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华自小便十分佩服这位舅母,喜欢她年轻干练,事事不肯依从男人,家中但凡大事小情皆由得她作主。反倒是舅舅谢无涯颇有几分令她瞧不上眼,总觉得他少了男儿气概。且舅母也待自已极是亲切,二人之间比起与谢描描来,更显亲密。
只是她甫一叫出口,便有些后悔。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便是连谢无涯也是不肯认自己这亲外甥女,但不知舅母可会认自己?——其实此事却是她冤了谢无涯。往年她居于谢家之时,谢无涯镇日忙碌,便是连自己女儿谢描描亦不曾好好看过几眼,何曾有闲情去关心过寄居在自家的外甥女?后来却是因着顾冕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谢无涯夫妇二人的身份,便是连姬无凤曾是闻蝶谷主叶西池的未婚妻子这种事情都已知晓,江湖传闻之中,叶西池又是个睚眦必报之徒,顾冕那些年刚刚坐稳威武城主的位子,岂能受这种事情的牵累?当即修书一封,断了两家的来往。谢留芳虽百般啼哭,奈何她是个婉顺的性子,家事概不由她作主,也只得作罢!
隔着许多年的烟尘岁月,当年的小丫头如今长成什么模样,谢无涯是当真记不清楚了。
倒是姬无凤向来喜欢顾无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觉得她这一点与自己极像,倒是谢描描那种懦弱的性子与自己大姑子谢留芳有几分相似,当真令人不喜。这般想着,走得近了些,她嘴角也不禁沾了些喜意,笑着对张氏道:“果真是无华那孩子,经年不见倒是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她怎的寻到了此处?”
一面笑着,一边偷眼去打量近前的谢描描,倒是张氏偷偷捅了捅她:“夫人,谷主也过来了!”
谢描描亦瞧着渐渐走近的叶初尘暗暗心喜,早在顾无华叫出“舅母”之时,她便哆嗦了一下,脑中自动勾勒出了姬无凤拿着大刀片子砍过来的情形——这委实怨不得她胆小,谷中但凡与姬无凤齐辈的,无不怯她三分。当初叶西池与姬无凤定下婚约,已教谷中众人心存绝望,未来的谷主夫人让人顿觉前景黯淡,只是后来出了个谢无涯舍身伺了姬无凤这只母老虎,方才有了一干人等二十年的平静岁月。众人不是不感激谢无涯的!
只等姬无凤走得近了,微微颌首:“见过谷主!”顾无华面色惨白转回头去,距着她与谢描描三步之遥,正立着一名挺拨尔雅的青年,面上笑意看在她眼中却跟妖魔无异,她在危机关头回头去看面前的谢描描,心底竟然升出了一丝幸灾乐祸——谢描描那丫头显然是被这位叶谷主吓得呆住,全身僵如石塑,极是艰难尝试着要去回头向姬无凤求救,却未能成功。只不过眨眼,面前的人影已经一闪,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丫头许是头脑错乱,居然藏至叶初尘背后,揪着叶初尘的衣袖,用几乎带着点颤音的调子道:“谷主快走!”
姬无凤的脸色,当即变得很难看!
顾无华眼睁睁瞧着,谢描描那小丫头死命揪着叶初尘的衣袖,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贴在那位可怕的谷主身上,战战兢兢头也不回的走了,整个过程令她叹为观止!
她回头去看,姬无凤似被抽了全身力气一般,几乎要瘫倒在当地,若非奶娘张氏扶着,便要摇摇欲坠,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今日只除了求助谢描描未遂之外,倒另有一件令她大喜过望之事——姬无凤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顾无华向来是个实干的人,思忖一番之后连忙不失时机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姬无凤,略带着点回护之意的责备道:“描描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惹得舅母生了气,亲生母女,有什么不能开解的,居然撒丫子跑了?今晚见了她,我定然替舅母数落她几句,也好教她懂事一点,别尽惹舅母生闲气!”
姬无凤被她挽着的那支胳膊,当即僵了!
还是谢描描的奶娘张氏心内明白,暗叹了一声,支开了话题:“表小姐怎的到了闻蝶谷?”
——此事说来话长。
顾无华心虚的瞧了她一眼,只得半真半假将自己逃婚之事讲了一遍,中间隐去迷晕了谢描描替嫁一节,还得绞尽脑汁将自己与叶初尘之间从未有之的瓜葛编造一番,好在叶初尘的皎雪驄也确然丢了,最后也是她与裴子礼驱驰,倒也算得是物证,姬无凤也不曾起疑,只将这年轻谷主夸赞了一番,宽言安慰了她一番,令她回去。
顾无华只得怏怏无功而返。
芳菲尽
ˇ芳菲尽ˇ
过得几日,姬无凤在院内迎来了叶初尘这尊大佛。
新任谷主叶初尘向以纵性任情而出名,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都不在谷中,更遑论关怀下属生活?倒从不曾听闻他还曾亲自去哪位下属院内坐得一坐!
姬无凤得了这般大的殊荣,只觉内心忐忑,不知祸福。她自逃婚至今,重返闻蝶谷倒也全非自愿,纯粹形势逼人之举。叶初尘倒是个干脆的,当初为了逼她与谢无涯回谷,一把火将她夫妇二人一手打拼的谢家化为灰烬,令她二人全无栖身之处,再加上出动了谷主贴身十二鹰卫,想要放手一搏全身而退亦非易事,是以夫妇二人方才有了今日的蜗居闻蝶谷的消闲日月。
叶初尘在她院内藤罗架下石凳之上坐定,打量四壁风景,藤上紫花敛蕊,浅香扑鼻,院内巨树参天,显见得已有了些年头,唇边挂了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叹道:“姬副使这院子跟父亲在世时几乎一般模样——”他慢慢掬起头顶垂下来的一蔓花茎,其上伶伶紫萼欲绽,却展眼在他手中被捏碎,残花紫液顺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流下来,他随意从袖中抽出白绢来擦干净,将白帕厌恶的丢在脚下,见得姬无凤目瞪口呆的模样,清浅一笑:“晚辈从前就觉得紫色很脏,又脏又暧昧,偏偏家父喜欢,真是拿他没办法!”颇是感叹的模样。
姬无凤只觉心中凉的发沉——喜欢紫色的,明明是她!
叶西池常年只着黑衣,这一架紫藤也不过是当年为了讨好佳人,堂堂闻蝶谷主亲手所植而已——这件事情,当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初尘仿若未曾看见她那种难堪又凄凉的表情,一手支颌叹道:“晚辈当年虽然还小,可也并非全然无知的懵懂小儿,犹记得五岁之时,父亲每日在这院中独坐,母亲每每垂泪,心下可是惶恐的很呐!”他虽叹着惶恐,可面上表情并无半点惶恐之色。反倒是姬无凤面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惶恐,心内打鼓,不知这位年轻谷主的来意是善是恶?
她尝试着张张口,名满江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谢夫人一时词穷,半日才道:“谷主今日……可是来与属下叙旧?”
叶初尘冷冷一笑,很干脆的反驳:“本谷主从不认为与姬副使还有何旧可叙?姬副使与家父倒有旧可叙,可惜家父早已作古……”
姬无凤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倒是叶初尘,眸底浅藏讽意,开宗明义:“今日本谷主来,倒有桩旧事想跟姬副使了了——关斐,呈上来!”
关斐磨蹭了半日,方从大门外走踏进,手中郑重其事端着漆金描凤的托盘,盘内红色丝绸上面正正摆着一根簪子,簪身之上一双彩蝶在流云之间翩翩起舞,蝶身镶嵌着许多彩色宝石,极为罕见,栩栩如生,正是那根流云舞蝶簪,当初谢描描及笈出逃之日遗失之物。
姬无凤一见之下双瞳紧缩,怔道:“谷主这是……”
叶初尘拿手轻轻拨拉着盘中簪子,淡淡道:“这簪子乃闻蝶谷历代夫人所有物,夫人当初挟此物私逃,娘亲一生未曾有幸佩戴此物,不过本谷主非是睚眦必报之徒,既然这簪子在姬副使女儿身上,那就还我叶家一个媳妇儿,这桩陈年旧事也就算了了!”仿佛他说着的全然不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一桩小小的卖买一般。
关斐端着漆盘的手微微一颤,欲言又止,眼瞧着姬无凤结结巴巴推拒:“小女描描……描描她已与雷家堡的大公子雷君浩订了亲……”
“定了亲也不是成了亲,哪又有何难?——姬副使当年逃了婚,谢描描秉承母志逃个一次两次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姬无凤被一口气呛住,倒退了两步方才结结巴巴辩驳:“逃婚……逃婚之事岂是儿戏?”
叶初尘眸中意谓不明,笑得不怀好意:“更何况当初姬副使逃婚还有个奸夫,算得上私奔,谢描描一时半会倒是不好找个奸夫出来私奔,那就直接悔婚好了!”
关斐极是同情的去瞧着这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子,今日被个年轻小辈逼的面如纸金,却诺诺不敢言,良久似想起了什么,道:“小女的婚事,向来由夫君作主,既然谷主有此美意,也应与夫君提起,方是正理!”
叶初尘示意关斐将那流云舞蝶簪放在院内石桌之上,长身而起,盈盈一笑,说不出的和善可亲:“此事就容得副使考虑几日,晚辈这便前去征求谢副使的同意——说起来,成亲之时,岳父母不能同在一处受礼,说出去还是有些丢人吧?”
姬无凤眸中火光四起,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消失,一掌拍在院内石桌之上,慌得张氏忙忙去拉她:“夫人,你小心手掌!”
刚刚步出院门的叶初尘侧耳去听,啧啧叹道:“这岳母的火气委实有些大啊——关斐,亏了我家描描脾气柔顺许多!”
关斐偷偷在后腹诽:谢描描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那也叫柔顺?
谷主这是有毛病吧?
叶初尘近日许是真的闲出了毛病,从姬无凤院内出来,便顺着谷内青石小径向着谢无涯院内而去。这会子日已正午,若他估计无错,谢描描这会儿正在帐房内与算盘金用午膳,院内怕是只有谢无涯一人罢?
他小心翼翼随侍在侧,边走边道:“谷主可知谢副使对这门婚事有几分赞同之意?”
叶初尘远远瞧见了谢无涯那小小的四合院,回头笑道:“我猜谢副使没有一分赞同之意!”
“那谷主为何定要前往这一趟?”关斐大惑不解。
“本谷主这趟只是好心前去通知一趟罢了,非是要他们哪个人同意!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谢描描那小丫头很好玩!”
关斐深深的向着闻蝶谷的帐房看一眼,一时为着过去谢描描对他挥拳相向多了一分幸灾乐祸,一时又有几分同情那丫头黯淡的前景,一时连自己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只有自已知道,谷主此人作为夫君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寻常人等总是易被皮相所迷惑,而一时之间难察事物本质。
——所幸的是,谢无涯生就一双洞察世事的眼,极是板正严肃的拒绝了这门亲事,并不曾被叶初尘的口舌皮相所惑。
关斐随着叶初尘走了这一遭,毫无所获,不知为何,竟然长出了一口气,道:“谷主这下可以回去歇息了吧?”
叶初尘双目炯炯,道:“不是说谢描描那小丫头号称千杯不醉么?今日天清气朗,正适宜三五知已好友举杯小酌,你与她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将来都是本谷主帐下左膀右臂,不如今日相请她前去本谷主院内对饮如何?”
关斐一颗心七上八下,苦着脸似不能置信:“谷主你莫非?”
眼见叶初尘面色不善,将喉咙里那半句“准备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垂头丧气领命前往。
谢描描有日子没见过关斐,听闻叶初尘请她饮酒,对于昨日他及时出现,解救她于姬无凤的无敌大刀之下一事颇为感激,欣然前往,倒令关斐忧心不已,眼见她入毂,惧于谷主威势又不敢出言提醒,那面相不由带了三分苦意。
谢描描瞧在眼中,不由哈哈大笑,指着他的苦瓜脸道:“关斐,没想到几日不见,你见了我居然是这副模样!”又洋洋得意笑道:“怕了姐姐我了吧?你不光拳脚无力,赢我不过,便是喝酒划拳,怕也是熊包一个吧?!”
关斐给她激得面皮红涨,狠狠心道:谢描描你这个无知的丫头,你就等着被人扒皮拆骨吧!
谢描描哪知他心中所想,见得关斐这般颓唐模样,只当他酒量不行,寻常时候三人极少一起喝酒,对他的酒量她倒知之甚少。此时想着将关斐灌醉的种种可能,欢欣鼓舞,及止进了叶初尘的院内,那面上尚有五分笑意未褪。
正是暖春时节,闻蝶谷本就是四季如春之境,处处浓荫匝地,花香袭人,彩蝶蹁跹,又加之叶初尘院内阔朗,不过二三侍卫与三五略有些姿色的侍女,院内花圃一色的白花,不分品种只重颜色,娇白浓绿相衬,看着实是清凉满目。惟正对着厢房窗户之处栽种着一棵桃树,高约有一丈左右,现下正开的粉芳菲菲,灼灼其华,云蒸霞蔚锦簇非凡。
叶初尘一身白色锦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