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陲一凛,瞪圆了铜铃般的大眼张口就要大骂,梁月海示意他稍安勿躁,合起军报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不如在新任西征将军到来之前好好地打一场胜仗,莫要让他小瞧了咱们西北军将士!”
一番话激起了管陲的满腔豪气,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属下这就去准备!”刚转身走了几步,梁月海唤住他,又低声吩咐了几句,管陲神色变了数变,点了点头出了中军帐去。
“若是兵部来人接任,将军难道当真就这样将帅印兵符交出去?”顾含章望向案头一摞军报,淡淡提醒道,“一旦离手,再要收回可就难了。”
“当务之急是将辽人赶回喀拉山后去。”梁月海忽地温和地笑了笑,明亮眸中毫无怯意,“若是这位新西征将军将我逼急了,将他一人丢到青石谷里也无妨。”顾含章一愣,分明在他眼中瞧见了调皮的神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襄王爷毕竟鞭长莫及,他又能耐我何?”梁月海神色自若地捻熄点了一夜的油灯,温润面容上并无一丝慌张,仿佛谈笑间再艰险再困难的事也都化为无形,顾含章怔怔盯着他看了许久,心中绷紧的弦逐渐松了下来。心事一放下,因用力而裂开的伤口倒是疼了起来,她眉头皱了皱,细心的梁月海顿时猜到几分,眼中跃上担忧之色:“章先生先回偏帐休息,若是需要王大夫帮忙换药,只管差遣小季去请。”
顾含章告辞出了中军大帐,扶着肩头刚走了几步,便瞧见王大夫拢着袖子佝偻着腰背立在偏帐外等她,乱蓬蓬的头发与胡须遮去了大半张脸,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很快便在他身上堆了薄薄的一层。
守卫小季戴了顶斗笠,远远地瞧见顾含章裹着大氅慢慢走来,转身朝王大夫比划着笑道:“章先生回帐了,王大夫赶紧进去等候罢。”王大夫无声地笑了笑,直等顾含章朝小季点头示意后掀开帘帐进去,他才弓着腰也跟进了帐内。
顾含章的伤口果然迸开了些许,鲜红的血透过绷带,在冰寒中凝住了,连绷带一道粘在了皮肉上,王大夫小心翼翼地撕去伤处布条,重新洒上药粉,再换了干净绷带将伤口裹好。皮肉与绷带分开的瞬间,顾含章疼得咬紧了牙关,指尖因紧握成拳而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细作已被揪出,王大夫为何还留在营中?”她强撑着坐起身披好外衣,神情颇为复杂地看着王大夫,他正用热水绞了帕子来给她擦去满额的冷汗,手顿了顿却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了看她,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出了偏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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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午,天色仍旧阴沉,风雪更是比清早大了许多,辕门前积雪将近尺半,踏上去几近没至膝头。中军帐前积雪已铲掉大半,露出光光一条冰冻住的小径,帐外两边守卫刚替换轮值,管陲顶了风雪进帐禀报军务,出来时手中勾了两顶竹编斗笠,笑呵呵地给两个守卫一人一个戴上道:“御寒衣物已发了下去,将军特意多留了两顶斗笠在此,吩咐我送来给小沈、小何遮遮风雪。”
两个守卫一个是昨天轮值的沈原,一个是管陲帐下的骠骑兵何楚,两人对望一眼,连忙感激地抱拳谢过梁月海与管陲。管陲只是嘿嘿地笑,蒲扇般的大掌拍向沈原的臂膀,连拍了数下,揶揄道:“瞧小沈这模样,冻得脸色又青又白的,可不像咱们西北军里出来的汉子!”
“管参军就别拿属下说笑了,属下哪里是怕冷的人?”沈原勉强笑了笑,他的确面色不大好看,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昨夜被腹痛折腾的,瘦削面颊上青白中带着病恹恹的黄,双唇也开裂了,渗出些许血丝。管陲又拍了拍他:“小沈,若是病了便赶紧换人来轮值,成军医就在中营内,让他给你瞧瞧去。”
小何伸手压下斗笠,点头附和道:“管参军说的是。”管陲眯眼看着沈原,大手有意无意地又朝沈原垂下的臂膀推了一把,粗声道:“小沈你不听我管三哥的话,可是非得我请将军才请得动你不成?”
沈原闷哼一声侧身避开管陲的推搡,似是在强忍着什么痛楚一般,面上神色极为古怪,管陲瞪眼盯着他看了看,抖了抖肩膀无奈道:“你这小子就是倔,也罢,就等换岗再说罢。”沈原明显松了口气,面色也好了些,管陲眼珠子转了转,忽地便压低嗓音嘿嘿笑道:“今早前营有人捉了只鸟儿,偷偷烤了吃,刚巧我巡营打那边过,分了些肉,也算勉强塞了牙缝。”
天色虽暗,沈原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惶却是没能逃过管陲的眼,他不动声色地往怀中掏了一阵,摸出一根雪白的羽毛在沈原面前晃了晃,得意地笑道:“我还悄悄留了根最长的鸟毛。”沈原面色越发的白,眼神闪烁着笑道:“看这尾羽雪白无暇,定是只好看的鸟儿,吃了可惜了。”管陲直起身哈哈笑道:“是有些可惜,不过兄弟们正饿着,再来几只也照样打了啖肉饮血!”他目光如炬,虽不是盯着两人看,沈原心虚,也偏了头强笑了几声。
敲山震虎,适可而止,这是梁月海交代管陲的话,管陲见好就收,拍了拍两人的肩,嘿嘿笑着踏雪大步走远了。
这一夜雪就停了,到了天明时分,探子回报,辽军果有异动,骑兵三千调出青石谷在谷外旷野扎营,另有三千余辽兵绕过喀拉山往青石谷增援。辽军大军主力固守谷地,约一万余人。而齐军仅八千千人马,四千西北军,三千昌涂关留守将士,再加千余徐连关原守将,足足差了辽军五千人马。
梁月海帐下几位裨将有些担忧,因大齐八千人马中只西北军直属梁月海,其余人马远不如西北军善战,尤其徐连关千余守将中半数伤残,仅能在后方补给,若是上阵杀敌,恐怕三人才抵得上西北军一人。
这是雪停后的第一次作战会议,梁月海将顾含章也请到了中军帐内坐着,帐中七八人瞪着纤细瘦弱且面容苍白的顾含章看了许久,不由面面相觑,排行老五的蒋茂忍不住道:“打仗这样的大事,还是莫要吓着章先生了罢?”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只有管陲哈哈笑了起来:“章先生可是比咱们哥几个懂得多多了。”
这也是实话,西北军大多是各地征来的莽汉粗人,凭着满腔血性与胆量杀退了北地胡人,赢得了美名,要论起谋略战术,全军营上下也只得梁月海一人当得起智勇双全的名号。
七八个汉子被管陲这么一说,倒是越发好奇起来,再者梁月海又极敬重顾含章,几人纵是心中怀疑,表面上也不再多提,打着哈哈笑道:“章先生是大将军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我们哥几个敬重之人。”
飞骑送利器
青石谷口毗连数里矮坡连绵,再往外延伸,平原旷野却多于谷地坑洼。梁月海将舆图挂起,逐一指点两军大营之间各处的坡地河谷,笑了笑道:“平地多于坡地,方便骑兵作战。明日午后,大军开出十里地,弓箭营两队强弓分两翼阵前待命,管三哥领一千骑铁作前锋,左右翼雁翅分列各一千步兵紧跟其后,西北军剩余一千人与昌涂关兄弟随我压阵。”
管陲抱拳应一声要退下去准备,梁月海又补上一句:“对付辽军的骑兵,这一千前锋必定要人强马壮,管三哥只管在神骑营内挑。”
大辽疆域广阔,多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辽人以游牧为生,自然是精于骑射,若是大齐军单以步兵对阵辽军骑兵,奔袭、厮杀占尽下风,毫无取胜的可能,因此弓箭营强弩先行,前锋骑铁精兵随后,勉强能挽回些劣势。
顾含章仔细琢磨片刻,微微笑道:“前阵子辽军夜袭,曾用了长杆钩镰勾绊砍伤马腿,我们何不以牙还牙,在弓箭营后设两队人马执长杆钩镰专砍他前锋坐骑的腿,管三哥前锋骑铁同时奇袭,双管齐下,敌方必定阵脚大乱。”堂下几个汉子一愣,此时心里才有些服气,纷纷点头赞同,梁月海稍一思索,便也笑道:“倒是个好主意。”当下吩咐下去,在弓箭营后再添两队人马执钩镰、盾甲机动行事。
各军将领领命出帐备战,梁月海收起羊皮舆图,温和地对顾含章道:“章先生箭伤未痊愈,就留在营中休养罢,我已去信卓勒齐王子,两军开战后,后方军营由他代为守护,章先生只管安心养伤。”
顾含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笑了笑道:“劳将军费心了,还愿明日这一场大战能将辽人赶回喀拉山后去。”
出了中军帐已是午时,天际的彤云散去了些,几缕微弱的日光自密密重重的云层后透出,给大地增添了些许光亮。风犹在咆哮,展开旗杆上丈余大旗,猎猎作响。天将要放晴了,草原上难得迎来暖阳,明日的恶战却是再难避免。
顾含章裹紧大氅往偏帐走,纤细瘦弱的身影在茫茫雪地中极是惹眼,营中将士都是粗壮汉子,惟独她一人纤瘦矮小,相貌又生得秀美异常,全营上下多数人便都记住了她的模样,老远见到了便恭敬地行礼;午后营中忙着筹备明日一战,四处都是人,她一路走来,人人笑着招呼,她也只好含笑逐个点头,只赖冰寒刺骨的北风,等走到偏帐前,那笑容几乎都冻在了脸上。
烧得极旺的火盆将偏帐内煨得暖意融融,一脚踏入帐中,扑面而来的热意顿时卸下了冻僵在她唇角的笑容。顾含章伸手揉了揉冰凉的面颊,眼光微微一扫帐内,蓦地一愣,简陋木榻上不知何时端放了个狭长的青布包裹,她解下大氅随手往榻上一抛,慢慢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布,露出里头一个半臂长的箭筒,箭筒内数十枝箭都是她在前往徐连关口取药那夜射杀辽军用去的,此时箭头的污血都洗净了,箭镞被打磨得越发锋利雪亮。
“早些时候可有谁来过?”顾含章怔了怔,扬声朝外问道。守卫小季偏头想了想,稍一迟疑便恭敬道:“王大夫曾送了汤药来,见章先生不在营中,搁下便走了。”
火盆边果然搁着一只白瓷小碗。顾含章淡淡应了一声,将那数十枝箭连箭筒一起抱在怀中怔怔出了会神,忽地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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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大齐军营前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一支特殊的人马。辕门守卫匆匆往中军帐禀报过,梁月海剑眉一扬,温润星眸中跃起惊喜之色:“东陵平靖府押送了飞火枪来?”守卫低头禀告道:“平靖府来人不敢擅自进营,恭请梁将军亲自点检火器。”
管陲在外巡营,早听得辕门前动静,赶来中军帐内一听,顿时乐了,摩拳擦掌要跟着一道去查看,梁月海望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笑道:“管三哥可是头一回见飞火枪?”管陲咧嘴颇艳羡地笑道:“不瞒将军,我一直跟随神武将军在西北打仗,只听闻过东海东陵王武威将军麾下李家军所用飞火枪的厉害,这件火器生就什么模样我还真从未见过。”
飞火枪是昔年武威将军李成思所制,专用于对付连船侵犯沿海百姓的贼寇,飞火枪似箭非箭似枪非枪,以火筒贮存,待用时点火发射,射程威力非凡,能及六七十丈远,而飞火枪箭头所用特殊火石火药只有平靖府矿山内才有,因此也只东陵王麾下李家军专用。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辕门前,只见门前两束巨大火把的熊熊火光照亮了茫茫雪地,夜色与火光交织在一处,那影影绰绰间整齐地立着数百人马,一色的银色战甲,一色的雪亮长枪,安静矗立在雪地中,仿佛最笔直挺拔的松树。
梁月海刚走到辕门下,火光蓬地暴涨,照亮他温润清俊的面庞,那数百人像是得了命令般齐齐单膝跪下,抱拳高声道:“参见征西大将军!”朗朗高呼,声震旷野。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扶起腰佩长剑跪在最前面的一人,朗声道:“各位兄弟请起,平靖府千里远送及时雨,末将在此谢过长公主!”
数百人这才起身,领头那人自怀中取了武威将军大印与李成思生前随身佩带龙吟剑一柄作为凭证呈上,梁月海略略扫一眼已辨真伪,恭敬地向那帅印与龙吟剑躬身一礼,领头的青年在阴影中露齿一笑,低声道:“梁将军无须多礼。”梁月海微微一怔,就着火光看清他的眉眼,面上掠过一丝惊喜:“原来是你这小子!”
点检完毕,大齐军营中数位闻讯赶来的将领乐得眉开眼笑,与管陲一道领着平靖府人马进营中安置,梁月海则邀了领头的青年往中军帐一叙。
雪停了一天,营中道上的积雪被铲尽了,留下冻得结实的冰雪小径,士兵们来来去去,橐橐靴声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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