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惊觉,回过头勉强对我一笑,却仍是神思恍惚的样子……自那日说要离开,他妹妹闻讯为他送行之后,他就成了这样……毕竟骨肉亲情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不过这种事,却是旁人劝不来的了。
路上二哥身份贵重,自有坐船,虑及先生和谢曦未必愿意见我,于是我也给他们另外安排了住处,结果我这主船上竟只剩了岳纹一个陪我,偏偏他又是日日无精打采,还好白日有子玉和李棠过来陪我,否则就更无趣了。想想来时似乎还比现在好些,至少多了一个玄瑾,玄瑾……下一站到秣陵就能见到他了,可是,见了又能如何?
故此,虽然一路山水如画,我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来,怎么看都觉山如眉微蹙,水如泪徐流,十足的苦情苦景,前路漫漫,若无止境。直到临近秣陵,感觉才终于好了些,毕竟不曾去过那里,想到传说中天下一等一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已近在眼前,到底忍不住有些兴奋起来。所以那夜明明看到岳纹兴致不高,我仍拉着他颠倒缠绵了许久,才朦胧睡去。哪知睡到半夜却被叫醒,说是玄瑛有急事求见。
我有些不快,披了件衣服就出了内室,见他正焦急地在前厅踱来踱去,神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见我出来,立时迎过来,匆匆一礼,便在附在我耳畔嘀嘀咕咕起来。
我才听到一半,已是睡意全消,待他说完,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不错,这次办得很好,如果成功了,朕必有重赏。”
他面有得色,口中却谦辞道,“侥幸而已,都是陛下洪福庇佑……剩下的事情,请陛下放心,这次臣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我见他脸颊微红又是开心又是得意的样子,不由暗自好笑,脸上却不露半分,肃容颔首,又肯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这才道,“那么就请陛下移驾吧。”
当时已是深夜,船队泊在岸边,我一面命人秘密通知二哥他们,一面换上便装,带着岳纹偷偷下了船,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向船队尾部走去,一直走到倒数第二艘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船那里,才停住脚步。
这时岸边正有三人准备上船,见到我立时一停,侧身让出通路,为首之人躬身一礼,正是谢曦。
我抢上两步,扶住他,笑道,“对不住,半夜把你折腾起来……出了点事,不过不打紧,过了今夜就好了。”
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脚步声响,我回头一看,却是二哥。
岳纹见了,慌忙后退一步,跪下行礼道,“草民参见二殿下!”
二哥瞟了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转头看到谢曦,却怔了一下,随即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谢曦犹豫一下,最后却只是颔首唤道,“二殿下。”
我见二哥眉峰微蹙,立时抢上一步笑道,“二哥,你们还没见过,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谢……”说到这里,不由一顿,谢曦这名字自然不能再用,谢晴么,昊天盟中知道的也不在少数。我迟疑一下,抬首却见不远处一大片枫林,于是顺口就道,“谢枫,我……朋友。”
二哥挑眉看了我一眼道,“朋友?”说完,微微一笑,翩然转身,一边向船上走去,一边悠然道,“陛下此次江南之行收获颇丰啊。”
锦帆脸都绿了,跳起来似乎要扑过去,却被谢曦抬手拦住,把我吓了一跳。因为玄瑛下在他们身上压制内力的药对身体有害,见江南大事已定,临行之前我就把解药给了他们,刚刚锦帆若真动手,二哥没准儿会吃亏,早知锦帆本性不改,当初真不应该给他解药。
我呆了一下,这才急急对谢曦道,“你别生气,我二哥人很好,就是有时说话那个了点儿。”
哪知谢曦也是微微一笑,看着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二殿下并未说错,陛下本就是完胜而归,斩获丰富,我不就是陛下的战利品之一吗?”说完一甩衣袖,径自上船去了。
我傻呆呆看着他的背影越行越远,终于苦笑一下,跟着也登上了船去。
上得甲板,却见谢曦三人站在船舱门口,面带犹豫,望着舱内。我转头瞧去,就见舱内两人,一立一跪,立着的是二哥,跪着的眉目淡雅,却是先生。只见二哥死死盯着先生,半晌忽然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卢相……不对,现在是卢侍书了。”
先生神色未变,但扶在地上的手却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我的脑袋开始嗡嗡叫,慌忙两步赶过去,挡在先生身前,对二哥陪笑道,“二哥,对不起,吵了你的觉,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我让他们在里面准备了茶点,进去歇歇吧。”
二哥凤眼微张,故作惶恐地道,“啊呀呀,臣又说错话了,还望陛下见谅……陛下知道,臣说话一向那个了点儿。”
我脑门儿上汗都下来了,只剩干笑的份儿了。
见我这样,二哥终于一笑住口,往内厅走去。
我松了口气,这才伸手扶起先生,招呼着谢曦,也往里面走去。
178。
到得厅中,酒菜已备好,二哥、先生、谢曦和我四人围桌而坐,余者侍立旁。
点心不错,酒水不错,可惜我却是胆战心惊,食不下咽,一会儿瞟瞟这个,一会儿瞄瞄那个,唯恐下一刻战火又起。虽然估摸着不管战火从何而起,被烧着的肯定少不了我,可又放不下心自顾离去……唉,与其燎了这个,伤了那个,不如烧我。
我惶惶不安,谢曦和先生好像心情也不比我强多少,两个人见面寒暄两句,虽然脸上都是笑容依旧,不过现在的我当然能够看出两人都是强颜欢笑,所以说不了几句,就不约而同住了口,一个垂着头,一个侧着脸,开始出神。
只有二哥仿佛心情不错,自斟自饮,神情悠然自得。见我看他,举杯笑道,“浮生偷闲,知己在侧,月明风清,酒醇菜佳,实为快事,陛下却又因何不欢?”
听他说知己,我立时想到之前我介绍谢曦时,他含笑重复的那句“朋友?”,脸上莫名一臊,干笑两声道,“欢,当然欢!有二哥在,我怎能不欢?”
他挑眉一笑,眼中带着戏谑,不过鉴于我今天已经狼狈得可以,二哥自恃身份,不屑追剿穷寇,终于放过我。只见他转头对谢曦一笑道,“听谢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不知对秣陵是否熟悉?”
谢曦立时回神,报之一笑,答道,“草民祖籍秣陵,闲时倒是常常回去。”
“噢?”二哥似乎来了兴致,随即又问道,“那你这两年可去过?我五年前曾在那里住过数月,果然是好地方,佳景无数。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栖霞山,景色清幽之极,去得最多。还记得,半山一座茶亭,虽然简陋,不过茶是真好,唤作……”二哥顿了一下,侧头想了想。
这时,谢曦却笑着接道,“唤作一歇茶寮,不知哪个起的名字,倒是好口彩,经过的人大半都会在那里歇一歇。”
二哥双掌一击笑道,“没错,正是这个名字,如今还在否?”
谢曦微笑道,“还在,去年我还去过两趟。”
我见二哥找谢曦说话,本来一下就悬起了心,生怕两人之间再起烽烟,直到这时才终于偷偷舒口气,暗暗擦把汗,放下了心,在一旁陪笑听他们聊着秣陵的风土人情。
哪知没过一会儿,先生却歉然起身,告了声罪,离开了大厅。
我开始没当回事,不想半也不见他回来,不觉有些担心,便也寻了个由头,离席而出。出门问过宫人才知道,他说有些头痛,去了船头。
我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寻了过去。
夜已深,打开舱门,一阵风过,已然颇有凉意,我顺手接过宫人递上的披风,随意一裹,这才跨出门外。
绕过船楼,只见船头一人凭栏而立,身形清瘦,略显肥大的衣衫被夜风鼓荡,让他更显单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他身后深青色的夜空之中,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洒下清辉如霜,笼在他的身上,更添冷意。
我的脚步一顿,下一刻,身体已先于大脑,解下身上披风,几步上前,裹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惊回首。当我对上他略带惊讶的目光时,才终于回过神来。而此时,我的双手还搭在他的肩上,掌下是他削薄的双肩,他微凉的身体就在我的怀中……如此亲密……我怔了一下,随即仿佛恐惧什么似地,霍地收回手,几乎是有些慌张地后退一步。
披风顺着他的肩头轻轻滑落,这时忽地一阵大风,那袭披风仿佛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样,猛然张开双翅,腾空而去。我和他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抓,可惜,却都只差了一点点。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鸟儿,在风中辗转飞舞,时而略停一下,却终究越来越远,彻底融入了那一片沉沉的夜色之中,只觉身体一阵发空,特别是胸口那里,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大洞……
生命中有些东西,就像那袭被风吹走的披风,即使拼命伸出手,却终究还是无法挽留,这样一次又一次,慢慢地,连伸出手的勇气也无法鼓起,最后的最后,连想望都失去,于是,那个容纳向往的地方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剩了一个洞……也好,至少,不会再痛……
我无声一笑,转过头,只见他的视线正从遥远的天际缓缓收回,神情恍惚,双手仿佛无意识地环上了自己的双臂,慢慢收紧,怕冷一般。
我微微垂下眼,低声道,“回去吧,外面风大。”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被我自梦中惊醒,呆了一下,这才骤然放下手,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对不起,陛下,臣……”
我摇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一阵疲惫,连几句应酬的话也不愿再编。
而他也久久无语,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只闻夜风鼓荡船帆,浪涛拍打船舷,一刻不停。
半晌我才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刚刚我来之前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他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立时回道,“刚刚听他们说起秣陵的风景,有些向往,也有些遗憾……宝儿最喜欢玩,若他来了,定然喜欢。”
我又是一笑,抬头望向远方蒙蒙胧胧的山峦,随口道,“是啊,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来,你带上他就是。”
哪知我随口一句,却让他沉默了很久。我微有些诧异,不由侧头瞧他,只见他正静静望着我,见我看他,却垂下眼,半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声音低沉却清晰地道,“对不起,陛下……事实上,我刚刚是想起了……当初……她……最是向往江南的青山秀水,我们总说,等我几时闲下来,定要游遍江南的山山水水……当时,总觉得日子还很长,长得无边无尽,哪知……”说到这里,他住了口,霍然转头,望向了前方曲折无尽的长长运河。
我呆了一下,轻轻咬了咬唇,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一声轻响,我骤然回头,只见岳纹正站在拐角处,怀中抱着什么,有些慌张无措地看着我。我温颜问道,“怎么,有事吗?”
他迟疑片刻,这才上前道,“陛下,夜深风寒,您注意身体……”说着,手一抖,将怀中物展开,却是一件披风,他仿佛想为我披上,大概又觉唐突,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这时我已笑着伸出手,将披风接了过来道,“有劳。”
他呆了一下,仿佛是有些讪讪地收回手,躬身道,“陛下言重了,草民不敢当。”
我笑一笑,转身就想把披风给先生,又怕岳纹见了心里不舒服。正迟疑间,忽听远处一阵尖利的呼啸,不由猛然抬头,就见本来黑漆漆的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火光,下一刻,那无数火光已如无数流星一般,同时飞掠而出,指向同一个地方,我刚离开不久的主船。霎那间,那艘雕梁画栋的画舫,已变成了一片火海,而更古怪的是,火光之上腾起的却不是黑烟,而是极漂亮的粉色轻烟。
我正自惊诧,却闻身后一个清润的声音道,“苗疆的桃花瘴。”
我回首正见谢曦缓步而来,身后是二哥他们,刚刚的话正是出自谢曦之口。二哥眼望烧得热闹的主船笑道,“就是为了这个?陛下,看来有人觉得你在临安放的那场花不够漂亮啊。”
我叫了声糟糕,勉强一笑,眼睛却立时转向了谢曦。只见他脚步一顿,脸上瞬间退去了所有表情,半晌才轻轻抿了抿唇,重又向这边走来。
我看着他僵硬的面孔,眼底隐约可见的痛楚,张了张口,却终于什么也没说。转头只见二哥正望着谢曦的背影若有所思,却不知是否猜到了什么。
这时,身边却传来了谢曦极低的声音,“陛下不怕我里应外合?我和他们早有勾结的,不是吗?”我霍然回头,见他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