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泠泉宫,虽然白日看他已好了一些,不过为免除后患,还是要再好好哄一哄才稳妥。
结果,充分印证了一句话:老婆生气了,后果很严重……接下来的三天,我只能罢朝,老老实实在寝宫修养了……本来此前,他大概是过了兴头,很久没和我争过谁上谁下的问题了,结果那夜却是毫不犹豫,一上床就把我按到身下开始折腾,最后生生把我折腾了个半死才罢手。我心中有愧,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了。好在我的牺牲没有白费,次日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我才彻底放下了心,踏踏实实回自己寝宫,养病去了。
直到第四天,我才终于歇过神来,傍晚在寝宫溜达了半晌之后,忽然跺了跺脚,提声吩咐道,“摆驾酹月宫!”
不知为何,这几日我眼中总会浮现起那天他的样子,冷淡疏离中微微带着落寞。然后,就觉心中一阵堵得慌,夹着丝丝拉拉的牵痛,难忍难熬,坐卧不宁。到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只想见见他,至于见到了又能做些什么,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了。
自很久前那次,见到了小纪被迫穿上六品侍书礼服接驾的样子,我已经下令,西宫中人平日接驾无需着侍书礼服,若无品级,即使在正式场合,也只需着普通礼服即可。所以今天在酹月宫门口见到他的时候,他只穿了一身十分普通的湖蓝湘绣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
我见他穿得单薄,不由蹙了蹙眉,这时他正要跪下行礼,我连忙扶住了他,然后顺手摸了摸他身上的披风,果然只是夹的而已。回想前几日见他,似乎也是这件披风,只是当时心中有事,未曾多想……这帮奴才,我这阵子忙着柔然的事,这里来得少了,竟然就如此简慢起来。这边我脸色一沉,尚未作声,身后小禄子已呵斥起来,“吴安!你们是怎么服侍,这个时候还不给公子备上棉的?”
不远处跪在锦帆晴霞身后的一名内侍闻声慌忙上前,跪下叩头,脸上却显出几分委屈,张了张口仿佛要辩解,这时,旁边的谢曦却说话了,“陛下错怪他们了,是我因有内力护身,向不畏寒,所以才让他们不必准备的。”
我瞟了一眼那边的锦帆和晴霞,一个一脸愤怒,一个欲言又止。我立时明白,问道,“可是尚衣监还未把今年的冬衣送来?”见谢曦怔了一下,没说话,我知道我猜对了:宫里这帮子,都是老爷,有时做起事来,比外面的官老爷还拖。宫中的各处用度虽都是有常例的,但真办起来,一样品级也会分个三六九等。那些得宠得势或有钱的,不用问,早早有人送过来,而且必是最好的,至于其他,拖拖拉拉、以次充好都是常事,甚至拖来拖去拖得没了影,也不新鲜。我在冷宫住久了,这些实在是见得太多。而他脾气好,又一向不大在意这些,恐怕那些人只当他好欺了。可他又比不得别人,来的时候一应物件都不曾带,宫外也不会有人送进来,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困顿了。
想到这里,我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当时便要发作,却又怕他难堪,强忍下去,但想必脸上已带了出来,一旁小禄子不由脸上变色,立时跪了下来。我皱着眉,摆摆手,让他起来,这才说道,“你去把前两日高句丽进贡的那件火狐皮裘拿过来……”至于那些踩低拜高的小人,回去再慢慢收拾。
小禄子慌忙答应,谢曦却在一旁道,“谢谢陛下厚赐,只是如此贵重之物,草民实不敢当!”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何必与我如此客气?不过是些身外物,我的就是你的,收着便是。至于那些有亏职守的奴才,我定会好好教训!”见他要说话,我却抢先道,“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是我在意,就当是让我心安,收下吧,好不好?”
他用墨玉似的眸子凝望了我片刻,忽而一笑,转开了视线,平淡地道,“那就多谢陛下了!”
见他仍是一副疏远的态度,我不由轻轻咬了咬唇,心中酸酸涩涩堵得发慌,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向宫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仍忍不住偷眼瞧他,一边在心中胡思乱想:记得刚回宫那天晚上我来看他,两人明明聊得很开心,关系似乎也有所改善,只是后来我太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这儿就来得少了,纵使来了也呆不长,不知何时,我们的关系又退回了原地……等等,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我许久没来有些生气了呢?或者因为前几日见到龙某,他竟……刚想到这里,我已不由使劲儿摇了摇头:越想越不着调了!事到如今,我还怎配作此奢想?
看了看他一直低垂的眼眸,平静无波的表情,我暗中叹了口气,终于把视线收了回来。
此刻已到正厅,因为恰逢晚膳时分,厅中已然备好了酒饭,我携起他的手,一起入席。桌子不大,还是圆桌,我可以和他离得很近,发现了这点,我心情终于好了些:就这样吧,这样已经够了,经过了这么多,你仍能陪在我的身旁,这,已经足够……
在座位上坐定,我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众宫人内侍施礼之后鱼贯而出,可自始至终,却有两个人动也没动,这两个,自然是锦帆晴霞了。吴安是最后退出的,回头见他们两个还站在那里,连忙一脸紧张地对两人挤眼努嘴,晴霞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一笑,但立时就转开眼,看天看地看桌椅,却就是不再看他。锦帆不用装,他是根本就没看到,从头到尾只是一脸警惕地盯着我,好像生怕一眼没照到,我就把他家公子生吞活剥了……我暗叹口气,苦笑一下,道,“好了吴安,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对了,再送两幅碗筷来。”
东西送来,我让吴安退下,然后对着锦帆晴霞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二位别站着了,一起吃吧!”
锦帆倒真不客气,立刻搬开椅子坐到了我的对面,目光灼灼地瞪着我。晴霞犹豫一下,坐到了我的左手。我这才拿起筷子,无视锦帆吓人的目光,安然自得地夹起菜来。在我吃了好几口之后,谢曦终于也开始举箸夹菜,晴霞锦帆这才跟着动了起来。这时,我偶一抬头,见到四人围坐、一桌共食的样子,不由心中一跳。这情景太熟悉了,记得那时,住在临安小巷中的日子,每天晚上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只不过,那时的菜肴很简单,可都是我亲手所做;那时的桌子很小,可大家挤挤挨挨,只觉亲热;那时的几个人常常很疲惫,可总是有说有笑,热闹非常……
思及此处,我心中一酸,再不敢想,顺手夹起了一块鱼肉,放到谢曦碗中,絮絮道,“这鱼不错,多吃点!刚从翁山泊那边送过来的,凿冰下网,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不过这会儿的鱼,肉质特别肥厚,做出来也格外好吃。要说这做饭,手艺好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食菜要好,这食材,食……”
说到这里,我骤然住了口,与此同时,只听啪地一声轻响,身旁谢曦手中的筷子已断为了两截,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惊诧,因为我已经明白,他一定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曾几何时,在那座小小的庭院之中,我说过几乎一样的话,那时,一切还没有发生,那时,他还是我的谢大哥,那时,我还是一心要拐他私奔的小棠,那时,花正好,月正圆,一切,还都有希望……
瞬间,屋内陷入了一片极度的沉默,仿佛连呼吸的声音都没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一笑,道,“味道很好,不过要破冰撒网,却有些劳民伤财了。”
这时我僵硬的身体才渐渐缓过劲儿来,我勉强一笑,干涩地道,“是,我让他们以后不要送了。”
一旁的锦帆仿佛要说什么,被晴霞拽了拽,竟然憋了回去。只是此时的我已无暇顾及,只觉心中窒闷欲死,伸手拿过酒杯,一仰头就喝了个干干净净。紧接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刚要放下酒壶,看到一旁谢曦杯中的酒只剩了一半,便要给他斟上,却被他挡住。我一愣神间,他已拿起酒杯,抬起手,不紧不慢却又一刻不停地喝了下去,最后,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我呆了一下,这才擎壶为他蓄满了酒。
然后,我和他,都不再说话。我只静静夹菜,静静喝酒,一杯,又一杯。辛辣的液体顺着喉间流入胃中,火辣辣的热气,似乎把胸中那股窒闷蒸散了些,心口也被渐渐烫热,只是体内却有一股火,慢慢腾了起来,仿佛是愤怒,仿佛是委屈,烤得人焦躁难安,却不知怒的是谁,委屈的又是什么……而他,虽然晴霞又为他拿来了一副新箸,他却再未用过,只侧头看着窗口渐渐褪去的日影默默出神,偶尔想起什么似地,举杯噙上一口酒。晴霞大概看到他心情不好,拉着锦帆,体贴地没去打扰他,也是未发一言。
就在安静之中,窗外红日终于沉没,暮色笼罩了大地,此时的我也已半醉,身上烦热,脑中昏沉,早已忘了避忌,眼睛直愣愣地只是望着他。虽然光线朦胧,只能隐隐看到他的大概轮廓,可我仍是贪婪地不愿移开视线,并用记忆,将那张美丽的脸庞一一补全……笔挺的鼻梁,线条优美,长长的睫毛下是明澈宁定的眸子,点漆一般,丰泽的双唇,红艳莹润,衬着白皙肌肤,格外动人,特别是在那唇角微微扬起之时:犹自记得,他每每展颜一笑,便如春风拂面,暖彻人心。想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痛,手上一抖,一杯酒已撒出了一半。
就在这时,忽然我眼前一亮,原来是晴霞点亮了不远处的宫灯。桔色暖光顿时驱走了刚刚的昏暗与朦胧,驱走了我脑中的几分浑噩,但同时驱走了所有勇气。我几乎是有些慌张地霍然转开眼,掩饰地把手中酒杯放到桌上,拿袖口擦拭身上的酒渍,随口道,“真是,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搞了一身,真是,真是……”
锦帆哼了一声,接道,“喝多了就赶紧回去睡觉,在这儿耗着干什么?”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一笑道,“急什么,现在还早吧?你们难道都是这么早睡的?”
哪知这次锦帆还没说话,一旁的晴霞却冷笑一声道,“我们不比陛下,贵人事多,我们整天无所事事,自然睡得早。”
我呆了一下,然后迟钝的大脑反应了半天才终于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却哪里接得上口?他们现在形同幽禁,不要说出宫活动,即使只想在后园中逛逛,也须报给当值的侍卫长知道,还要带上人,才能离开酹月宫,而外面的消息更是半点不通,彻底与世隔绝,平日定是闷得很了……怔了片刻,我终于笑道,“总在宫里呆着,是挺闷的……对了,开春儿后我要北幸祭祖,一起去吧!浚稽山大着呢,要玩起来,几个月也玩不完,春天林子里都是花,漂亮得紧呢!……原来跟你们说过的,还记不记得?对了,那时说的是秋天的风景,不过……”
“够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曦却霍然起身,厉声打断了我。
我吓了一跳,立时住口,呆呆看向他,然后,下一刻,我才想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浚稽山,我的确提过,是在我诱他与我私奔的时候……我木然坐在那里,半晌,终于苦笑了一下,原来我和他所有过往,一切甜蜜,都已成了无法碰触的伤口,夫复何言?……
慢慢抬起头,只见他面色阴沉,脸颊却是绯红,不知是因为也喝多了些,还是因为一时间心神激荡。他的手指紧紧抓在桌边,用力到关节都有些发白。只见他急促地喘息了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手指慢慢放开,终于,他无力地跌坐到椅中,轻声道,“对不起,陛下,草民喝多了,请陛下恕草民失礼之罪!”
我再也呆不下去,晃晃悠悠站起身,惨然一笑道,“好了,好了,我这就走,这就走……我不该来烦你的,别想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以后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尽管与我说,我总会尽力,我……”
这时锦帆却骤然打断了我,怒道,“够了!收起你的虚情假义!恶心!”
“虚情假意?”我身体猛然一僵,心中仿佛有一根弦被这刺耳的一句话斩断,积郁了很久的火焰轰然爆发,瞬时变成烈焰,焚尽所有理智。我猛地一挥手,顿时桌上的碗碟被扫落一片,碎了一地。这时我才缓缓转过头,紧紧盯着锦帆,一字字道,“虚情假意?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受够了!你凭什么把一切都怪罪在我的头上?虚情假意?我哪里虚情假意?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连退位诏都写好了!我他妈蠢得竟真想抛下一切跟你们走!”说到这里我猛然顿了一下,不再理一脸震惊、哑口无言的锦帆,慢慢转向谢曦,望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的面庞,僵硬的表情,极轻极轻道,“那时,只要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