻得到。
罗和耸了耸鼻子,自言自语的道:“天知道卫生队的姑娘们是怎么受得了这气味的。”
另一个放映员吴镇城心情压抑的道:“那些都是农奴,谁也不是天生就臭的,现在臭,也不代表会一直臭。”
罗和点点头:“受苦人翻身的日子就要来了。”
吴镇城使劲将胶片盘卡进扣槽,朝远处努了努嘴,鄙夷的道:“看那些老爷,还骑在人民的背上呢。”
罗和望过去,看见那骑在奴隶背上看电影的贵族,骂了一句:“狗东西!”
罗和是宣传队的放映器材保管员和放映员,在放电影前,宣传队的放映设备已经被整齐的摆放在银幕后面。罗和将充满了电的电池接上器材,调试完毕之后,打开了音箱的开关,用中央下发的“珍贵的”磁带机播放起藏语歌曲来。全国所有的放映员都被告知,这种磁带录音机非常珍贵,从苏联进口一台这样的设备要四千多块钱。
中央当然不会说这些都是小强从2011采购来的白菜价设备。
两个推拉式音箱里放出的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听得藏民们如醉如痴,个个面露激动之色。
“好听啊,这是哪里来的金嗓子,那声音,好像是从云和山的那一头传过来。我在康巴走过好些村庄,从没听见这样的金嗓子。”一个年山民赞叹道。
“是谁在唱歌?怎么没看见人在哪?是在那大白布后面唱歌的吗?”有的藏民一边使劲伸头张望,一边急切的问身边的人。
罗和没有停留,接着就放了一首《毛主席的光辉》,昂扬的曲调和精湛的歌唱,令的许多连主席是谁都不知道的藏民们也被感染,学着那些在场边观看的解放军战士们那样鼓起掌来。
两首歌放完,罗和与吴镇城已经完成了插胶片和调节电影放映机的工作,罗和将插好胶片的电影放映机打开,开始正式放映电影。
电影《农奴》开始放映了。
这部黑白影片诞生在1959年西藏叛乱之后的1963年,电影的对白并不多,但是那仿佛带着魔力的镜头语言却是这样的厚重直白,携着一股沉默的力量,重重的击打在每一个观众的心坎。
一开始,第一次看见电影为何物的藏民们以一种对待魔法般的虔诚,屏息凝神、极度专注的看着银幕上那活生生的人,听着那声音。他们啧啧称奇,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电影而感到兴奋不已。
附近一个小头人也赶来看电影,作为一个贵族家庭出身的统治阶级成员,曾经他在昌都大领主家里做客时看过几次主人放映的英国电影,虽然听不懂英语,但是总算看过电影是啥样子了。他听说那胶片贵的惊人,即使是大领主,也只收藏了寥寥几部电影,反复播放来打发时间换取优越感,在家自娱自乐罢了。
小头人赞道:“这和我在昌都大领主家里看的一模一样,确实是真的电影,中央真有钱,放给这些奴才们看这个,太浪费了。”
广场上,有的藏民已经激动地念起佛经,称颂起佛法来。在他们看来,电影这东西犹如神迹,毫无疑问,一定是有佛法加持在上面。
渐渐,随着电影的情节进行,广场上开始有人流泪了,流泪的人越来越多,一股低沉的呜咽有声而又无声的感染着每一个人。
就连那个小头人,都有些感慨的道:“这个老爷太不宽厚,做了他的奴隶,真是最贱的命了,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大孽,要这辈子作这种老爷的奴隶。”
广场上有藏民开始转起手的转经筒,为影片悲惨的人祷告超度。
远处的农奴,许多人流着泪,感同身受的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如同电影的农奴一般苦难深重。一股无声地力量席卷了人们的心灵,很多人的灵魂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深深地震撼。
那个骑着自家奴隶的贵族,不知什么时候也爬下了家奴的背,站在人群边上默默地看着。
斯朗温堆和白玛这对老父幼女,坐在姜政委和范团长身边,近处观看了这部电影。
斯朗温堆流着泪,不停地反复低声念叨:“这就是命,这就是命,这就是……”
白玛却眼睛越挣越大,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头脑思想风暴的冲击,让她不断地思索,为什么,为什么农奴的命,就是这样的卑贱,还要永远的卑贱下去。
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影片的藏族女孩深情地对农奴强巴说:
“……东方出了个顶红顶红的太阳,太阳里站着个顶高顶高的菩萨,他什么都看得见,他看见了这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有人在受最深最深的苦,菩萨的手一举,菩萨兵就越过了千山万水,来解救人们的大苦大难!每个菩萨兵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