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的名字“凤君”二字,正是父母亲姓氏的组合。
然后我继续在他的掌心写道:“公子伤在腹部,多宜卧床静养,只待七日拆线之后,才可自如活动。只是左臂伤处痊愈,却要费些时日。”
“原来是君姑娘。在下有些口渴,能否烦请姑娘——”他点点头,气色比刚刚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恢复如常。看来刚刚那粒大补丸,还真是卓有成效。
我躲到角落里,将牛奶倒入瓷碗。小乖呜呜的叫了两声,对他的口粮被人侵占表示不满,我也只能摸摸他的头安抚两下。
“君姑娘,只怕接下来这几日,在下就要拖累姑娘了。”他喝完牛奶,叹了口气,道:“危难相救,恩同再造,在下不敢言谢。来日自当结草衔环——”
“公子言重了。”我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只盼他出了这个地方,将今日之事忘在脑后才好:“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不过恰逢其会而已。只是我蓬门陋质,容貌粗鄙,不敢现于人前,祈请公子见谅。”
“姑娘太过谦了,若非姑娘临危不惧妙手回春,在下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适才姑娘为在下缝合伤口,下针手法不同凡俗,不知师承何门?”
他的伤口深,又是在容易活动的部位,所以我下意识地使用了近远——远近缝合。只是没想到在那种剧痛的状态下,他又蒙着眼睛,这样也感觉到了。
我在医道上的启蒙老师,就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是公认的当代国手,我自幼随他学医。他宠我至极,甚至那些有意拜师门下的大小医生,都要教我两招方能得到他的承认。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早就继承了他的衣钵,成了一名中医。只是这些,我又如何能对他说!所以,我给出了武侠小说中的标准答案:
“说来惭愧,我自出师以来毫无建树,惟恐辱及师门,他老人家的名号实在无颜相告。”
“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浅浅一笑,我却莫名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背脊爬上一股凉意。他的笑容很美,用尽我所知的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能形容那璀璨光华于万一。只是我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我宁愿见到他冷脸的拒绝,也不想看到他的笑容。我现在只有每天祷告,希望这尊瘟神能快点好,从此再不相见。
午餐只能以牛奶饼干果腹,连火都不敢动,这尊大佛又带着一副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神气,更让时间显得漫长,我只能将全副注意力放在小乖身上,与它嬉戏。东摸摸西摸摸,总算天稍微暗下来了,出去觅食的小乖把捕到的野兔丢到我脚边,又跑了出去。
我将从村中带来的油灯点起,准备开火做饭。这些日子在山林中的锻炼和村中大婶们的□,我对生火已经驾轻就熟,锅子架好,终于可以吃上一顿热的了。
火光轻轻的舔着锅底,汤咕嘟咕嘟滚了起来,兔肉混合着蘑菇的香味,慢慢在空气中释放,菜快好了,小乖也摇摇摆摆的回来了。
先将一点肉汤舀进汤盘里打发了小乖,又将连肉带汤盛了一大碗给他,二人一虎各据一角,现在这时候,填饱肚子才是王道。今晚如果他不发烧,病情就算稳定了,少不得还要守一晚。何况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对着这么一大堆具有我“个人特色”的东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放心的。
月光透过石壁的缝隙钻进来,那么的苍白,让人心底发冷。我坐在石床边的地垫上,对着火光发呆。小乖伸展着四肢躺在我身边,随着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衬得这夜更加静谧。
身后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我转过身,他白皙而修长的身体,在火光与月光的辉映下,更显得晶莹剔透。我站起身,从角落的袋子里,取出干净的白大褂为他披上。还好我并非狼女卦的,否则美色当前,还不早就将他拆解入腹。明日还是回去村里为他弄套衣服来好了。
“君姑娘,在下自理便可。”他推开我的手,慢慢向外走去。我跟了一步,这才慢半拍的想到,他是要去处理“私事”。这样也好,趁他不在,我也可以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
一宿无话。
昨日我与他真正的实践了这句话。他处理“私事”回来之后直接回到了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他的运气真的是不错,我盯了他一整夜,先前担心的发烧发炎这些后遗症,都没有出现,看来应该可以平安撑到拆线。
清晨的气息,随着光线的渐渐转变悄然侵入。我站在瀑布边,伸了个懒腰深深呼吸,终于我也可以平静地面对晨曦。
“君姑娘,早!”
听到身后的呼唤,我迅速带回了口罩,走到床边,示意他露出伤口给我换药。昨日临睡前为他换药的时候,他的伤口愈合程度出乎意料的好。如今再一看,伤口处的皮肤已经有咬合的趋势,这金创药的效果足以让21世纪的外科医生瞠目结舌。这无论对我还是对他,都是一个好消息。我长出一口气,在他手心写道:
“照此情形,三日便可拆线。”
“君姑娘医术精湛,在下得遇姑娘,是在下的运气。”
我摇摇头,继续写道:“是公子金创药功效卓著,我岂敢居功。公子稍事休息,我还须回村一趟,小乖会留下护卫公子。”
他看着我,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光亮,还未等我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便转为平静。我等了半分钟,他仍没有任何表示。算了,只当他有知道好了,我无所谓的向外走去。
还有两步便到了洞口,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脆响。我急忙转过头,发现装水的碗碎在了地上,他看着我,表情带着一点歉意。
那骨瓷碗我一共才买了三只,还想着将来可以送进当铺换点银两,现在什么也别想了。我默默走过去,将一地残破收好。他轻声说道:
“姑娘若是为了在下那便不急,三日后,在下与姑娘一同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皱起眉看着他。
“姑娘是个聪明人,那些人于我,定然是不死不休的。你为照顾在下一夜未曾合眼,不如先小憩一下。”他垂下眼帘,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圈阴影。
明明是生死攸关之事,他却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反更让人觉得森冷。从这一天的相处,我也可以看出来他绝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类型。对自己都能如此狠心之人,会以何等心机手段如何对待仇敌——我已经不敢想下去。反正回去村里也不过是要为他找衣服,既然他本人都觉得不需要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思及此,我对他摇摇头。顺手扯过毛巾用瀑布水打湿,递给他擦脸。虽然不用回村里,但小憩什么的就免了吧。有他在这里,我便想睡也睡不着,何况不过是一夜不眠而已,对于以熬夜为人生指标的医科学生而言,根本无所谓。
装哑巴真的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不能说话还再其次,就怕被他发现。我终于想起照顾我的好心大婶送过我一本书,据说她夫家是祖上留下的,只是无人能读所以和废纸没什么两样。
我落脚的这个村子的村民善良却也目不识丁,我便以晚上教习孩子们读书报答他们的收容之情,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自食其力吧。幼时起祖父便教我写繁体大字,读文言文,为学习中医打基础,如今倒也算物尽其用了。
“君姑娘喜欢读史书?”他的声音将我从书本的世界带出来。我读书时最讨厌人打扰,被他这么一问,险些应声。
“晏大人为相二十载,辅佐光武帝清党政平四藩安天下,堪称碧落第一相。这《史镜》虽说只是他闲暇时游戏之作,其境界胸襟较之史官所治,高出不知凡几。此书不曾为史馆编列,但却是爱史之人案头必备。”
之前还存着希望,只想能回去才好,所以这书我也没翻,没想到这本书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这作者的名字“晏殊”二字却与北宋那位大词人晏殊暗合,难道叫这个名字的人,都会在文化方面有造诣?
不过既然他也喜欢此书,那就更好了。直接将第二册丢给他,大家都不用说话刚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更新,美男与剩女初次交锋。
凤孤飞
正如他所说,这本书当真是本奇书。那文字时而娓娓道来,时而跌宕起伏,常有经典之句。而期间提到的一些故事,我曾在《春秋》、《史记》等史书中读过,但是他解读的角度完全不同却更入木三分,每每有醍醐灌顶之效。
当我从书本的世界里走出来,瀑布之外已经是日薄西山。看的头有些酸了,我忘形的伸了个懒腰,就觉得裙角被拉了一下,低下头便看到小乖的虎头,正撒娇般的蹭着我的腿,在它的旁边,是一只两脚朝天的野鸡。
我这才想到,原来我已经一天不曾进食了。除了它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因此陪我挨了一天的饿。
这下糗了,我干脆还是当他不存在,连眼角也不扫他一下,只急急忙忙收拾好食材下了锅,架在火上。坐回地垫上,我用烧火棍将火拨的更旺,一派忙碌。
身侧光影流动,他已经挨着我小心的坐下,慢悠悠的说道:“姑娘也是个爱书之人,想当年在下读这本书时,也是如姑娘般不忍释卷,废寝忘餐。姑娘可知‘史镜’二字语出何典?”
“以史为镜——”我有一半思绪还沉在书中,条件反射的用烧火棍在地上写出这几个字才发现不对。“以史为镜”语出《旧唐书》,碧落朝接在南北朝之后,哪有可能有太宗皇帝和魏征?
“姑娘竟也知此典故,难得难得!史镜之名,取自文圣光武皇后谢氏为此书题字——‘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光武皇后是碧落朝唯一薨后有谥的女子,群臣公议以‘文’,可窥其才情于一斑。可惜所著文稿皆毁于祝融,传世者不过凤毛麟角。”
居然有人也知道这句话,难道智慧是相通的?不过丞相著书越过皇帝反请皇后题字,姑且不论身份,已是古代男女交往的大忌了。能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皇帝,这份胸襟和大度,也足以令人激赏。
“姑娘是从何处得知此典故?”他停了一下,转而问道。
“家师。”我索性把这件事推给我那不曾存在的师傅,看看汤也煮好了,我用勺子盛了给他,有的吃总能暂时挡挡他下面的疑问。不过他显然是不想遂我的意。继续说道:
“尊师果然是世外高人,除医道之外,竟也对历史掌故如此熟悉!在下佩服。”
“谢公子夸奖,在下能得入家师门墙,也是三生有幸。”
我博导最擅长的是法医人类学,要不要也尝试下!你就使劲套使劲想吧,任你想破了头,也不可能想到我那位的“师傅”根本就子虚乌有。
“在下倒是有一事不明,姑娘救了在下性命,却从未问及在下缘何负伤落崖,难道姑娘不担心在下是个无良恶徒?”
“若如公子所言般思前想后,我又该如何救人?”
“这又是尊师教导?”他追问道。
“正是!医者父母心,夫子有教无类,医者何尝不是如此?我便只管救人,若公子是恶徒,也该由衙署治罪,与我有何干系?”我干脆地写道。
“姑娘和令师心存善念本是好的,可这世间来来去去,只有八个字是真的——‘人心险恶,以利之为’。骨肉至亲,不过也——”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我却分明从那“骨肉至亲”中,听到了嘲讽味道。接着说道:
“请姑娘莫怪在下唐突,纵使利人亦先应利己。”
“多谢公子提醒。”我赶忙应着,当作他那弦外之音,我完全没有领会。权贵之家,又有几个能兄友弟恭,拥有的越多,纷争也越多。想必他这次的负伤,也与他口中的骨肉至亲脱不了关系。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我想要一个亲人也不可得,偏偏有人骨肉相残。
这段对话之后,我们便都沉默了。我借口洗澡避出门去,回来发现他已经上了床。再次为他换了药,之后他继续睡床,被子半折变成铺盖一套,我则是得到了枕头和夏被,在较小的石榻上挨了一晚。还好他后天便可拆线,这种窘态回到村里之后也不用再上演了。
伤口愈合出乎意料的好,我快速拆了线,再将蒙在他眼睛上的布解开。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