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也是有着她的美丽的。
“父皇要我问你,”他慢慢道,照本宣科,“他待你不簿,你何至行此悖逆事?”
“待我不薄,哈哈。”李芷忽然开始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笑的喘不过气来。“是的,”她发很道,“陛下是待我不薄啊。他封我一介小小宫女为婕妤,他提拨我地家人,权势炫赫,他赐我住绯霜殿,繁华富丽。可是他根本看不见我。”
再耀眼的珠光宝气,也填不满空洞的灵魂。
“十年啊。”她的声音如哭如笑,知今日已无幸理,昔日的枕边人便是今日下令将冰冷白绫勒过自己颈项之人,却连来见自己一面都不肯,却让情敌之子来问,你,为何如此。
生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顾及的呢?
她看着站在殿中的那个男孩子,他地轮廓很像那个人,眉如出鞘之剑,唇薄如纸。却因继承自那个女子的血统,淡化了刘彻的锐利,平添一份温和。
“我在绯霜殿待了十年,十年啊。”她喃喃的诉说着,仿佛站在面前的人是他。“你一直都在她那里,回过头也看不见我。”
她一直以为,她是为了儿子,才设计对付陈阿娇。却不料她的心思太深,深的连自己都瞒过。到了这个地步,翻出来,才看见自己的真魂。
她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像一把刻骨的刀,一日一目的剐着她的灵魂,而一个寂寞了十年的女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母妃,”李芷的面上神情仿如鬼魅,连刘陌都不禁退了一步,何况她身边的一双儿女。刘旦扑到她的身上,哭道,“你不要这个样子。”
“吁,旦儿,不哭。”李芷柔声安抚,又深深叹息,“太子殿下,”她回过神来,轻轻叹道,“你,和你的娘亲,又为何要回来呢?”
陈阿娇未曾回宫的时候,这未央宫里,有无数寂寞而又不是太寂寞的女子,彼此在微笑的笑脸下相斗,彼此都拥有偶尔微波的君恩。 年轻的时候,她厌恶那种日子,却在陈阿娇回到这个宫廷之后,才发现,那种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至少,不是全然的绝望。
事情已经很清楚,刘陌转过头,吩咐道,“伺候李婕妤上路。”不愿亲自看,负手走出殿。
“太子哥哥。”与抱住李芷的裙褥,哭的不能自已的弟弟不同,刘嫣冲了出来,紧咬住唇,面色惨白,咚的一声跪在刘陌脚下,叩首道,“妹妹求求你,饶了我母妃吧?”
“饶?”刘陌淡淡一笑,看着这个与自己有着一半血缘牵系的妹妹。 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很安静。似乎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我为什么要饶了她。你可知道。你地母亲,试图伤害我地娘亲呢。”他慢慢道,心中并无一丝怜惜。
刘陌想,他懂了父皇要他来见李芷的意思。
他很心狠。除了对娘亲和早早,对别的人,并无半丝不忍之意。
但刘彻认为,他还不够心狠。
皇家这个地方太污浊。 而皇家的人又太不安宁。 哪怕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公主。 又何曾是简单的人物?而刘彻,是想让身为大汉储君的他,更清楚地看清后宫的污浊吧。 那种不甘。 嫉妒,会生生的毁了一个人。
“可是。 ”刘嫣喊道, “她是我地母妃啊。 ”
“那又如何?”与他无关。
刘嫣渐渐落泪,却无比冷静, “太子哥哥今日如此行事,不怕他年
有一日遭报应么?”
刘陌失笑,道, “我很乐意看着,那一日到来之时,你如何来讨回
你的报应。 ”
“但是。 ”他徐徐道, “盖长,你似乎弄错了。 能够决定饶不饶
你母妃地,并不是我。”
刘嫣怔了一怔,跪在廊上的身子微微瑟缩。
“看在你是我半个妹妹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只要你
能往宣室殿,求得父皇饶恕你的母亲。 我自然不会动她,如何?”
女孩闻言,微微抬了眉,却又终究颓然跌坐在地。
刘陌冷哼一声,负手吩咐道, “动手吧。”
内侍领命,捧出盘中白绫,抛过绯霜殿的梁架。
“将皇三子和盖长公主带走。 ”刘陌吩咐道。
李芷微微一笑,站上了矮墩。 安静的,将颈项穿过白绫打过的结。
踢开矮墩之前,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夜如其何?夜未央啊。 ”
夜如其何?夜未央。
虽然李婕妤已经自裁,刘彻也已下旨,处置了李氏满门。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此事,暂时不要让陈娘娘知道。 ”刘彻吩咐道。
于是,御医署与未央宫里变了天的时候,陈阿娇在长门殿,听着飞泓转进来地诸息。 讶异重复道, “那宁澈,在各地转了一圈后,最后在齐都失去了踪影?”
“是的。 ”绿衣颔首道, “飞泓蜡丸里是这样说的。 ”
阿娇放下了怀中暖炉,微笑道, “看来,这齐王刘据,倒不简单呢。”
“暂且不要理这个,”绿衣颦眉道, “陛下派人封了御医署,我们却探不出消息,娘娘觉得如何?”
“陛下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 ”陈阿娇却不以为意,道,“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毕竟服了动过手脚的药近半个月,刘彻也无法猜到,陈阿娇是否怀孕。
“陛下,毕竟时日尚短,是看不出来的。 ”因为失察,御医署的人都将获罪。 只是,在此之前,还得解决一些问题。
“其亥,无论是否受孕,煎一寄芜子汤即可。 ”
便是没有受孕,喝了也无大碍。
“若阿娇真的有孕呢,”刘彻冷笑道, “你们能保证,芜子汤不伤身么?”
“这,”御医们俱都迟疑,有人硬着头皮问道, “不知娘娘近次葵水什么时候去地?”
建章宫自然有记录这些事情的女官,答道, “大约是十日前。 ”
那便还是有可能受孕了。 而陈娘娘的身子,到底还是求稳为好。
虽说越早喝羌子汤,对身子伤害越小。 但万一出了问题呢。
而且,御医们渐渐神情凝重,若有了皇嗣,陛下真的属意打去么?
刘彻淡淡叹息一声,终于颓然道, “再看一阵子吧。 ”
入夜的时候,他负手来到长门殿。 阿娇正在烛下画着些东西,抬眉看见他,淡淡微笑,道, “你回来啦?”
“嗯。 ”他颔首,在内侍的伺候下,脱去了大氅,问道, “你在画什么?”
“等画好了再给你看。 ”阿娇道, “我听说你今日赐李婕妤白裁,她做了什么事?”
刘彻蹩了蹩眉心,叹道, “娇娇不要问吧。”
他曾经许诺要守扩她,到头来却让人在眼皮底下将她伤害。
阿娇耸了耸肩,记忆里,在未央宫里刘彻的妃嫔中,李芷是安静清雅的一个,还让她看的过眼。 因为自甘泉宫后,刘彻再也没有宠幸过那些妃嫔,她倒也可以平和的看那些女子。
“只是,”她忽然想起来, “早早都十五了呢,关于她的婚事,彻儿有打算没有?”她没有兴趣拐弯抹角的讨问刘彻的兴趣,便选择直接问。
“初儿,”刘彻怔了一怔, “在世家子弟里挑一个才貌俱佳的就是。 ”
“世家子弟里能有什么才貌俱佳的人。 ”阿娇冷笑,倒是庆幸自己记得问了这一句, “我的女儿,”她道, “她的婚事,得自己喜欢才行。 ”
不嫁世家子弟难道嫁平民么?刘彻的眉心一跳,然而今日他颇多忍耐,只是道, “反正她年纪还小,再等一两年再说吧。 ”
十五岁已经不小了,陈阿娇微笑,不过,若是心疼女儿的父母,女儿多大,也还是觉得小的。
“好。 ”
她应道。
睡在刘彻的怀里,半夜里慢慢醒来,却察觉他并未安睡,只是望着她的腹,眼神有些变换。
腹啊。
她捉摸着今日的种种迹象,渐渐了悟。
却装作并未醒来,沉沉睡去。
无论她迟生了多少年,看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还是不能习惯,为了一个虚无的理由,曾经美好的女子,相互伤害。
当是炼蛊么?
所以,到如今,还是无法喜欢,这个天下最繁华也最荒芜的所在。
一个眨眼,元鼎四年就走到了尽头。 建章宫里开始了第一轮扫法,喧喧
嚣嚣的热闹里,新的一年的钟声渐渐敲响。
新年的第一天,便是东方湄满周岁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陈阿娇自然是无法出宫的,只能在过后听着众人转述那场盛大的抓周。 爱女心切的东方朔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一一备齐,连草药,女红都准备了的,放在东方湄脚下,女婴却不管不顾,只在锦缎扑就的地上爬,抓住柳宁的衣裳再也不肯放手。 闹得桑家的幼子桑允一阵吃醋。
这,便算是抓周抓住的东西么?陈阿娇笑了好一会儿,对刘昙道,“也许是天作的缘分呢,这两个小儿女,配到一起也不错。 ”
“我也这样觉得呢。 ”刘昙的眉眼极柔和的。 也许是新年的喜悦冲散了病气,她的身子竟好转些,闲暇日子,也能出来坐坐。 而柳裔更是辞了一切事物,整日里陪在她身边。
于极祥和的气息里,通出一丝哀意来,弥弥漫谩,在每个人心头。
“只是阿裔和飞月都不干,说是这事要日后两厢情愿方好。 东方朔
更是跳起来,自那之后便将宁儿当作日后要偷他女儿的贼来防。 ”
阿娇笑了一会儿,忽然皱眉。
“怎么了?”病中的刘昙是极敏感的,回过头来看她。
“没事。 ”她淡淡微笑,答道。
果然是葵水来了。
她叹了口气,妊娠一事,要看缘分。她与刘彻。 子女缘皆不显的。 药虽被动过手脚,却只是削减了避孕功效,并无反来助孕的说法。
时间又短。 虽初始一月并无征兆,但她自己却隐隐有着感觉,并没有怀孕。 到如今,也算了了心事。
只是可笑了李芷,机关算尽。 误了性命,到头来,白忙一场。
这样的事情。 过了一个时辰,刘彻便已经知晓。 宣室殿里。 刘彻吁了口气,似心安,又似有些失望,抬起眉来,对着禀告消息地女官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
女官摸不清楚刘彻地意思,低首退下。
事情告以段落,刘彻便存了心思。 欲多陪陪阿娇。 却不料,接下来的日子,二人皆忙的无暇温存。
元鼎五年,南越乱起,刘彻遣使去问。
而阿娇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也因年事渐高。 一病不起。 李氏之亡,虽是咎由白取,却也间接导致,长安城中,陈氏外戚独大的局面。 偏偏自进入元鼎五年之后,陈家最具权威,能够压制陈氏子弟的馆陶大长公主大病,难以管事。 陈阿娇最是念记母亲的,伺候汤药在一旁,身心俱疲。 陈熙虽有些见识,无奈身份太低,弹压不住陈氏子弟。 渐渐地,便有陈家的旁系子弟在长安城内吃喝玩乐,仗势欺人,愈演愈烈。 官员不好处置,只好听之任之。 到了最后,连刘彻都知晓。
天子甚怒,亲自吩咐,将那些闹事的陈家子弟于闹市之中杖责,不须留半分情面。
那一顿板子打下来,将陈家地喧天气焰浇灭。 也让长安城内权戚贵家纷纷猜测,天子对陈娘娘的圣眷到底是厚是薄。
若君恩尚厚,如何能不顾陈娘娘地面子,如此重责陈家子弟。
若君恩转薄,如何,如何不见亲近其他后宫住丽?
事情尚没有猜出个曲折,到了来三月,馆陶大长公主的病愈发严重,时常陷入昏迷,偶尔清醒,人也消瘦的看的见颈下的累累青筋。
陈阿娇的心便渐渐的凉了,不须别人告诉她,她自己便精通医理,知道娘亲命不久矣。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不仅是陈阿娇的母亲,也是刘彻的嫡亲姑姑兼岳母。 到了这个地步,刘彻自然应当是亲自来看地。
三月底,陛下亲至堂邑候府。 堂邑候陈越在门前跪接,迎他进了母亲寝房。
满室药味的房中,陈越打起了帘子。 刘彻便见了伺候在病榻旁的阿娇,因为要照料母亲,她穿的不过是家居裳,行动方便些,面上有些憔悴。
然后,便是卧在病榻上的姑姑刘嫖。
在满室奴婢的跪拜声中,阿娇抬眉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致意。 便俯身在刘嫖耳边轻轻道, “娘,陛下来看你了。 ”
这个时候,刘嫖倒是清醒的。 费力地睁开眼,嘶哑道, “阿娇,扶我坐起来。 ”
刘彻在姑姑的面上,看见了将近死亡的气息。 就如同,当年,他在自己母后身上看到的那样。
“阿娇,”刘嫖喘气道, “在府里仓库有一卷锦帛,你去帮娘亲取来。 ”
“你离府已久,怕早忘了路。 越儿,你带你妹妹去吧。 ”
陈阿娇知道那是母亲想遣开自己,自家府邸,她如何会忘记地方?
便忘记了,直接让哥哥拿去便是,又何必非要自己走一遭。
娘亲,不过有些话想私自向刘彻交待。
她心中酸涩,低声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