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有裴祖业这个天下第一首富给他养老,无比安乐,他应该此生无憾了。
可是,他的眉心由于常年皱着,已经形成一座忧虑的大山,深深刻在两眉间,脸色蜡黄憔悴,没有半点血色。
金荃蹙了蹙眉,这老人家愁的什么?突然,脚边一声响,吓了她一跳,急忙看去,但见一只人身鹰头的玄兽跪在了床尾,灼灼盯着床上的裴景,鹰眸中泪花涌现。
半天兽?金荃移开位置,让他可以更加凑近床边一点。
“远瞳起来,爷爷不会有事的。”裴祖业经他一跪,心中突地闪过强烈的不安,一步过去,拉起人身鹰头的半天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般说道。
远瞳还不是纯粹的天兽,人声未开,不能说话,只是满目哀切,被裴祖业猛力一拉,竟趔趄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幸好裴祖业扶住他,才没有跌倒。
金荃眸光一颤,心头不禁闪过一缕讶异,半天兽,在一个中阶玄士的拉扯下,站立不稳?怎么可能!再悲伤,再痛苦,再心神不宁,也不至于没有力道维持身体平衡啊?
“别担心,会没事的。”轻声安慰着,金荃离的他很近,借机扶住他另外一只手臂。
远瞳好像不喜欢外人碰触,侧了侧身,躲开金荃的手。
但金荃在手指碰触他的一瞬间,一缕神识已经不着痕迹地探了过去,一发即收,脸色大变,黑眸睁大了少许,上下打量着远瞳,霎时,眸光一暗,被他躲开的那只手垂下来,紧紧一握。
继而,转过视线,落在床上的裴景身上,握紧的手指伸开,不动声色地摸向裴景的小腿,突地,手指似被电了一下,快速缩了回来,再度握紧。
金荃心中大骇,脸上保持沉静,抬眸看看这个简单大方的房间,轻移脚步,四下浏览一番,转回床边的时候,释一道长已经放开裴景的手,站了起来。
“道长,我爷爷他……”裴祖业迫不及待地焦急问道。
释一道长沉默少顷,摇了摇头,看向床上的裴景,叹道:“裴兄,没想到,你比我早走一步啊,放心去吧,你我相交四十年,你走后,我会好好教导业儿的。”
“不!爷爷!”裴祖业一步冲到床边,握紧裴景的干枯手掌,眼泪不可遏止地滴了下来,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并非裴景亲孙,而是裴景收养的孩子,裴景从未婚配,没有子嗣,此生仅收养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幼童,赐予他姓,赐予他名,悉心培养,抚育成人,此恩此情,裴祖业一辈子不敢或忘,这也是他愿意一掷千金搏老人家开颜一笑的原因。
恩人又是亲人的祖父撒手人寰,让他怎能不悲?怎能不落泪?
远瞳双膝一软,伏在床尾,呜呜大哭,他是裴景的玄兽,来自于四大玄兽险地之一绝壁岩穴,半天兽在那里是备受欺凌的弱小,一日离开了那里,却受到人类的围捕,是裴景从万人刀口下救了他,裴景脖子上的伤痕就是血证!
方才他下跪,就是感应到和主人相连的神识断开,悲恸无比,存着一线希望等候,不想,主人还是去了。
室内一片愁云惨雾,金荃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瞄了释一道长一眼。
“道长,请你再试试,救救我爷爷,前两次不也是这样么,幸好有你在,才恢复过来,这次一定可以的,爷爷他一定可以醒过来,请……不,求你,求求你,想办法救他……”裴祖业肩膀耸动,强力压抑着内心的巨痛,跪在床边,不舍得放开祖父的手,否则一定跪到释一道长脚边去。
金荃闻言,又似有若无地看了看释一道长,两次?再加这一次,共三次,难道真的是……
释一道长闭上悲伤的眼睛,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他,束手无策,纵使神仙在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
裴祖业和远瞳明白,裴景这回得不到老天的眷顾了,不禁呜咽出声,肝肠寸断,三四个婢女跟着跪下,哭泣不止,为老太爷送终,外面的护院闻声微怔,对视几眼,急忙收拾自己,撤去一切带色彩的装饰,换上白色丧服。
金荃若有所思,这里不适合她这个外人呆着,便向外走去,经过释一道长身边时,顿住脚步,似乎漫不经心般问道:“上次,你一眼认出我加在裴大首富身上的束灵阵,你是符师么?”
不合时宜的突兀一问,令人摸不着头脑。
“不错,贫道是蓝印符师。”释一道长不解她此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疑有他地回道。
蓝印符师……么?
金荃再次抬步,从他身边走过,背对着他的唇角冷冷一勾,随即隐没。
045 要管闲事
裴景去世的消息在裴府传开,所有护院家丁忙里忙外,谁也不敢嬉笑懈怠,张罗老太爷的后事。
裴府很大,金荃自己转了几圈,又转向了,正好遇到尾随而来同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赫连苑,便结伴在裴府溜达着,这种时刻,没有人有心情管外来人士,金荃也不想添麻烦,静静的在花园一处僻静的地脚站定。
裴祖业的闲事要不要管?她脑中一直回旋着这个问题。
不是已经改变心态,觉得发生在眼前的事,碰面遇到的人,都不应该视若无睹么?心中有个声音提醒着她,尤其赫连苑在她身后落定脚步的时候,这个声音更加强烈,既然已经管了赫连苑,再管裴祖业,理所当然吧?
可是,对手比她强,她身边没有白泽,头脑一热管是管了,如何收场?说不定会搭上自己的小命!理智在叫嚣,大叫着让她不可鲁莽生事,她本就不是高尚的人,何必假装正义插手别人家的事?
怎么办好呢?金荃抬头望着一棵大树的茂密枝叶,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想要一窥阳光的明亮。
“恩人姐姐,你有烦恼?”赫连苑率真的眼睛看着她,凑到跟前,小声问道。
“呵。”金荃没有回头,依旧抬着脸,笑了笑,反问:“你会有烦恼吗?”
赫连苑想了一下,坦诚回道:“有的,吃不饱发愁,穿不好受苦,被人欺负伤心,被人冤枉难过。”
“那你面对这些烦恼时,怎么办?”
“吃不饱饿着,穿不好受着,被人欺负躲着,被人冤枉担着。”
“呵。”金荃不禁又笑了笑,说道:“你很聪明嘛。”
逆来顺受么?的确是一种处理烦恼的好方法。
赫连苑摸摸脑袋,憨憨一笑,关心地问道:“恩人姐姐的烦恼是什么呢?”
“我在烦恼,这棵树,是背着风雨好,还是迎着风雨好。”枝叶摇动,射下来斑驳的阳光,照在金荃脸上,形成片片亮点和阴影,看不真切面部表情,只是声音遥远,略带茫然。
“啊,这很简单呐,经历大风大雨的树,才能长的茁壮茂盛,你看,院子里的树木远远不及外面山林间的树木粗壮,我常常风餐露宿,知道那座山上有好几人合抱的大树呢。”赫连苑一指密廉山方向,献宝般说道。
“……”金荃没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也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抬着脸,望着上空,唇角,露出一缕自嘲般的浅笑,继而,笑意扩散,几欲笑出声来。
多么浅而易懂的道理,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她却在这里理智与热血顽抗,企图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出手或不出手,想想起当初和夜子的对话,她要做摇一摇万千叶动,颤一颤盘根憾地的大树,什么时候起,她拼命充实自己,提高自己,却忘记了不经历风雨的大树怎能茁壮茂盛呢?
对战强者,挑战自我,才是人生最大的试炼!
碰到强者就躲,看似识时务,实则是懦夫!
金荃叹了一声,抬起的脸端正,平平望向赫连苑,他明亮的眸子在污浊的脸上显得熠熠生辉,除了真诚还是真诚,哪有半点乞丐的颓废?
“走了,赫连。”没有道谢,口气却亲热了几分,一转身,大步向前,再无迟疑。
“哦。”赫连苑乖乖跟上,虽然不知道她要走去哪,但她走去的地方,一定是他向往的地方。
呃!再次转向!
拂晓时分,金荃满头黑线地看着面前的风景,被彻底打败了!
“这是哪?”池水荡漾,铺满荷花,面积之大,堪比一个湖泊,赫连苑傻傻地站在面色难堪的金荃身后,愕然问道。
该死!裴府建这么大做什么!金荃才不知道这景致优美的鬼地方是哪里,但她知道,管了裴祖业的闲事后,一定要他画张府邸布局图给她看看!并收点一夜未眠的辛苦费!
“这里是裴景老友散心的地方,也是贫道在裴府暂居的地方。”有人好心地回答了,声音从金荃和赫连苑身后遥遥传来。
两人回头,看到释一道长道袍飞舞,淡淡站在远处,一双精湛的眼睛盯着这边。
“牛鼻子,早啊。”金荃一步站到赫连苑身前,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
“对于习道之人来说,不早了。”释一道长口气如常地说道,“你们别乱逛,裴府大丧,没人管的上你们。”
“嗯嗯,知道了。”金荃点头,笑意不改。
“要不要贫道帮你们带路?安排你们歇息?”释一道长和气地问道。
好一副主人腔!要是没记错,这里是裴祖业的府邸!
金荃眯着眼睛,摆摆手,笑道:“不必了,我们在这里赏赏荷花,可以么?”
“可以,贫道还有事,告辞了。”释一道长袍袖一拂,走了,临走前,望了金荃一眼,隐有异样。
金荃眸光微微闪动了几下,眸中,如被针扎了般疼痛,这牛鼻子老道不愧是玄圣,一身先天气息不同凡响,被他望了一眼,心头便升起不敢与之对抗的怯懦,那一眼,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欣赏,难辨其意,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好不容易带着赫连苑回到有人影的院落,逮住一个忙活的满头大汗的护院。
“搬木材做什么?”金荃拦住护院,看着他抱着的木料,问道。
“火葬啊,起开,我忙着呢。”护院不大和善地说完,推开金荃,忙去了。
火葬?金荃脸色一沉,好绝的手段!
跟着忙碌的护院,金荃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少许,转过一处墙角,恰好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急忙上前拉住她,“你是侍奉裴老太爷的小婢?”
“是,你是……”小婢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一时没认出她在裴景身故时出现过。
“别管我是谁,我问你,听裴大首富说裴老爷子酷爱收藏玉雕,自己也常动手雕刻一些玉石,怎么在他房中没有见到一块玉?”金荃求证般问道,当时她在裴景房中转了一圈,发现了可疑之处。
“啊,是你!”小婢这才想起见过这个黑衣女子,听她一问,不禁一怔,没有防备地回答:“全部送人啦。”
“送给谁?”
“送给释一道长啊。”小婢回的很快,不解地眨着眼,这事大家都知道,裴景和释一道长是多年老友,释一道长常帮着裴景教导裴祖业,送给他有什么不对吗?为何要问?
金荃唇角冷冷一勾,看来,已经没有不出手的道理了。
跟小婢问清火葬地点,一牵赫连苑的手,不便踏出归灵追云步,直接灌注灵力于双脚,在小婢的惊叫声中,呼地掀起一阵狂风,刮飞她的裙摆,急掠过去。
赫连苑任她牵着,没有骇然,也没震惊,当日她弃他于不顾,转身逃跑,还以为她是个怕事的人,没想到再次见她,竟是她救了他,而这次,如此急匆匆地主动沾染是非,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裴府东南角的院落,临靠裴景散心的荷塘,是火葬裴景的最佳地点。
所有护院家丁到齐,跪在高高的木床周围,呜呜啜泣,哭丧。
裴祖业一身重孝,手执火把,跪在最前面,一夜之间,伤悲把他折磨的华光尽失,只余憔悴。
裴景的玄兽远瞳,半天兽,人身鹰头,跪在裴祖业身边,摇摇欲坠。
释一道长站在一旁,拂尘打在臂弯,念念有词,亲自送老友一程。
“业儿,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释一道长念完,一甩拂尘,见裴祖业闷声落泪,怕他伤了身子,安慰道,伸出手去想要拍拍他的肩。
突然,两道人影飘来。
“啪!”一声,释一道长的手被拍开。
“裴大首富,节哀。”金荃挡掉释一道长的手,自己按住裴祖业的肩,衣袖下的手微动,瞬间点了裴祖业几处大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