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上窜下跳,将帐房略微收拾一下。时日一久,金老头大概觉得身边有人添水磨墨,方便了许多,也不管她是谢家唯一的大小姐,年仅六岁,指使的她团团转。
令谢母倍感欣慰的是,女儿谢描描天生手指灵活,抱着算盘拨起珠来,有模有样,经她核算的帐目亦很少出错,只是添了一桩不好的习惯,与金算盘各踞一桌,除了每人桌上一摞帐簿一个算盘,毛墨纸砚若干之外,师徒二人各抱一个酒壶,算到一半,各拿各的壶各抿一口,连执壶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等到谢母某一日来帐房核帐,被这师徒二人的作派惊的目瞪口呆,这却已经是谢描描被她丢在帐房之内的一年零五个月十三天了。她虽痛心疾首,但却不敢过多指责金算盘,只得将谢描描从帐房内拎出来,重新丢回了奶娘张氏那里学刺绣。
奶娘张氏对于夫人的回心转意喜出望外,特意腾出时间来,希望谢描描在及笄之时能拿出一手绝活来,可惜此时谢描描早已被金算盘影响至深,一时半会不能改了抱着酒壶打算盘的日子,狠狠心在自己十个手指上各扎了十几个针眼,被奶娘搂在怀里心疼的掉眼泪,方逃过此劫。
如今回想此节,不免神思恍惚。耳边听得秦母再次问道:“不知道无华的针黹如何?”她回过神来,在一众丫环仆妇期待的目光之下干笑两声,红了脸道:“回禀娘,媳妇不会!”听到这回答,内中除了婆婆秦氏目光幽亮之外,其者皆一幅要晕倒的样子!
谢描描不明所以,还是苏宁见她立在那里,不怀好意道:“表哥如今成了家,贴身衣裤便要嫂子亲手来作,方显恩爱!你这样……”她为难的咬唇,道:“姑母,难道表哥以后的贴身衣裤还要我来作不成?”半是撒娇半是示威的搂住了秦氏的胳膊。
可惜谢描描此人,虽然觉得苏宁态度有点奇怪,也未作深想,随口接道:“既然以前是表妹作,那以后还是表妹做吧,能者多劳嘛!”
秦氏微一沉吟,道:“那就宁宁先做着吧,等你嫂子日后会做衣服了,再做也不迟。”
苏宁那双黯淡的眸子立时神彩焕发,亮如星辰。
一路到了回暖园,关起门来便听秦氏厉声道:“跪下!”
谢描描还在回味婆婆秦氏一路之上言笑晏晏的余韵,正深悔今日早晨来请安之时觉得这秦氏对她冷冷淡淡,不甚喜欢,哪成想眨眼变脸,比三月的天还要快,乍晴转阴。她心内忐忑,稍一犹豫便跪了下来,猜想不过就是一顿打,自己皮糙肉厚,即使挨了打,不过略略在床上躺几日就好了,想来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于是郑重叩下头去,心内默念道:“顾无华啊顾无华,你可坑苦了我了!”口中还要谦恭道:“媳妇若有做错的地方,还请娘指点一二!”
秦氏落坐在上首,饮一杯苏宁递上来的热茶,稍稍平复一下内心的怒火,方道:“本来你今日就应该在外面跪一日,或者是打一顿板子!但俗话说,初嫁新妇落地孩儿,都是要有人教的!既然你在新婚,还要养好了身子为秦家开枝散叶,体罚就免了!”谢描描心下一喜,脆声声答道:“谢谢娘!”阴翳散去,笑意流淌,那双杏核眼愈加妩媚,一旁的苏宁不免拉下了脸来。
秦夫人见她窃喜之情,话锋一转,道:“你虽出身好,但要谨记着女人的本份,侍侯夫君是理所应当,虽不要求你做四季的衣裳,但眉儿贴身衣物你总得会作吧?宁宁,将你的绣花绷子拿过来,今日我要看看这新娶的媳妇德在哪里?才在哪里?貌又在哪里?”后三句明明已经含了讽刺之意。
谢描描的笑意,凝固了!
苏宁亲自去自己房内拿了绣了一半的绢帕来,郑重递上去,眼角眉稍皆带了笑意,叹息:“表嫂就可怜宁儿这腊梅绣了十来天,手下留情,只添锦绣莫添丑,把剩下的一半花瓣绣完,那宁儿就感激不尽了!”
谢描描接在手中,低头去见,但见素缎之上枯枝虬曲,点缀着鹅黄色的素心腊梅,多看两眼,恍惚连鼻端也有浓香扑面,最上端的枯枝之上,还有笔描的花样未绣,苏宁两眼紧盯着她,老夫人也是远远瞧过来,屋内丫环嬷嬷皆注目于她,单看新夫人的好戏。
她长呼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拣了老夫人不远处一张圆形雕花杌子坐了下来,再将手中绣品打量一番。
不得不说,苏宁有双巧手!
风月痕
ˇ风月痕ˇ
谢描描眼见着秦老夫人一脸严正之色,苏宁兴灾乐祸的神色,她倒是神色坦然,心道:既是看笑话,那就笑话到底吧!拿起一旁的针,捡了丝线穿起来。这穿针的样子可谓优雅,入诗入画,可惜绣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苏宁只看了两眼就心疼的几乎要掉泪。她原以为这位表嫂只不过手艺差些,最多绣的花儿不如自己鲜活,跟自己绣的摆在一处儿正好有个比较,哪知道这位竟是个木鱼疙瘩,那绣针完全不肯按照下面炭笔描的样子绣,专拣自己绣的鲜活的花儿扎,横七竖八,全无章法,不过半个时辰,不但将自己苦绣了半个月的上好绣品给毁了,还将她的手指给扎了两个针眼儿,上好的素缎之上染了许多血点,狼狈不堪。
绣品传到了秦老夫人手中,已是面目全非。屋内侍侯的丫环们皆红了脸掩口而笑,听着老夫人声色俱厉的训斥少夫人,嬷嬷们摇头叹息。紫竹山庄虽说来往的皆为江湖帮派,但妇人家针黹女红却也并未曾丢,如今嫁过来这一个,瞧着面秀,内里竟是包稻草,不但凶悍,对相公动刀动枪,且全无女儿家的一点温柔体贴,这做出来的活计——真是让人头疼!
秦老夫人冷冷瞧一眼垂头听训的媳妇,只觉一阵阵的头晕,道:“从明日开始,你便跟着宁宁学刺绣裁衣,有宁宁在旁督导,我也省心些!上午学刺绣,下午去厨房学做菜!看你这鲁莽样子,你娘亲在家定是没有教过你的,堂堂城主夫人,将女儿娇惯成了什么样子?!”
谢描描想想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娘亲,心道:我娘倒是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些东西!垂头看看自己白嫩手指上两个细小的血窟窿,只得垂头丧气的答应了,才乘机告退。
晚膳时分,秦渠眉回屋之后,便见那小丫头闷闷不乐坐定在窗前,对着余晖细细的端详自己的手指头,他虽历来不多话,也觉她这举动奇怪,多嘴问了句:“怎么尽盯着手指头瞧?”
小丫头转过脸来,水汪汪的眼神里颇多控诉,闷闷道:“我在想,明日我这可怜的手指头上会多长出来多少个针眼?一个手指十个针眼,不知道会被扎成什么样子?”
秦渠眉忍不住一乐,“没事你干嘛往手指头上扎针眼?”
谢描描叹息:“我好好的人,难道是脑壳坏掉了,才想着往自个手指上扎针眼?是姐夫你的母亲大人,今日我走的急,不小心将她撞倒了,结果她就罚我明日开始扎针眼!”
秦渠眉皱眉道:“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他话音方落,便见那小丫头高举了手指给他看,他拗不过,走近些方看到那圆润粉嫩的食指之上果然有两个浅淡的血印子,似针扎的一般!
“这是?”
“你母亲要我绣花给她看,呶——就被扎成了这样!”她小心的向那两个针眼吹了口气,提着手指无比郁闷道:“你娘说,以后都让我跟着苏宁学刺绣裁衣,直到能给你做衣服为止!”
秦渠眉闻言,几乎失笑。自已的娘亲年轻的时候初嫁进来,什么也不会。本以为做紫竹山庄的少夫人是很容易的,哪知道这女红与厨艺之上没少被自家婆婆折腾。秦渠眉五岁的时候还曾见过自家娘抱着绣花绷子偷哭,只是后来过了两年奶奶过世,才算不见了她抱着绣花绷子愁眉苦脸。想不到今日拿这事来为难自已的儿媳妇!
他本有心与母亲说和,但想起这小丫头张牙舞爪的样子又改变了主意,能让母亲带在身边调教一番,文静一点,以后许是会成位贤妻良母,也好相夫教子。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也只是敷衍了几句,等丫环将饭菜端来,二人吃喝完毕,已是掌灯时分了。
丫环敏儿进内室铺好了床,服侍二人梳洗沐浴,带上门悄悄退下,留二人面面相窥。
秦渠眉看看自己的大床,见小丫头一脸戒备的盯着自己,想起昨晚那一脚,屋内新换的家具瓷器,只得认输:“你还是睡大床,我睡小塌!”说罢在床上拿了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别别扭扭躺了下去,只觉得身下凉硬,且塌又短小,自小腿以下俱掉在外面,只得踡起身来,缩成一团,打了个呵欠,困乏无比道:“娘子,为夫先睡了啊!”那丫头被他这声“为夫”刺激的生生抖了一下,吹灭床头蜡烛,扑倒在大床上,沉沉入梦了。
如今他能确定,但凡一声“为夫”,必能招致她的不适之感,有时是皱眉有时是嫌恶的表情,在她虽是厌恶,但他看来有三分娇憨。
他耳力超凡,不过一时便听得到她轻密绵长而有韵律的呼吸之声,显是已经熟睡,便抱起枕头被子转移阵地,立定在床前,见她将自己摊成个大字,被子被踢在脚下,睡的极为香甜。轻轻扶了她一边胳膊,她便朝墙内侧转身,留出大块空床,足够他栖身。机不可失,他轻轻躺下去,从后面将这小丫头搂定在怀中,感觉她在自己怀中蹭了蹭,极为满意的哼哼了两声,整个人便窝在自己怀里,睡得更为香甜。
秦渠眉极为惊异的发现,那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小丫头睡着了以后极为乖顺,简直不像一个人。他偷偷亲了一下她的额角,感觉到那温暖香甜的气息,阖上眼来,亦沉沉入睡。
谢描描一觉睡醒,只觉梦中自己先是极冷,似掉进了冰窖,后来便有一团暖暖的物事向着自己靠过来,她伸伸懒腰,只觉这一觉睡的极为舒服,全身暖洋洋的几乎不想起来了。可恨外面丫环一叠声道:“少夫人,快点起床了!再不起床,一会给老夫人请安迟到了可就不好了!”
她被这声音惊的猛然睁大了眼睛,但见窗外晨曦初起,转头看塌上,秦渠眉早已不见踪影,再看床上,一双鸳鸯枕并排而卧,那枕头之上还有浅浅的印子似人安卧过一般,她心中极为满意:想不到表姐夫倒很是细心,怕家中丫环误闯进来,早晨起来还要佯做个样子,似二人并头而卧一般。
她心满意足起床穿衣,在敏儿服侍下梳洗停当,得知秦渠眉一早已经前去处理庄中事务,只觉叨叨:“不过就是一处庄子,哪那么多事情要处理,竟是比姑父这城主还要忙碌些!”
敏儿听到了只言片语,不由追问:“少夫人说什么姑父?”倒吓了谢描描一大跳,假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这一日学绣花做菜很是不顺利。
上午她抱着苏宁的绣花绷子一顿好睡,可恨那丫头不叫醒她就算了,还叫了老夫人带了一帮丫头仆妇来围观。老夫人怒火中烧,罚她立在院外,岂料正合她意。道家丹经有云:行则措足于坦途,住则凝神于太虚,坐则抱脐下之珠,卧则调丹田之息。这却是讲道家修炼,不拘外形,行、立、坐、卧均可修炼。谢描描最向往的是“睡仙”陈念,终身以睡功修炼,得通大道。可惜以她的修为尚不能达到此境界,但也无须盘腿打坐,只要自然站立便可修炼。耳边闻得老夫人训斥之声,等她离去之后便是小丫环们轻声议论之声。
秦渠眉在书房内议事良久,已近中午之时,二门的小厮四二悄悄来报:“少夫人被老夫人罚站在门外已经两个时辰,外面天已落雪,还请庄主想个法子让老夫人消消气,万不可将少夫人冻出病来!”
他略一估计,只怕是小丫头这会子已经被罚得冻哭了,在风中瑟瑟而立,定是可怜的很。这样想着他再也坐不住了,借着午膳的时候,抽空到后院去了一趟。但见雪花扯絮一般直往下落,沿路行来,仆役皆面上带了理解怜悯的笑意来见礼,大意是他娶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媳妇,真是为着自家庄主抱不平!见他面色不豫,也只是悄悄退下!等到来到母亲回暖园院内,除了院中立着的谢描描之外,一众小丫头皆立在廊下,冷的瑟瑟发抖。见他进了院子,描描也不吭声,只双膝微屈自然而立,头都未曾抬一下。他心知有异,暗道:莫不是真冻坏了?两个时辰可是不短的时间,她居然也一动不动,真是怪异!
大步上前,立定在她面前,但见她额头肩上皆落的厚厚一层雪,长长的睫毛之上亦沾着一层轻雪,呼吸恬淡悠长,杏核眼紧闭,秦渠眉再一细心打量,差点笑出声来!
这哪里是罚站啊?
她分明是在修行,早已进入冥想,连面前站了个人都未曾觉察,外界冷暖讥刺,与她何干?
廊下丫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