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蜃……
含在嘴里的名字,弥散出苦涩的味道。
忽地,柳生一下子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停了3秒左右,向来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他,拔腿跑出大门。可怜的素描本再一次被无情地抛落在地上,微风吹过,一页页地翻动着地上的本子。而那个庭院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美智子的声音像是触动了什么咒语一般,让头脑已经一片空白的海蜃不作他想,遵循内心发出的指令——逃。
于是,她逃了。
逃出柳生大宅,逃出柳生的视线,逃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顺着柳生家外的坡路一直跑下,海蜃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奔跑变成了步行,到最后,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似要用尽全部力气。
眼前的路长长的仿佛一路没有尽头,海蜃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她能去哪里?离开了柳生家,这个世界,并没有属于她的地方啊!
拖着如坠千斤的步伐,海蜃低着头,漫无目的地沿着下坡的路走着。忽然,一阵风带着咸腥的味道吹来,她无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阳光为一片蔚蓝缀上了浅金的粼光,自由翱翔的海鸟则添上白色的线条,构成了一幅色调清新的画面。
驻足凝望片刻,海蜃好像无法自主控制脚步一样,身体自动自发地朝通往浅滩的阶梯走去,一步一步地走下,站在柔软的细沙上,空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厚实的海蓝倒映在她的紫眸里,化成一片清润的颜色。
这是她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经过的地方,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闻樱和真绪,并跟伊势青川结下不解之缘,也是在这里,她看过巨大的风筝高高地飞上天空,承载着欢声和笑语。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潮起潮落,白浪翻转,转眼,便已物是人非。
一波一波的浪花拍打岸边,卷起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大海的深处仿佛传来塞壬海妖引诱水手的魅惑歌声,吸引着海蜃慢慢地踩着细沙走过去。
直到离海水已经很近的地方,海蜃的脚步才停下,一个浪潮拍下,扑腾而上海水沾湿了海蜃的鞋底,溅起的水滴飞上她露在裙子外的小腿。潮咸的海风吹得她的眼睛干涩疼痛,没有任何准备地,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滑下。
海蜃一愣,她心里,明明没有想哭的感觉——事实上,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记了想哭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会自动自发地流下呢?大概是……被海风给吹的吧!
她伸出右手以手背擦擦眼睛,却发现自己捉着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枝之前画画用的炭笔,一直被紧紧地捉在手中,没有放开过。看到画笔,她猛然想起了自己原先放在腿上的素描本,刚刚什么都没想便冲出家门,连把它掉落在地上都不自觉。她心里一抽,手一握紧,随即,又放松了手劲。
什么都没了,就算还让她保留那个素描本,又有何用呢?
那里面,记载的,都是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事物,只是,对她来说,这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纵然再真实再清晰,只要伸手触碰,便支离破碎。
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忽然浮起了以前看过的席慕容的两句诗: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可怜哪,她甚至连眼泪,都是不属于自己的。
海蜃忽然猛地举起右手用力一掷,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高速旋转着,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坠入水中,连水花都来不及溅起,就被涌起的浪所吞没,转眼不见一丝痕迹。
海蜃后退几步,身形一晃,跌坐在沙地上,反射性地去撑地的双手被沙子硌得生疼,她却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没有再站起来,反而就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退回去,再涌上来,又退回去。
然后,她慢慢地缩起身子,两手环抱住屈起的双腿,头埋到膝盖上,掩去了所有的表情。娇小的身躯,微微地发抖。
直到跑出了大门,柳生才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人。
海蜃平时会去哪些地方,跟什么人一起玩,身为哥哥的他,一无所知。
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柳生,此刻却扯起了唇角的弧度。
他一手拍上前额,闭上眼,苦笑了一声。
他这算是什么哥哥?从以前到现在,他压根就没关心过妹妹的生活圈子。从前,他只知道海蜃跟中川经常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他瞧不起那些人,自然也不屑理会。现在,他说着要尽哥哥的责任好好照顾海蜃,但他原来一直都是用那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关注”她,除了青川画居的人,式部,还有四天宝寺那群网球部成员,他根本不知道海蜃平时还跟什么人来往。
这样的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以哥哥的身份为不知所踪的妹妹抱不平?都是因为他的冷漠,才会在一年前让海蜃发生车祸。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自己整整一年里虽然屡次怀疑却最终还是没有发现妹妹早已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一股无力和自责涌上心头,但柳生仍然清楚地知道,现在不是他自我唾弃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地就那么跑出去了,而他甚至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定了定神,他果断地掏出手机,拨了一组电话。
那头的声音从悠然变得严峻,但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柳生挂上电话,努力保持头脑的冷静用力想了想——没有去找他的话,那么……他又拨通了另外的电话号码。
打了几个电话下来,对方都说没有接到过海蜃的电话,留下嘱咐说若是她有去找他们就马上通知自己,柳生挂断手机,觉得头痛更甚。他才放下拿着手机的手,就马上感觉到震动,他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连忙按下通话键放到耳边,急切地应了一声。
那头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传来想知道的消息——
“我刚打电话去青川画居跟前辈说了,如果海蜃去那里的话就让她通知我。现在,我马上出去一起找。”
那个素来温和的声音此刻冷静而果断,就像每次比赛前跟大家打气一样,让人打从心底地愿意相信和服从。柳生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回道:“啊,谢谢你了,幸村。”
寻找
幸村的步伐保持着平稳的节奏没有丝毫凌乱,但是步速要比平时快了很多。
脸上维持着平静,只是再没有多余的心思挂上微笑,心头的焦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断累积。
柳生在电话里头并没有解释清楚事情的始末,只是轻描淡写说他跟海蜃发生争执之后,她就跑了出家门。
兄妹争执,这个理由,在一般家庭里,也许再常见不过,但发生在柳生兄妹身上,已经够不寻常。
柳生是怎样的人他怎么会不清楚?以他的个性,就算跟人的意见不一致,又何至于“争执”?更何况,对象是海蜃……这两个人,真有什么不和,顶多默默地走开就是了,怎么可能争得起来?!
想到这里,幸村不禁皱了一下眉,不管起因是什么,会让处事淡然的海蜃夺门而出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但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海蜃!柳生说她钱包什么的都没带,手机又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不得不让人担心。
如果没钱包的话,她应该没办法坐公车才是——不过也说不准她身上的口袋里会不会有零钱什么的,跟她关系比较好的人,柳生已经问过式部和仁王,现在正在去学校的途中。而画居那边也已经打过招呼……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可能去的地方?
看着手上一直没有动静的手机,幸村忍不住还是再拨了一次海蜃的号码,传来的依旧是没有感情的电子音,提醒着他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该死!海蜃居然真的没有来找他!
给了她这么长的时间去适应自己的存在,他以为,他应该已经融入了她的生活中了。结果,一有事,那丫头还是不肯来找他……真是……
幸村的眼睛眯了眯,攥着电话的手握得更紧,俊美的脸上,闪过坚定的神色。
没关系,她不愿主动来找他也不要紧,因为,他会找到她的!
伏在腿上,海蜃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东西都没办法想。
潮水涨起又渐渐退下去了,被润湿过和干燥的沙子之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界线。被潮水带上岸却没赶上跟着它一起回到海中的小鱼在浅滩上扑腾挣扎,有的凭着自身毅力蹦着蹦着回到大海的怀抱中,有的折腾了一会,便归于沉寂,不再有动静了。
随着落日西沉,本来尚带暖意的风也渐渐寒凉起来。早春的夜晚温度降得特别快,比起下午出太阳那会冷了许多,夹杂着厚重水气的晚风也比之前猛烈很多,让衣着单薄的海蜃不禁一个哆嗦,身子缩得更紧,但尽管如此,她仍是没有改变原来的动作,低头抱膝坐在沙滩上,任由一阵一阵的海风吹来,不断将她的长发撩起又落下。
忽地,一个很轻的重量落在了她肩上,冰冷的身子瞬间被温热包围。随后,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将那件搭在她身上的外衣拉了拉裹好。
海蜃终于寻回了知觉,缓缓地从膝盖上抬起头,转头看去,夜色尚未很深,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人脸上不加掩饰的心痛和担忧,冻结成冰的心好像在某个地方被敲出了一丝裂痕。
幸村的脸上没有海蜃熟知的温和微笑,显得他清越的面容有几分冷峻,宛如天边一弯冷月。但一直紧绷的情绪在看到海蜃的时候终于放松下来,他的眉头依旧轻皱着,环在她肩上的手一收紧,直接把海蜃压在怀中,话里能够听得出一丝交杂着不舍的责备:“你知不知道,我会很担心你?”
靠在温暖的怀抱里,被熟悉的男性气息环绕,海蜃轻轻闭上眼,却没有出声。
看到她这副模样,幸村的心猛然抽痛起来。原本蹲在海蜃身边的他直接也坐到了沙滩上,双手环过海蜃,将她抱得更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她的确还在这里,就在他怀内。
这一下,幸村可以更加肯定,柳生所说那所谓的“争执”,必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刚刚远远看到的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是那么娇小,而她抬头时脸上的表情更是飘忽迷惘得有若游魂,又或者说,这样的海蜃根本就像个失了魂的陶瓷娃娃。
这种感觉,就跟平安夜那晚在阳台看到她的时候一样,好像……她会随时消失不见。不,这一次,比那时的感觉更重!
幸村不禁锁紧眉头,抱着海蜃,像是怕惊动了她似的将声音放得很低:“海蜃,到底怎么了?你跟柳生……发生了什么?”
柳生的名字才刚说出,幸村就敏锐地感觉到怀中娇躯一僵。
“海蜃?”
等了一会,看到海蜃还是固执地不肯说话,幸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追问,只是拉好自己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将她冰冷的身躯抱得更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得他又叹了一声,下巴抵在她发上,像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在心里建好了一幢房子,大门早已为你敞开,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走进来?”
说完这句话,他感到海蜃的身躯轻微一震,过了一会,她好像慢慢地放松下来,不再那么僵硬,又过了一阵子,才听得她带着沙哑的嗓音呓语般轻喃:“因为……我怕走近以后,才发现那终究只是一场海市蜃楼,转瞬即逝。”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出口的瞬间就被吹散在风中,但是幸村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他的心一紧,话马上就脱口而出:“相信我,相信爱,相信我爱你,就有那么难吗?”
海蜃动了动,然后慢慢地在他怀中仰起头,本如盈盈秋水的紫眸此刻显得有些空洞,失神地望入幸村眼里,开口,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你……爱我?”
紧紧地盯着幸村,好像要努力寻求什么东西一样,海蜃再次开口道:“就算……我不是柳生海蜃?不是你一直以为是的那个人?”
听到她莫名的话,幸村一愣。海蜃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凝视他的目光垂了下去,嘴唇抿成一线,心头那本已沉淀下去的刺痛又隐隐地发作。忽地,她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上传来轻软的触觉——这个感觉不容她错认,是幸村的唇。
随即,她就被抱得更紧,几乎是被用力压在他胸前,连他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一直看到的,就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你,再也没有别人。”
海蜃的睫毛又扇了扇,一直努力压抑住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不受控制地就刷的流了下来,瞬间沾湿了幸村的衣衫。
隔着薄薄的衣服感觉到胸前的湿润,幸村皱了一下眉,抱紧海蜃的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