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露的眼神跟别人不同,不同于流星街人,不同于贝贝街的,不同于偶尔擦肩而过的路人。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可以用看家门外那串风铃的眼神来看我,就好像我并非一个误闯者,而是一开始就存在于你周围的……家人?”他轻合上书,嘴角抿出一个淡淡的弧度,很像微笑,却又不像。
“家人”这两个字在他嘴里拖了个小尾音,真是诡异到别扭。
我拍拍头发上的灰,刘海又自然垂下来,扎到眼睫毛上,扫到眼眶里,有些刺痛,这头发早就该修一修。
流星街啊,我看到它残忍的一面真的不多,以温室花朵的眼睛去扫视,总会漏掉一大片底层的黑暗,当然,如果我真的是温室花朵的话。残酷的事情我那一生经历的也就那么几件而已,毕竟人的一生无论多幸运,在柴米油盐外总会有几件足以压得你崩溃的悲伤事情发生的。
经历不多,可看到的却不算少,是跟工作有关吧,亲眼见证死亡的机会比一般人要多一些,见证的无奈也足以让我多些感悟。所以才懂得能坦荡荡,用自己健康的双脚走在阳光下的人生是多么可贵,我从来都不掩饰这种庆幸,庆幸自己从来都是背对着黑暗,走在一条是用本心所选择的大道上。
这种能活在阳光下的人生,难道还不值得我用尽一切去感恩与珍惜吗?
“因为我喜欢你,眼神不变是因为喜欢你。”就如我喜欢家门口檐下那串风铃,喜欢院子里的花,喜欢地板上摊开的书,喜欢贝贝街的邻居,喜欢蓝天,我眼睛所能拓印的一切,喜欢你就是这种眼神。
我轻声说,浅浅的笑痕在嘴边绽放,眼睛半眯着,这个世界变小了,所以坦诚也变得自然。不踏入阳光外的地方不代表我看不到那片血淋,背对黑色的地段也不代表我害怕黑暗,曾被老朋友指着鼻子狂吼“你这个任性的家伙”。是的,我其实很任性,任性到敢去拉任何向我伸过来的手,不在乎你是从修罗场爬出来的魔鬼,还是从流星街走出来的,不懂得半点感恩的混小子。
只要是敢出现在我路上的伤者,我都去拉。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已变成了我一生的准则与刮不去的信念,难道仅仅因为重生,难道仅仅因为这里是猎人世界就可以让我去改?
嘴角的笑意忍不住扩大,我抱着膝盖低头闷笑起来,就算明知道自己多管闲事的鬼个性,在这个不同于上辈子那个比较有保障的社会的世界里很容易完蛋,可改不掉就是改不掉,有些事情真是死都改不了。物以类聚,其实我也就是那种一条路只会走到绝的家伙。
“喂,兰斯,信一次是不是很难?我都说了,你是我家人,都家人了你还想我用什么眼神来看你?”肩挨肩的距离让我很容易转头就看到他面部的细微表情,他什么表情也没有,这种姿势让我回到那个春雨下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时的场景。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比身边这个孩子幸运,那种空洞到漠视一切看见的东西的眼睛,不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
“那米露想要什么?”他侧头笑得温柔。
不再是迂回试探的“你喜欢什么”,而终于肯将这句“你想要什么”说出口了吗?
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看着他那双比平常人偏大,偏圆,眸色也深得没底的眼睛,茫然如雾的无力感散在胸口处,果然自己一点教育天份都欠奉,从一开始,从我拼命地灌输给他那种要懂得珍惜的念头开始,这小子就没信过,不信有人会轻易地对他好,不信会有人无条件地对他笑,也不信当有人牵着他的手时,其实坦诚得不需要他的一点回报。
我很奇怪他那强大的自信从哪里来?一直问我喜欢什么,哪来那种信心在我真的说出口我想要什么时你就拿得出来?你这个家伙,明明穷得一无所有不是吗?光是看你那双当装饰用的眼睛,早就知道你丫的一无所有啊。
我又不是葛朗台,就你这种连招呼都不会打,连一个真正的笑容都笑不出来的穷鬼,我能奢求什么?连最基本情绪的表情都会搞混淆的笨蛋,能从你身上刨出我想要的东西才有鬼。
“呵呵,我想要你平平安安,一路顺风啊,小子。”一开始就说了,明知道我不会说谎,可就是不信,就算知道是实话,也不信。这小子其实比我还一条路走到黑,没有他脑子里那所谓的利益相等兑换,就死也不相信别人无意间的好。
你是曾被坑害得多惨?
他又仰头望着风尘灰土漫天撒的石板顶,满脸冰凉的面瘫状,沉默了会手中的书一扔,出口的一句话没滋没味的,他平淡地说:“塌了。”
“是的,他到底是怎么拆啊,地震也没这样搞。”裂缝像枝蔓顺着阳光生长,撕开了整个遗迹最深层的地基,这里……塌了。
好几块巨石就这样轰隆隆倾斜下来,他拉了我一把,我跳开那些已经往下快速凹陷的石头,我突然发现在京跑去拆遗迹时我们就该跑了,现在跑简直是石块滚滚来。
他拉着我的手,出了第三个石室来到外面的石道上时停住了脚步,我有点不解他的间歇性的发呆。然后见他挪挪脚步,一跺,本来还么没被波及到的石道就这样瞬间下陷。
你也帮忙拆遗迹啊!我黑线地看着他的举动。
“米露,这里塌了。”他那种孩子气的笑容又跑出来。
我觉得不止是塌了的问题,暗暗吞了吞口水说:“路呢?”你把路搞塌陷了走哪里?四周全部往下陷,因为遗迹的地基下很不结实,所以这些外力足以让整个遗迹往下无限度下陷。
“不知道,我们这里站的地方只能支撑一个人的重量,你觉得谁掉下去比较好?”他漫不经心得很恶劣,脚下只有一块还比较平稳的石块,他抓着我手,有点紧。
我认真地问:“真的吗?”
他低头看我,眼里还是一片瓷实的平静,“如果是你,你觉得我们谁该掉下去?”
明目张胆地就把局面弄到这样子,然后一脸天真地问你,谁掉下去比较好?我能说这小子很欠揍吗?
下面不高,黑洞洞得糊里糊涂,我想如果我掉下去了可能死不了,当然是在不碰到跟着掉下去的石块的前提下,而这眼前这个一脸笑得毫不在意的小子,掉下去百分之两百不会有事。
裂痕在脚下的石板蔓延得很快,那些裂痕的声音让人心跳加速。我对他笑了笑,我说我上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啊,你这辈子来讨债真是讨得很彻底,就差刮地皮三尺。
甩开他的手时很用力,用力到失去平衡往后仰,我可没有你们这种就算没有任何支撑点也可以凭空站着的平衡感。一脚踏空,真是不好受的滋味。
我看着他冰凉的眼瞳里的黑色裂开了纹,就像那些开在古老石墙上的花枝一样,可惜他没有伸出手,就这样看着我往下掉。
我轻轻叹一口气,突然不想再看,双手捂着眼感受到那些石块跟着我一起坠落,像是无次数的以往一样,我叫道:“梅雅。”
风声响起,不用看也可以知道草帽老兄衣袂飞飞像是幽灵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跳出来,他一秒内就可以捞到我。
我听到梅雅那种痞气十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哎呦呦,我说米露啊,那小子就是一大野狼,你怎么就不听呢?”
我睁眼,熟悉的草青色乱发近在眼前,那张笑脸依旧很不良,我的声音有点弱,被往下扯的力道扯断的,“废话,因为有你在。”
所以就算是跳崖,我也不怕。
流星街人三部曲
京肯定不知道,隐藏的墓室没被拆出来,一处地底的活泉却被震出来,水里破开千疮百孔的地基,蔓延成水坑,足以淹死不会游泳,身高也没超过一米六的可怜人。
“咳咳……咳,梅雅,你功力退步了。”我抓住一块石头角沿从深水坑里爬出来,呛死我,感谢天,在我掉到水里时从天而降的大石头没往我头上砸来。
“米露,是水耶。”梅雅浑身湿漉漉地蹲在一块大石头的边沿,笑的跟个大傻个似的。
我头痛地望着他那一张在这处光线幽暗下,却仍然遮不住满脸傻笑的脸。
“你怎么往下跳?”明明在捞到我时可以很轻易地踏着碎石往上窜,藐视地球引力一直是你们这群人的强项,结果捞完人后直直跟着石头往下跳,而且都已经踩到石块垫底的实地,这家伙看到地底涌起的水时却兴奋得一脚踹开那些石头,两个人就扑通一声全成落汤鸡。
“我当然要往下跳,如果我抱着你往上的话了,你家那只大野狼就站在那里虎视眈眈等着吃人,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空隙,我可不要当我往上跑时他一脚踹过来,那太没面子。”梅雅翻白眼,冷笑着抬头看,“而且,当我跟着你跳下来时织樱也想跟着下来,可是那个小子挡着她,摆明就不想你身边再多个碍他事的人。流星街人啊,自私自利是他们的血液,残忍无情是他们的心脏,就算神来了,也只能选择毁灭这里,这片土地没救了,一开始就是。”
我有些恍惚,一块石头砸到水里让我清醒过来,从来没想过梅雅对于流星街会是这么决绝的态度。
站起身时水顺着衣褶往下淌,冰冷的水气重的我喘不过气,眼眶湿润,我笑得相当无力,“你干嘛故意往水里跳?”故意到我说他是不小心的都不行。
“因为这是水啊。”梅雅笑嘻嘻地说着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乱糟糟的头发跟笑得露出的健康大白牙让他像个大孩子。
我愣了愣,然后双掌一拍惊讶地说:“对啊,是水,这水是活的,也就是说流星街人又多了一处取水的地方。”从一些断断续续的资料中我知道,流星街这个地方严重缺少干净的水源。
“是的,多一处水源就多一个自相残杀的理由,我相信,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很多流星街人的——墓地。”梅雅笑得很开心,开心得很无情。
“可是也能救活很多人,可以暂时没有食物,但不可以没有水。”我默默地拧干衣角的水珠,听着水滴落回脚下已经浸上来的地下水,思绪有那么一刻是模糊的。
“算了吧,这个鬼地方的人死光光了才好,无药可救就是无药可救。”梅雅伸手将颈后的草帽拉起,盖住他一头被水流往下淌的卷发,也顺带让帽子下的阴影遮去了他那一双阴灰色,不知藏着什么的眼睛。
我扯扯嘴角,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无药可救吗?谁也没有这种立场来说这么笃定的话,这种话比事实本身还残忍。
我低头暗咳两声,摸摸一直别在腰间的防水小包,拿出一些药丸赛到嘴里,来到流星街后我基本上一直在吃药,防病的。全都是哈里斯开的药,这么些年来除了小妖就他对我的身体状况最清楚。流星街的环境会让一个普通人的身体轻易崩溃,哪怕只呆在一个地方没有受到任何物理性的攻击,可是那些病菌要夺走只有普通程度的免疫系统的人的命,太容易。
我觉得呼吸有些不畅,湿漉的衣服贴着肌肤实在舒服不到哪里去。
梅雅不知在想什么,他沉默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没有故作忧郁的搞怪,只有不知该怎么处理的无奈表情。
他从石头跳下来,溅起满身水花,然后走到我面前手一伸就将我按到他怀里,我的头刚好够到他心脏处。
梅雅将头偏到一旁的黑暗角落,恢复他本就带着沙冷的声音,“如果想哭就快哭吧,在这里完全塌陷前哭完。”
我心头一涩,眼眶的湿润不退,梅雅的手按在我头发上,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满是水渍的衣服下的心跳声。
“米露其实傻得可以,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呢,大不了大家一起掉下来,也省得你一个人这么难过。你不用担心他会亲自将你推下来,哈里斯跟他签订誓约时你就是其中的一个约定,他不能伤害你,他伤害谁都不可以伤害你。笨蛋啊你,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让你呆在大野狼身边,除非那只大野狼只吃草。米露不是一早就看得到这个混蛋自私自利到人神共愤的一面吗,这种家伙才不值得你难过。”梅雅沉下脸色,没有冷笑也没有用嘲讽的语气,只是就事论事,那么冷漠地说。
大野狼,你们当我小红帽吗?
我闷闷地笑一声,声音有些哑,才开口说:“他只是脑子有点空罢了,难不成我还要跟个未成年人计较?”一开始就说了,对他太较真绝对会吃亏的,对一个感情白痴你还能要求他什么?
“你也未成年。”梅雅正经的语气因这句话直接破功,他说得不屑又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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