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赏水景的好地方,同样,也是说隐秘话的地方,因为亭子里的人只要不许人靠近,隔着水,谁也无法偷听。
到了湖心亭,贾敏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暮气重重,命不久矣的林海,谁知林海看上去虽然面色青灰,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青筋都露出来了,可是精神看上去还好,一点儿也不像将要死的人。林海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旁边放着一把拐杖,面前的石桌上不仅摆着茶果,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不知道点着什么香,香气浓郁呛鼻。
见贾敏过来,林海微抬眼帘,道:“既然来了,请坐吧。”态度客气疏离,让贾敏不明所以。她在林海对面的石凳坐下,刚落座,就听见林海问道:“此处只有你我两人,我所剩时日无多,因此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
贾敏被林海所言吓了一跳,震惊的看着林海,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找回神智,正欲开口。林海又道:“不要想糊弄我,我知道你不是敏儿,不是我妻子,不是荣国府我岳父和岳母膝下所出之女。你这次回京应该成功的瞒过了荣国府上上下下,但是那是因为你已经多年不曾与亲人相见,纵使有所改变也不会引起怀疑。可是这并不代表你能瞒过所有人,至少你瞒不过我,因为我是和你日日相伴的枕边人,或许你有些微改变我不曾察觉,但是你不觉得你变化太大了吗?”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因为接收了贾敏全盘记忆,自信将贾敏扮演的很好的贾敏反问过去。林海微微一笑,道:“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能肯定你绝对不是敏儿。敏儿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好多细琐的事情并不注重,对上对下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但是她多做逍遥之游,使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
听林海这么一说,贾敏立刻明白了,是家务改革露了馅。纵使她接收了贾敏的记忆,但是她到底不是自幼在豪奢之家长大的,对市井世情并不熟悉,直到嫁人之后才知道算盘是什么模样的贾敏。这样的贾敏纵使理家理事,也是萧规曹随。林家又不像贾家那般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所以贾敏根本想不到家事改革,更不会像她这般全然针对弊端。何况管家之余,贾敏还把大把的时间用于研习书画女红,烟火气中培入诗意,诗情画意的很,不像她这般世俗。
既然已经无可辩驳,贾敏径自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贾敏的?既然知道我不是你原来的妻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处置了我,反而还任由我活着?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一直瞒下去,今日点破又是什么用意?……”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其实你自认为伪装的很好,却不知道破绽多多,至少敏儿在朝政中就没有你这份见识,不要说敏儿,朝中的许多官员都不及你。”
林海神色淡淡的道:“你以为只有我识破你吗?你身边的钱嬷嬷也看穿你不是她家姑娘,她临死之前将事情告诉了我。本来我就有所怀疑,钱嬷嬷的话更是证实了我的怀疑。只是我和钱嬷嬷都没有说破,是为了黛玉和霁玉,特别是霁玉。我年近四旬才有这么一根独苗,将来承袭林家香火的只有此子。且不说我林家乃是有名望之家,家里人出了妖神鬼怪之事,有损名声,单敏儿是霁玉的母亲,若是此事揭破,对霁玉将来,不管是娶亲还是走上仕途,都大为不利。……”霁玉是他的孩子,这是确凿无疑的。
钱嬷嬷没有揭破是因为她或许还想着她服侍的姑娘如同莫名消失一般,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可是林海这边?贾敏咬咬唇,道:“没有揭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吧?还因为贾敏背后的荣国府,对不对?”她当然知道出现这种怪异之事对林家的影响,但是她可不相信林海就会因为这个放她一马,大户人家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去手段多着呢。于是贾敏福至心灵,一下子想到这具身体的背景。她说完之后,林海的神色,让贾敏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原来她最为不齿,急于划清界限的贾家竟然救了她一命。
是了,虽然这具身体里的灵魂不是贾敏,但是她有着贾敏记忆,身体是贾敏的。除了林海和钱嬷嬷这般至亲至密之人,再无人发现贾敏的蹊跷。若是贾敏就这样死去,可不是林海红口白牙说贾敏“中邪”就能将事情了解的。不说林贾两家交恶,单杀死发妻这一项罪名就够林海受的,至于孩子的将来更不用说了。林海纵使再愚笨,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此刻说破,想必是因为他时日不多,才想要弄个明白,看她的存在,是否是要对林家不利?
林海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半晌才道:“也不仅仅因为这个,你身边从贾家陪嫁过来的人虽然忠心于你,但是若是真想不被他们察觉,让你消无声息的死去,这点手段我还是有的。应该说起初是霁玉救了你一命。后来霁玉出生,我见你待孩子们极好,而且所作所为对林家没有坏心,反而大有好处,这才留下你。……”
贾敏面露讥讽的道:“你倒坦诚。若非林家人丁不旺,在霁玉之前,你膝下只有黛玉这么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你迫切的希望林家有个男丁,也好顶门立户,从而解决将来林家的宗族祭祀,后代承继香烟得问题,免了林家绝户之忧。所以你才会留下我这个妖魔鬼怪给你生孩子。而后,霁玉作为你年近半百才有的一子,万顷地里仅有的一根苗,对于他母亲的身份你纵使介怀,也只能无视。……”若非如此,有这样一位“特殊”的母亲,只怕你宁愿霁玉不曾出生。
林海轻咳一声,面带微笑的道:“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呢。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只有我们两个在湖心亭中。话出口,只入你我两人之耳,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自然是要坦诚相见的了。实话实说,这话自然是有些不中听,但是这个时候在遮遮掩掩,半含半露的对我来说,已经没必要了。……”
“……虽然对霁玉这个继承林家男丁的到来,我殷殷期盼。但是哪怕霁玉不是林家唯一的男孩,他的母亲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否认他是我的儿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冷血。霁玉的身体里有我林家血脉,就冲这一点我都不会将他抛弃。何况,霁玉是敏儿的孩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代替了敏儿的,但是他是我和敏儿的孩子,只不过是你占据了敏儿的身体将他生出来罢了。”
贾敏伸手拿起银签插了一块瓜果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对于林海的言辞不予置辩。林海转头看向湖中开的正盛的粉荷,一阵清风吹过,阵阵荷香袭来。看着尽收眼底的美丽水景,林海轻叹口气,转入正题:“姑娘姓谁名谁?不知姑娘是哪路妖仙?和我林家有什么恩怨?为何附身到敏儿的身上?姑娘此举意欲何为?……”
面对林海的质问,贾敏大笑出声,“敢情林大人是志怪小说读傻了不成?怎么会有这般想法?……”书坊内有些志怪神异小说,专门描写妖神鬼魅因曾在尘世间有恩怨纠葛,所以化身入世,报恩报仇。贾敏没想到林海竟然会把这个和她联系在一起。
对贾敏的嗤笑,林海笑笑,不以为意,拈须道:“虽说‘子不语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因为神鬼之说过于飘渺,距红尘俗世之生活远矣,所以圣人才不加以谈论。但是不加以谈论,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不然姑娘对你的出现又作何等解释?”
贾敏止住笑声,神色认真的道:“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和林家没有任何恩怨情仇,和贾家也一样。贾敏不是我害死的,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不过是后世一寻常之人,不知怎地变成一缕孤魂附身于贾敏身上。在我附身于贾敏的身体之前,她的灵魂就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了她的记忆被我接收。至于我的名字,也叫贾敏,或许着就是我附身于她身上的缘故?这只是我的猜想,我也不能确定。至于意欲何为?我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在确认不能回到我来的那个世界之后,我只想着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能够自然的寿终正寝。”
贾敏的话说完,林海一阵沉默。林海不语,贾敏也不开口。湖心亭中一片静默。林起沿着水廊,走到湖心亭。他端着茶盘放到石桌上,为林海亲捧药碗。“老爷,该吃药了。”林海挥挥手示意林起放下,林起坚持道:“老爷,这药热的时候药效最好,若是凉了,可就打折扣了,……”
林如海皱了皱眉,不发一语,将药喝了,空碗还给林起。林起端着空碗离去。林海倒了一杯茶,漱了漱口,拿起放在一边的拐杖。林海拄着它,起身,走到亭子边,望着亭外的美景,道:“我去了之后,几个孩子年纪还小,你一介妇人,带着孩子们生活殊为不易。我夫人乃是国公府千金,岳母所出的两子一女中,最疼的就是她,视其为掌上明珠。岳家门第高贵,中正守礼,将来霁玉出仕,贾家还能帮扶一把,所以你先带着孩子们暂时依托贾家几年,等黛玉出嫁,霁玉娶妻,就好了。”既然贾家不知道此贾敏非彼贾敏,那么贾家的这层关系就不要浪费。
贾敏听懂了林海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贾家帮着安排黛玉和霁玉的一切,于是冷笑道:“林大人这是不放心我了,难道我就这么不可信?林大人不信我,倒是对贾家格外的信任,竟然将儿女一并托付给贾家,你就不怕所托非人,害了他们?贾家虽是大人的妻族,可是终究姓贾不姓林,林大人对贾家竟然如此放心,让贾家作为孩子们的未来倚仗,只怕贾家难当大人这份信任。岂不闻‘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要我说,凡事还是要靠自己的好!”
林海只当她因为不是真正的贾敏,而不想和贾家有过多往来,怕被识穿,因此道:“要说不放心姑娘,也是有的。但是更主要的是你一孀妇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不易,能有个靠山有什么不好?虽然贾家是敏儿的娘家,但是姑娘放心,只要我不说破,贾家只会把你当作贾家的女儿,世间再无一人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你有个娘家往来也是好的,贾家乃是黛玉和霁玉的外家,行事必会为他们着想。这样一来,我去了,你们孤儿寡母弱女,也不会受人欺凌。家中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丁,生活之不易,绝非言语可形容,将来姑娘就能体会到了,我这番安排皆是为了你们好。……”
刚刚参加完乡试获得举人名头,父亲就病逝的林海,纵使那个时候他已经中举,可是没有了父亲做依靠,母亲那边又早和娘家断绝了往来,孤儿寡母生活之艰辛林海深有体会。想到当初的生活,林海不胜唏嘘。林家在他去了后,没有亲近支派兄弟可以帮扶,贾敏他们只能指望贾家了。
贾敏笑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喝,捧在手心里,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出神,半晌才道:“我刚才和林大人说过我的来历,乃是后世而来的一缕孤魂。因为是从后世而来,所以对以前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不巧,林大人之家事,正在所知之中。……”
林海听贾敏讲述林海过世后,将黛玉和家财尽数托付给贾家,可惜黛玉在贾家的生活不仅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雪剑严相逼”,而且更被说成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贾家的,最后黛玉尚未到双十年华就抑郁而去,从而林家血脉尽绝。……
听完贾敏的讲述,林海神情不悦的道:“姑娘不喜和贾家有过多往来,直言就是,何必出言糊弄我。依姑娘所言,说的哪里是我林家之事?纵使敏儿是贾家之女,可是也不会坐视娘家如此欺凌她的女儿?再说,还有霁玉和漱玉,怎么就成了林家血脉尽绝了?黛玉身为女子,身处内宅之中,她的生死或许不引人注意,难道霁玉一个男孩子也如同女孩一样被整日圈养在内宅,不见外人不成?……何况贾家到底是黛玉的外祖家,老太太是她的嫡亲外祖母,疼黛玉还来不及,哪能眼睁睁的看着黛玉被欺凌,不出面的?大舅兄人虽然风流,可是为人倒也平静中和,二舅兄为人谦恭厚道,亦非膏粱轻薄之流,不说和敏儿之间的兄妹之情,就是看在岳母的面上,也不至于对黛玉有所苛待,怎会如此欺凌自家外甥女?姑娘纵使胡诌也该有个度才是,否则如何能让人相信?”
相比女儿,林海显然更关注儿子,所以他死后,对儿子的安排绝对会比黛玉更妥善,官场上的朋友会因为他的死而和林家减少往来,但是林家的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