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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盛二年九月廿三,秦王萧桓于内宫城秦王府畏罪自尽,上京尉卫齐靖代为发丧。因秦王身负重罪,朝中百官一律不得前往吊唁。
太子令下,谁也不敢妄动,何况谋反重罪之人,无论是谁也不愿沾染,齐齐当作个新鲜事一听而过。倒是殿前值守的太监口风不牢,不到半日便已在宫中悄悄传开。
昭元殿仍旧寂静安宁,顺钦帝昏迷未醒,王皇后日夜陪伴在榻旁照料,琴姑姑时常看不住两位调皮的小郡主,殿前看守的侍卫已有数次无奈地将两个小丫头重又押回静室来。今日清早也是如此,容儿趁琴姑姑替宛儿梳发,悄悄下地一溜烟跑了出去,昭元殿前轮值的禁军统领蓝清远将她夹在腋下送回了偏殿,琴姑姑千恩万谢,蓝清远只稍稍点头便退了下去。容儿却不如往常活泼,琴姑姑回头来拆了她的发辫重编时,小丫头忽地揪住琴姑姑的衣袖,生怕惊动内室的祖父祖母,只敢轻声问道:“琴姑姑,容儿悄悄听到殿外宫女说,昨夜上京尉替桓叔叔发丧,发丧是何意思?”
琴姑姑手中的桃木梳握不住,啪一声落了地断成两截,王皇后在内室听得响动,皱了眉朝外问道:“琴儿何事?”
“娘娘,只是梳子落地,没什么事。”琴姑姑强忍着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白幡碎暗影
落日西沉,斜斜落在花厅墙壁上的最后一抹金黄缓缓地消失不见,昏暗之中满屋素白、一室凄清。顾含章不哭不闹,在灵堂内跪了一天一夜,任谁来扶也不起身,颐儿陪着她跪了一宿,哭得双目红肿险些背过气去,留在府内的赵管家与袖姨也在灵位前默默跪了几个时辰;入夜后越发的冷,顾含章起身给长明灯添了些灯油,冻得发青的手险些握不住油壶,赵管家与袖姨齐齐跪走来要帮她,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要亲手添这灯油,让殿下能瞧见我。”
长明灯点在棺椁旁的木几上,顾含章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添了油,火光一跃而起,明亮了许多。那朦胧灯火落在棺中,仿佛给安静躺着的萧桓蒙上了一层轻纱,顾含章扶着棺椁静静地看着他依旧冷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再也压不住心头的钝痛,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一落泪,颐儿也再忍不住,抱住她便低声呜咽,老管家更是老泪纵横,湿了衣襟,灵堂中哭声一片。
自萧桓出事到此时也有一日一夜,顾含章没掉一滴泪没开口说一句话,极冷静地拭去萧桓面上、口中的污血,又亲手替他沐浴净身换上了寿衣,从头至尾镇定至极,卫齐靖犹惊讶于她的坚忍,此时在灵堂外听见低泣声,倚门一瞧,皱了眉正要走开,王府门前的守卫匆匆忙忙过来禀报道:“卫大人,襄王爷到!”这守卫中气十足,顾含章在堂中听着,指尖顿时狠狠地掐进掌心中去。满朝文武百官不见有人来吊唁,第一个来的却是逼死萧桓的襄王!
萧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在灵堂中立了半晌,面上神情万般复杂,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这灵堂怎么这般冷清简陋?”顾含章扶着棺椁站稳了,也不回身,冷笑道:“襄王爷好大的忘性!”
听见她称呼襄王爷而非王叔,萧烨微微一震,记起了萧瑧下令不得声张百官不得前来吊唁一事,只默默点了点头慢慢绕到棺前来,顾含章下意识地挡在他跟前,脱口寒声道:“殿下已故去,王爷还想如何?”
棺椁旁长明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满面怒容,一双含泪的明眸中仇恨与悲痛交织在一处,目光如数九寒天的冰雪般冷厉,萧烨顿了顿,往前跨出的黑靴缓缓地收回来,便立在棺前一丈远处默然静立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全然不同于昨夜的冷清,今夜异常热闹,襄王萧烨前脚刚走,左相卫丕便佝偻着身躯自夜色中慢慢进了灵堂,华发白须的老人一身素衣,在棺前两丈远处便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卫齐靖抢上前去要扶他,卫丕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又朝前走三步,跪下三叩首,直叩到棺前一丈远处才停下。
卫丕浑浊老眼中隐有泪光,卫齐靖扶他慢慢走出灵堂时,那憔悴又苍老的身影一点点融进厅外的黑沉夜色里,隐隐绰绰走远,就好似香案上的一对牛油蜡烛,风一吹,烛火左右摇摆,不知何时便会被吹熄。
顾含章一日一夜未进水米,又在冰冷的灵堂中长跪多时,饥寒交互,面色与身上所着孝衣的素白已无太大差别,袖姨见她扶着棺椁摇摇欲坠,慌忙扶着她在香案前蒲团上坐下,抹了抹眼泪劝了许久,顾含章才勉强肯吃些东西。袖姨与颐儿慌忙起身去厨下热饭菜,却是不知道顾含章悲痛至极,根本食不下咽,愿进食也不过是生怕他们三人担心罢了。
不多时颐儿送来热饭,顾含章捧着饭碗便记起往日里夫妻二人一道用饭一道品茶的点点滴滴,双眼倏地一红,冰凉的双手托着碗底直颤。赵管家毕竟在府中服侍萧桓多年,叹了口气抹着泪低声道:“王妃若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殿下怕是走得也不安生。”顾含章心中一凛,埋头慢慢地将一碗饭一碟小菜吃得一干二净,赵管家与袖姨互望一眼,顿时松了口气。
平静时光不长久,刚敲过二更,萧瑧独自一人进了灵堂来,门口的守卫不知是得了吩咐不予通报还是在打盹偷懒,竟没有一人往正厅卫齐靖这里来禀告,顾含章握着油壶再给长明灯添油,身后不远处卫齐靖低声唤了声“太子”,她的手微微一抖,油便洒了几滴。萧瑧如风一般卷进灵堂中,伸手来接她的油壶,顾含章往后退一步,垂眉敛目冷淡道:“不敢烦劳太子殿下。”
她并未刻意将那四个字咬重,萧瑧听在耳中却觉极不自然,大抵他心中有愧,面色微微一沉便大步走到棺椁前怔怔望着萧桓冰冷安详的面容,迷蒙的星眸中神色复杂,似有叹息之意又有些彷徨之色,顾含章放了油壶淡淡地盯着他道:“殿下被逼自尽,小猴儿也被绑走,太子殿下还有何不放心,非要立在棺前挡了长明灯的丈余光亮?”
萧桓服毒自尽后,卫齐靖领兵查抄秦王府,封了书房与剑室,又将关在柴房内的小猴儿一并带走,若以萧瑧的手段来看,想必小猴儿也是凶多吉少,性命难全。
“还是太子殿下后悔未将顾含章也一道赐死?”顾含章恨极痛切,自然是极不客气,字字句句尖锐如箭,直指萧瑧,赵管家与颐儿、袖姨倒抽一口凉气,吓得慌忙朝顾含章使眼色,顾含章畅快淋漓地说罢,倒也不怕萧瑧发火,径自将长明灯往棺前挪了挪,重又回到蒲团上跪下。
她赌萧瑧不会怒而降罪。萧瑧果然只是面色铁青地望着她,英俊年轻的脸庞上如山雨欲来,骤然间沉下了。长明灯的火光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投到墙上,遮去了香案前大片的祭幛,凝重的素白被黑影重重压住,厅内气氛忽然之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灯花突然啪一声爆开,无风,香案上烛火却陡然摇曳,那一点赤红的火苗蓦地窜起寸余高,棺椁的巨大黑影在素白的墙壁上稍稍一晃,顾含章的心忽地跳起来,望着棺前香案上供着的秋水长剑轻声道:“长明灯添了香油,殿下小心脚下莫要绊着。”
萧瑧身形一僵,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顾含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朝着棺木处柔声道:“太子殿下也来送行,殿下可要留下叙一叙?”幽幽灯光中她缓缓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萧瑧,把萧瑧吓了一跳,沉下脸低声道:“一朝不容二主,成王败寇,二皇兄岂能不懂这道理?”说罢,英挺的眉宇间渐渐浮上阴郁之色,他再深深看了低头为萧桓默念往生咒的顾含章一眼,拂袖出了灵堂去。
正厅外的长廊内只点了两盏纱灯,卫齐靖立在柱后灯光不及之处,萧瑧铁青着脸负手走出灵堂,卫齐靖眯眼看了看,悄无声息的地绕过廊柱来引着他往外走。绕过了假山荷池,刚行至竹林前,萧瑧忽地漠然笑道:“卫齐靖你果真是心狠手辣,我给你的两丸药你都给我二皇兄吃下了,难怪他强撑不过一个时辰。”卫齐靖只冷冷道:“太子殿下纵是后悔也无法回天,除非能下得地府见得阎王爷才能勾回秦王魂魄来。”
卫齐靖待谁都一般冷淡,萧瑧也不责怪他,立定了借着园中树间的暗红纱灯打量他,卫齐靖也不惧,如常与他对视,两张英俊年轻的脸上都有着散不去的戾气。“我曾听二皇兄提起过你老卫,只知你与我二皇兄交好,是个奇才。”萧瑧背过身去,挺拔修长的身姿隐在稀疏的树影里,“你愿替我做事,我倒是极惊讶。”
“识时务者为俊杰,卫齐靖只与枭雄论交,弱者一概不在我老卫眼底。”卫齐靖昂首傲然道。“与我二皇兄的多年交情在你眼中也无分量?”萧瑧蓦地停下脚步,犀利地问道。卫齐靖直视他:“这多年交情他若是放在眼中,又怎会不听我的劝告,早日防备太子殿下与襄王爷?”
萧瑧蓦地大笑,惊动园中已栖下的鸟儿,几声怪叫扑腾着冲出了树丛。他盯着那黑影蹿起的方向看了看,不知为何剑眉又紧紧皱起,沉吟片刻才吩咐道:“安葬秦王于西山皇陵,碑文从简,秦王府中仆妇家丁一概遣散。”他顿了顿,又道:“秦王妃……遣送回御史府。”
卫齐靖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目送萧瑧出了王府大门,由两队禁军拥着往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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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内,萧瑧转身出了正厅的门,顾含章顿时卸去满身戒备,闭眼念往生咒数遍,忽地喉头腥甜,压不住上涌的血气,猛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棺椁前,触目惊心。颐儿惊叫一声过来扶住她,顾含章眼前陡然黑下,只勉强说了句“没事”,已是昏倒在香案前。
疾风迎暴雪
草原一望无边,如同一袭巨大葱茏的绿毯,远远近近地铺满了眼前的大地,落日的余晖又给那碧绿的草原蒙了一层耀眼的金黄;羊群安静地往南移动,洁白绵软得就好像天上缓缓流动的云朵落在了连天碧草之间,大片郁郁葱翠中点缀星星点点的洁白,分外好看。远处牧马的年轻汉子甩着鞭子哼着小曲儿悠悠地望过来,蓦地露出满口洁白整齐的牙,粗豪爽朗的眉眼弯起了大声笑着招呼道:“来来来,音儿,到虎爹这里来,虎爹带你骑小马!”顾含章最爱马群中领头的那匹火红的小公马,高兴地拍着手要过去,谁知两条腿像是在草丛间扎了根,如何也搬不动;她急得满头是汗,张口想喊虎爹来抱她,一低头却见自己身着大红底子绣龙凤呈祥团花纹的嫁衣,缀了明珠的大红绣鞋牢牢粘在地上,无论她怎么拔都拔不起,正焦急如焚时,草原尽头的霞光中急奔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西天的如火的晚霞落了马与马上之人满身的赤红,那马如风如电般卷过草原到她跟前,挺拔俊朗的萧桓自马上一跃而下,轻轻松松便将她抱回了马背上,沉沉笑道:“音儿,随我走。”她看了看足下的绣鞋,且惊且喜,抬头望着他下颔的青黑胡茬,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爹娘唤我音儿?”萧桓慢慢低下头说了句什么,草原上风极大,傍耳拂过,那句话便散落在了风中。顾含章一怔,忽见不远处的羊群逐渐走远,火红的小公马也载着虎爹不知去了何方,她心里一急,转身欲催萧桓陪她去追虎爹,身后那人的面孔竟慢慢地起了变化,幽深虎目隐去,露出剑眉星目,一转眼,近在咫尺的人变成了梁月海,她惊讶地再眨了眨眼,那人却又变了,黑亮的眸子一点点转作灰蓝,熟悉的嘲讽之色跃入眼底,那是卓勒齐!顾含章惊讶得拿不住手中的凤冠,扑一声坠落草丛间……
忽地有人在她耳旁担忧地轻声唤道:“小姐,小姐?”顾含章迷迷糊糊转醒,勉强睁了眼向外望去,只瞧见天光昏暗,隔了紫竹帘子有个高而瘦的身影立在门前廊下,她脑中混沌,沙哑着嗓子下意识唤道:“清风,这么晚了殿下还不曾回府?”那人身形动了动,却是不做声,颐儿在床沿坐着,伸手来扶起顾含章,慢慢服侍她穿上外衣,红着眼低声道:“小姐,那不是清风。”顾含章怔了怔,颐儿却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眼泪:“小姐,你莫非忘了,殿下已经……”
顾含章混沌的神智顿时清明,心中钝痛如同刀割一般,只怔怔倚着床沿坐着,回想片刻之前他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她,犹在暗暗欢喜,凤冠陡然落地,惊醒了一场褪色的迷梦。
门外人影又动了动,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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