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虎目灼灼直视楼湛,句句坦荡从容,楼湛有些微的犹豫,却又冷笑道:“一面之词岂能信?”顾含章在极难受的挣扎之间说不出话,只在心头拼命大声喊:“你妹子碧纱之言不也是一面之词?”
楼湛察觉她难受挣扎,稍稍松了手,右手一翻,自袖筒中摸出一把五寸长短匕抵到她喉间,忽地转了神色似笑非笑道:“早就听闻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以一当百,能在敌营中擒获敌首如探囊取物,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与我单打独斗一场?”
顾含章心头一凛,楼湛并非正人君子,也不属英雄好汉,他这般有把握,必然是早有预备,以他对萧桓入骨的仇恨,他必定是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要以她为饵诱萧桓上钩。念及此,她急忙大声道:“秦王切莫听他的话!”
场中两个男人都蓦地望向她,楼湛恶狠狠瞪着她,手中短匕往前一送,在她颈间划了浅浅一道血痕,微微沁出了殷红的血珠子。萧桓随意看了她一眼,那眼中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许,让她心中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她有些恼恨地斜眼看着萧桓,他却再也不瞧她,直视着楼湛朗声应道:“好。”楼湛冷冷笑了一声,飞快地退后几步,揽住顾含章的腰肢迅速跃上早已准备好的黑马,单手捉住缰绳一声喝叱,黑马掉头便往西北方山脚奔去。
“秦王殿下若是想要带回如花似玉的妻子,便追来罢!”他狂笑数声,策马往山脚密林飞奔,顾含章被他揽在身前,颠簸中低头狠狠朝他手背咬下,楼湛哼一声,眼中狠意毕露,翻手卡住她的脖颈大力勒紧,在她颈间雪 白肌肤上留下了一圈深红掐痕才松了手,顾含章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一松手,连忙大口喘着气喝道:“你这小人,设了什么陷阱!”
身后马蹄声急促,是萧桓打马追上,两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楼湛在前,萧桓在后,遥遥相隔数十丈远,咬紧了毫不放松。顾含章顾不得危险扭头往后看,只能瞧见漫天沙尘中一袭黑色战袍在视线中飞扬翻转,照雪颈间雪白的长长鬃毛在风里飘扬着,一白一黑分外扎眼。楼湛怒吼一声将她脖子拧回来,狞笑道:“神武将军秦王萧桓骁勇善战,万夫莫敌,你何需替他担心?”
说话之间黑马已到了山前,密密林中有一条小道笔直向上,掩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依稀能瞧见铺满了落叶的道上仅能容一人一马经过。楼湛策马一跃而上,踏上厚厚落叶往前急奔,不几步,他撮唇呼哨一声,清越哨声穿透林间,别样诡异。顾含章一惊,他设了埋伏!
她想要回头大声警示,楼湛哈哈大笑三声,捂了她的口,在她耳旁低声道:“迟了,他一踏上这条道,注定葬身山里!”顾含章又惊又怒,在马上拼命挣扎,楼湛松开拦着她腰肢的手臂,改为握住她反绑身后的手腕,将她往怀中一带,阴测测道:“若是你想摔死在这山道上,我就遂了你愿。”
他刚说罢,身后不远处轰的一声惊天响动,又如初时一般震动了地面,惊飞了林中鸟儿,扑棱翅膀尖声鸣叫着冲上天际,顾含章大惊,咬紧了牙关才逼退了眼中的泪水。“这才是头一道关,火药不算多,若是老天保佑,或许他能逃过。”楼湛眉宇间犹有戾气,露齿狞笑着,如同一头嗜血的狼,“再往后,还有弓箭手、刀山等着,我看他逞一时之勇的下场会是如何!”
马蹄声声急促,越往前,林荫道的那一头隐隐透出了光亮,黑马奋力急奔几步,跃出阴暗林子,到了山间一处断崖之上。
楼湛翻身下马,将顾含章往身前一推,朝着林子方向冷冷笑道:“所谓神将,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偏就不信他能刀枪不入!”
顾含章喉头哽住,望着眼前雀鸟惊飞浓烟冲天的暗林,一颗心不由得直直坠到了底。
惊涛拍断崖
断崖上山风呼啸而过,拂乱两人鬓发,楼湛双臂环胸倚着大黑马冷笑:“弓箭手都是我部百里挑一的好手,几十支利箭连珠齐发,不被射成刺猬也难。”
暗林上方浓烟滚滚,火药味混着焦味被风吹到断崖上来,呛得顾含章猛咳了几声,咳声刚止,林中隐隐有喝叱声传来,楼湛瞥了她一眼,皱眉道:“竟然还活着?”顾含章揪紧的心微微一松,他却又嗤地一声冷笑道:“火药易防,箭雨可是难躲。”
南疆部族用的弓弩可发连珠箭,箭头带倒钩,尖利异常。顾含章在被关进矮屋前曾见过守卫背上背着的箭筒,几枝羽箭箭头朝上,倒钩磨得雪亮无比,让人心生畏惧。楼湛斜眼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忽地勾唇笑道:“怎么,害怕了?”顾含章挺直肩背傲然直视他:“有什么可怕的,羽箭弓刀不过是死物,人若灵巧活络,根本不足为惧。”
楼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许久,挑眉笑道:“呵,好大口气,我从不知顾氏千金小姐也有这等胆气这等见识。可是萧桓的到来涨了你的气势?”他顿了顿,眸色越发的狠戾,“可惜啊,他今日便会命丧于此,我可不舍得让你陪他做一对同命鸳鸯。”
顾含章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别过脸去紧紧盯住不远处那暗林的出口,心中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林中的人声倏地停了,山风夹着浓浓血腥气旋上断崖,中人欲呕,大黑马甩了甩马尾,竖起耳不安地低鸣几声,往后面山壁退了几步。蓦地,林子内又一阵呼声震天,刀剑相击声清脆急促地响起,楼湛与顾含章同时面色一变,一是惊怒,一是惊喜,楼湛冷哼一声自腰间抽出弯刀,大力将顾含章拽到身前来扣住她的颈项,双目炯炯地瞪着密林小道尽头的出口。
不多时,人声骤歇,林子内一片死寂,顾含章屏住了气息,只听得胸臆间心跳如同擂鼓,将四周的声音都盖了过去,她的眼前一切都模糊了,绿树、红日、黑烟都混在了一处,只有崖下落叶小道的尽头如一星明光嵌在她眼中。
“萧桓!”楼湛在她身后暴喝一声,捉紧她扣在一起的手腕往后退了几步,顾含章愕然睁大眼望过去,密林口一道白影倏地跃出,一人一马在风中傲然昂着头,如疾风一般卷上断崖。照雪一身沙土,雪白鬃毛间染了点点血迹,昂首阔步地一步步逼近前来,萧桓按缰提剑端坐马背上,刚毅面容上略略沾了尘土,却仍旧是意态从容、神色镇定,仿佛先前林中那几场恶斗丝毫没有耗费他一星半点的力气。他胸前金甲上猩红点点,分外触目惊心,身后的玄色大氅上更是大片大片洇开濡湿的暗红,如同赤色狰狞的花朵妖娆绽放。
萧桓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犹在滴血的秋水长剑蓦地扬起,气贯长虹。楼湛扣紧顾含章纤腰冷哼一声挥刀迎上,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是刀剑相交,秋水长剑剑锋寒气逼人,碧血弯刀刀刃杀意冲天;楼湛有顾含章在手,处处占上风,秋水剑凌厉刺来他便推顾含章遮挡,迫得萧桓不得不撤剑后退,弯刀趁机直追而上直逼萧桓面门,萧桓回剑来挡,不由得被楼湛刀背传来的大力震得虎口发麻。
两人缠斗数回,顾含章一咬牙撞开楼湛转身将后背朝向萧桓刺来的长剑,秋水剑嗡一声抖,擦着她的手腕划过,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挑断了,也硬生生削下她一块皮肉来。这是一招险棋,谁也没料到,楼湛大惊,左手成爪欲将她捉回,顾含章忍痛就地一滚,避开他伸来的手臂,躲到照雪马腹下去,楼湛只得放弃捉她,专心对付萧桓。
顾含章咬牙扶着照雪站起身,手腕上被削去掌心大小一块皮肉,鲜血淋漓,洇透了她半条袖管,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正想咬牙撕下半幅衣袖来包扎伤口,忽地崖下红影一闪,她要躲避时已是不及,半空里一条灵蛇般的长鞭朝她飞来,狠狠卷住她的脖颈,那一头一用力,将她拽了过去。
“住手!”沙哑喝声在风中响起,楼湛一愣,手下弯刀不停,转头朝这边怒吼道:“哈琦亚!不是让你送碧纱出城!”顾含章被勒紧了颈项,热血上冲,耳中嗡嗡作响,听见身后哈琦亚惨笑一声道:“卓勒齐,我不放心你。”她一紧手中金丝长鞭,再次大声喝令两人住手,楼湛怒瞪她一眼,咆哮道:“哈琦亚你快给我下山!”哈琦亚眼一红,厉声大喊:“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
此时崖下密林道口又闪电般跃出一骑,马上之人银甲黑袍,正是大齐神武军服饰,他双手执弓,白羽长箭已在弦上,牢牢地对准了哈琦亚,顾含章转眼瞄到,大口喘着气,趁着哈琦亚不注意艰难地抬手拔下发间银簪,朝那只扼住她脖颈的纤长手臂狠狠地扎下,哈琦亚痛呼一声,一掌将她拍开,顾含章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的大石上,看着崖下那簇白羽如流星一般越过头顶,笔直地插入哈琦亚右胸。
哈琦亚灰蓝美眸睁圆了,低头看了看身前没入皮肉寸余长的长箭,忽地惨然一笑,双唇动了动,火红身影溘然倒地。“哈琦亚!”楼湛怒吼一声,弯刀格开萧桓长剑,飞身往哈琦亚扑过去,半空里又一阵尖利响声,另一支箭如长了眼一般破空射来,直直钉入楼湛左臂。
他浑身一震,缓缓地看了看臂上长箭,又低头去看怀中痛苦呻吟的哈琦亚,伸手握住臂上长箭用力一拔,猩红的鲜血喷涌如注,迅速洇透了他左臂的衣袖,顾含章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了他灰蓝眸中的狠意,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要爬起身来,只是受伤那只手刚一触到地,便钻心噬骨一般,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别动。”萧桓大步走近前来将她小心翼翼扶起了靠在怀中,两人身上都有血,黏腻血腥、浓郁刺鼻,但那身后的胸膛却是温暖而宽厚的,顾含章皱着眉头忍痛倚着他站着,多日来的惊惶畏惧蓦然间一扫而空,她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山崖下密道口马蹄声急促,震动了地面,萧桓带领的数百骑精兵穿过密林到了崖下,列队齐整,肃然守在林前,原先那搭弓射箭的银甲武将退后一步,立到队列跟前站定,一挥手,几百人齐齐拉弓,箭尖直指断崖上的楼湛。
楼湛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羽箭,用受伤的手臂枕在哈琦亚脑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缓缓走到顾含章跟前来,凝望着她许久,英俊面容上忽地露出歉然的神情。“含章”他灰蓝眸中神色复杂,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唇角弯了弯低声道,“对不住,牵累了你。”
顾含章微微喘着气,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见他眸中凄厉之色骤现,不由得惊呼一声:“楼湛!”她伸手去捉他的衣角,他却如同大鸟一般翩然退后,仿若不知身后便是断崖湍流,淡淡笑着朝顾含章道:“有缘再会了。”
那一脚落空,他抱着哈琦亚重重往下坠去,顾含章在他眼中瞧见了最后一抹奇异的光芒。
她忍痛喘着气跌跌撞撞往崖边走,萧桓皱眉,满赶上抱起她过去看,那断崖下江流湍急,江中怪石陡起,形状嶙峋万状,两人坠落处是江中乱石丛生处,激流到此拍起雪浪,犹有半人来高,血肉之躯落下,绝无生还之理。
顾含章心头一颤,手腕处剧痛如刀割,牵动周身受伤之处,她蓦地便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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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近晚时,顾含章才醒来,初一睁眼,满屋光亮炫目,目之所及之处点了一排十数枝手腕粗细的牛油蜡烛,将屋子里照的明如白昼。这是南疆部族所居的房屋,矮床高几,竹编帘子,都刷了层暗红的漆,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满身酸痛犹在,只是左手腕已被裹上了厚厚一层白布,轻轻一嗅,还能闻见白布下浓浓的草药味;衣裳也换了一身,不再是被掳那一日起一直穿着的衣裙,而是一身轻便的南疆姑娘的棉布春衫,顾含章艰难地举起另一只手臂瞧了瞧,见那袖筒上零星地绣了些蓝白小花,又在衣袖边缘以水蓝色绣线滚边,很是雅致精巧。她闭上眼长叹一声,这十数日的劫难犹历历在目,此时的安静舒适便如做梦一般。
有人掀了竹帘进来,脚步极轻,听得出来是怕吵醒她,到了床前也不作声,只是静静立着,大约是在仔细端详她,顾含章心里有些慌张,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睁眼去看是谁,还是接着假装睡着好。犹豫半晌,她还是睁了眼,心里做好了打算见着萧桓该说的话在瞧见床沿立着的人时,顿时咽了回去。
“琳琅!”她惊讶唤道,“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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