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幸村这番听似叫她不要去找伊势青川的话反而坚定了海蜃的决心——这种值得骄傲的事……能带给她的恐怕是更多的麻烦。
既然都是麻烦,只好两害相衡取其轻,迎接眼前比较明显的麻烦而去杜绝长久的潜在麻烦。
下定决心,海蜃毅然抬起头说:“那等下就麻烦幸村学长带上我了。”
幸村对这个答案没有感到任何惊讶,略带歉意地说:“嗯。不过可能要你等我一下了。”
知道幸村必须要等到网球部的训练结束才能离开,海蜃点点头,说:“不要紧。”
看了一下远处的训练场,外头已经围绕了一圈圈的后援团,幸村说道:“你可以到更衣室后面去等……就是你上次画画的地方,那边人少,比较清静。”
“好。”海蜃微微鞠躬,说,“那我就不打扰学长了,待会见。”
“嗯。等会见。”
幸村跟海蜃告别,不再磨蹭,立刻跑步前往更衣室。而海蜃也往同样方向走去,找到了第一次来网球部时找到的那个比较僻静的地方,走到同样那棵大树下面坐下,抬头看去,树荫罩在头上,遮挡住视线,阳光却零星地洒落,风摇叶动,细碎的光线也跟着抖动,隐约地透出蓝天。
发了一下呆,愣愣地看着头顶枝叶的晃动,嫩绿、浅绿、深绿、墨绿……层层叠叠的树叶相互厮磨发出“沙沙”的声响,光线与阴影交错,让人觉得就算脑中什么都不想,光是看着叶影交缠便可消磨整天的时光。
盯得久了,视线开始有些模糊,海蜃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其实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候,才是最惬意的……凉风吹过,十分舒服,让人忍不住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
轻轻闭上眼睛,让酸累的眼球得以休息,任由清风吹拂而过,轻柔地摩挲自己的脸庞,撩起耳边的长发,仿佛母亲温柔的手扫过,沁凉中带着丝丝暖意,总让人心生眷恋。
母亲……静下来的时候,又想起母亲了呢!果然,要让脑袋什么都不想,是件很困难的事吧!
明明想忘记的东西,当无人在侧的时候,当不需要思考其他事情的时候,当没有任何事可忙的时候,就会不经意地跳出,不受控制地占领大脑的空间,无法驱逐。
每当这个时候,海蜃就会想拿出画笔,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过多沉迷于过往。
可是,也许是这里的环境太过幽静,也许是这里的微风太过柔情,也许是今天自己太累太想睡,她已经完全不想动,也不想拿起笔来了。
侵占,就侵占吧!这一刻,她无力反抗。
梦境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出现了很多人。
有母亲,有父亲,有直子,还有尹津。
也梦见了很多东西,甚至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梦见父亲回到家来,一家三口围在桌子旁边,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火锅和各式各样的火锅料,还被母亲抱着的她直接用手捉起一块萝卜往里扔,却被溅起的汤烫得哇哇大哭,母亲也哄不住,最后父亲笨拙地抱过她,也不知怎的,她就停止了哭泣。
她梦见母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描绘出那个母亲深爱着的男人,然后她用满手炭芯粉末的手擦发痒的鼻子,沾了满脸灰黑,母亲好笑地拉过她替她抹干净。
她梦见父亲离家的时间越来越久,有一次,当他久别回家后,她雀跃地奔向他,他却没有抱起她,只是敷衍地用手拍拍她的脑袋说了句“我很累”,就掠过她身边进屋,倒头便睡。
她梦见父亲和母亲大吵一架,父亲甩门离去,母亲掩面流泪,她无措地擦着母亲脸上的泪水,却仿佛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她梦见白色的床单覆上了母亲的身躯,医生相继离开,冷冰冰的病房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连那台庞大的仪器,都被关掉不再发出象征母亲生命迹象的烦人声音。
她梦见一片全黑的葬礼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或冷漠或好奇或同情或嘲弄的表情,还有纷纷的议论。最后,久别的父亲站到了自己面前。
她梦见尹家在东京的大宅,梦见站在门口等待的直子和尹津。梦见她们热情的笑脸。
她梦见不懂日语的自己在公园里,呆呆地坐在一边,看着别的小孩子们愉快地玩耍,直到尹津过来把她拉了过去。
她梦见直子给尹津买了一对很漂亮的金龟子形状的发夹,尹津把其中一个别到了她的头上。
她梦见了许多许多发生过的事情,仿佛一部运用蒙太奇手法拍摄的电影,无数的镜头,没有衔接过度地一一闪过,既不按照时间顺序,也不按照事件规律,上一刻还看到母亲专注地教她画画,下一刻她已经出现在日本的国中学校。凌乱,无序,模糊。
梦境的最后,是海边的浅滩上,两个凑到一起的脑袋。然而,一片飞溅的血花,嫣红犹如盛开到极致的红玫瑰花瓣散落在空中,模糊了尹津的脸庞……
“海蜃……”
一个很轻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入到她的梦中。
海蜃?海蜃是谁?这个名字,好熟悉,却又好陌生。
似乎有什么抚上她的脸颊,有点粗糙,却无比轻柔。比起和煦的轻风,这个触感,更加温暖,更加让人眷恋。
思维虽然还停留在虚幻的梦境中,但部分意识却渐渐地清晰起来。
海蜃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感觉到那个停留在她脸上的抚摸顿了一下后立刻离开,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霎时,母亲的脸,父亲的脸,尹津的脸,都一一消逝淡去,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由于背光而一时看不清楚的脸庞。
海蜃眯了眯眼,被模糊的意识渐渐回笼,但刚睡醒的状态让她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这个人,是谁?
自己,在哪里?
“海蜃?”梦里出现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次更为清晰了些,一直传达到她的中枢神经。
海蜃用力地看过去,蹲在跟前俯身面向自己的,是一张如同白玉雕刻般无暇的脸,蕴含着无尽光华的鸢紫色双眸,似漾着一丝不明的情愫,却在让人看清之前迅速敛去,高挺的鼻梁是雕刻家苦心追求的最佳比例,樱色的唇微微上扬,让清秀的脸庞增添几分淡淡的暖意。轻风再次拂过,吹起他紫蓝色的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眼前有一片薰衣草的花田。
本就半梦半醒的海蜃只觉得更加迷惑,如果刚才是梦,现在的自己,到底醒了没有?
如果是梦境,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但现实,又是否存在长相这般完美的人?
“海蜃,在这里睡很容易着凉的。”来人开口,声音也跟他的长相一般柔美动人,然而,却是男子的声音。
眨了眨眼,海蜃终于慢慢地回想起自己所处何地。
这里是网球王子的世界,她是柳生海蜃,眼前的,是立海大网球部的部长幸村精市。
如果母亲,父亲还有尹津都是梦,那么,这一刻,立海大,幸村,却是真实存在的。
人果然不能太经常做梦,否则就会很容易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海蜃垂下眼帘,正想开口,却听见幸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海蜃,你别哭啊!不然,别人看到会以为是我在欺负你的。”
哭?她怎么会哭?海蜃反射性地低低回了一句:“我没有……”
幸村摇摇头,骤然伸出手去,拇指轻轻滑过海蜃眼下,让她产生一阵莫名的颤抖,幸村将手举到海蜃面前,他轻轻地说:“可是,为什么你流泪了呢?”
海蜃有些发怔地看着幸村拇指指腹上停留的那一滴晶莹的泪珠,说不出话来。
她竟然……流泪了吗?她已经多久没试过哭泣的滋味了?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犹未掉过半滴眼泪,让她一度以为连自己的泪水都被母亲一同流光了。可是现在,只是短短的一梦,就让她流泪了吗?
难道,尹洛的泪干了,海蜃的泪还没尽?
忽然忆起跟前的人还在等待,海蜃断然停止继续想这些东西,伸手往胡乱抹了一把,抬头对幸村说:“不好意思,麻烦幸村学长了,训练结束了吗?”
幸村没有立刻回答,定定地看了海蜃一小会,才说:“嗯。刚结束,我们走吧!”
说完,他站起来,将手伸到海蜃跟前。
海蜃又是一怔,顺着那只白玉般的手望上去,是幸村带着浅笑的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到他温热的手心里。幸村轻轻使力一拉,将海蜃从地上拉起,便放开了手,说:“我已经跟比吕士说过了,去见完老师之后,我再送你回去。”
“有劳幸村学长了。”海蜃微微弯身,礼貌地道谢。
“这没什么。”幸村温和地笑笑,说,“走吧!”
随幸村一起走到校门口的公车站,很走运地,要等的车子不一会儿就来了。上车坐了半个多小时左右,已是远离市区中心,相对比较偏僻。
下车后走了10分钟左右,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座传统的日式院落,古式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竹制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青川画居”四个毛笔大字。门是敞开着的,走进去,仿佛立即踏入了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截然不同的天地。
门后,是一片广阔的庭院,白色的沙石地上,铺着块块不规则形状的石头,形成一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后面的大宅,两旁竟有大片的竹丛。而不远处还有个小小的池塘,遥望而去,能隐约看到几尾红色的鲤鱼。作为画室所在的地点,清净幽雅,倒也适合。
踩在青黑色的石头上,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大宅,同样是日式风格的建筑。幸村将敞门往旁拉开,进去后正对一条长长的走廊,两旁和室的门都是关着的,十分安静。
幸村回头对海蜃轻声解释道:“这个时候是老师的学生练习画技的时间。在画画的时候,老师对环境要求很严格。不过等休息的时候就会很热闹,就算有人在走廊上追逐他都不会管的。”
海蜃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着幸村向前走,并尽量放轻了脚步。
幸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停下,对海蜃说:“老师现在可能在忙,我过去看一下,你在这里先等一下可以吗?”
“嗯。”海蜃点了点头。
幸村便右拐离开。
海蜃先是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一下,走廊两旁有好几间房间,只不过门都紧闭着。右转便连接到外廊,海蜃走过去几步,后庭景色尽收眼底。
后庭布局与前院相差无几,后方植有大丛的毛竹,靠前一点的地方是个圆润的青石垒起的池塘,只不过这个水池比起前院的那个更多了一副日本庭院里常备的传统竹水具,每隔一段时间,注满水的竹筒便倾斜敲打下方竹段,发出清脆的敲打声。
轻风吹过,头顶忽然传来悦耳的声音。海蜃抬头望去,才发现外廊上方,挂着一个样式简单清雅的风铃。
宁静致远,这样的环境,果然才适合第一画师的身份。可是,谁能想到,这个地方的主人,个性却如此无拘,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应对的举动呢?
扑腾几下,两只鸽子从外头飞进来,落在院落中,来回踱步,不时低头轻啄,像是在寻找食物,发出“咕咕”的声音。走了好几步,又展翅飞起,只落下两片碎羽绒毛,被微风卷至不见踪影。
风吹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不知道,她会作为柳生海蜃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不知道,她若有一天要离开的话,又会不会如同雁渡寒潭一样不留踪影。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有哪怕一个人心里留下她的影子。
不过,如果她真的需要走的话,还是不要有人记住她比较好吧!带着回忆的生活,太累,太累了。
风铃再次发出轻灵的声响,唤醒了海蜃。
她敛眉低头,不禁嘲笑自己总是忍不住想太多。以后会是留下或是离开,本就不是她说了算的。再说,尹洛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即便她真的离开,留在大家记忆中的也只是柳生海蜃吧!
那么,她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压根就是浪费时间浪费表情浪费大脑容量。
摇摇头,她往外走了两步,来到外廊边沿,更加靠近庭院,连浅浅的池塘里的石头都能看清。这条走廊与庭院地面相距若有半人高,如果想走到院落里的话,要么就是跳下去,要么就要走到另一头再顺着小阶梯下去。
正想着要不要趁机下去走走,走廊边上一间和室的门“哗”地被拉开,然后传出轻快的笑声,与笑声一同出来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是两个,一前一后地从那间和室里跑出,直直地往院落这边奔来。
两个娇小的身影,好生眼熟……
但是,两个小女孩明显只顾着自己在追逐,并没有发现海蜃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