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条太宽,即便是扎好了只怕也飞不起来,须得将每条篾片再破开来,做成更细一些的篾条才行,可是自从我上次用瓷碗碎片袭击的展若寒之后,整座院子再找不到一把刀具,拿着那些篾条,不知如何下手,一时让我怔忪在那里。
一只手从我的肩头掠过来,拿走了那几根竹条,回眸一看,竟然是他来到了身后。
良嫂忙不迭让了座,他也没拒绝径直坐了下来,修长白皙的手摆弄着竹条,让欢颜抽噎着瞪大了眼睛,“叔叔也会扎竹蜻蜓吗……”她小声嗫嚅着,脸蛋上还挂着剔透的泪珠儿。
“小时候给弟弟妹妹做过。”他头也未抬,只是闷声应了一句,从短靴中拔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原来和我一样,他的靴子中也有藏着匕首的暗格,我竟从来不知。
修长的手指执着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灵巧地将竹篾细细劈成竹丝,根根竹丝粗细相当,柔软强韧,转折如意,那柄刀在他的手中如行云流水,烛火之下若流光飞舞,看得人目眩神迷。
“白衣叔叔好厉害,和娘亲一样会用刀呢……”欢颜把白嫩的小手指伸到了口中,情不自禁呢喃着,乌溜溜的眼眸中是满满的仰慕与惊诧。
“你娘?”他的手略顿了顿,略带嘲讽弯弯唇角,“没人比你娘的刀子用得更好,百发百中,伤人于无形。”他抬起头凝睇了我一眼,轻轻抿着唇,我转开了目光。
娴熟地拈起长长的竹丝,他的手指如飞,穿花走蝶般往来穿梭,片刻之间蜻蜓的竹骨已经成型,风骨秀美,活灵活现,宛如天成。
欢颜从我的怀中一跃而下,围在他的身侧,拍着小手雀跃着,“就是这个样子,比仲景伯伯做的竹蜻蜓还要好……”她向他伸出了小手,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一脸璀璨的笑靥。
他似乎有点被她的笑容感染,唇边隐隐浮上一抹笑意,把竹蜻蜓递到她的手中时,欢颜却搂了他的脖颈在他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几分羞涩,几分胆怯,几分试探,点水般碰了一下他面颊,就退缩了回去,软糯的声音中竟是与年龄不符的懂事与乖巧,“谢谢白衣叔叔……”
他的整个人一下子僵在那里,笑意凝固在他清隽的脸庞上,直起身子,墨发流泻,白衣疏落,凝神默立的身影在烛光下像是一卷泛着古旧陈香的水墨画。
欢颜拉着良嫂到已经暗黑下来的院落中去试飞她的新玩具,他的眸光追随着她跳跃着的小小身影,听着她欢快甜腻的笑语声,幽邃的眼神中已经有点点星火在烁动……
☆、第58章 娘亲的妥协
“我和娘亲被白衣叔叔关在这里……出不去……你呢,也是被他关起来的吗?”
“那好可惜哦,我娘亲就不凶,娘亲很疼我……不然……宁羽就做我娘亲的儿子吧……”
雨后的院落秋草如洗,阳光投射进来,地面依旧有些濡湿,欢颜匍匐在墙角的一侧排水沟处似乎在自言自语,刚穿上的褂子已经弄得脏污了。
良嫂正在前面的庭院打扫着院落,我走到欢颜的身边,却发现她整个人趴在地面上,脸蛋正对着后院墙处一个半尺见方的排水沟出口在嘀咕着什么。
“欢颜……”我弯下腰去瞧她,却见她的半边脸蛋儿已经染上了尘土,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正对着排水沟出口叽叽咕咕的说着话。
俯下身去仔细一看,通向院墙外边的排水沟处居然也趴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同样的展家人的清秀的五官,乌溜溜的眼睛,挺挺的小鼻子,棱角分明的唇,竟然是展若寒与流苏的继子,六小姐展若离的儿子,宁羽。
他从排水沟的那一侧伸过一只小手,修长瘦弱的手指紧紧握着欢颜的手,那张小脸上竟然满是泪水,被尘土染得沟壑纵横。
“欢颜,你们在做什么?”在这里见到宁羽,颇让我讶异,展若寒将妹妹的遗孤收为继子,流苏正是因为照顾这个孩子才得了姨娘的名分,展若寒对他爱若珍宝,即便是为博展若寒欢心,也会对他格外上心,缘何会让他到处乱跑?
“娘亲,他是我朋友宁羽,我们在这里说话呢……宁羽被他的娘亲责打,很伤心……”欢颜抬起头,黑眼睛中似有泪光在闪动。
展若离与秦默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妹,欢颜和宁羽是实实在在的堂兄妹,轻轻一声喟叹,血统所系,真正是天性使然。
“欢颜,我们也帮不上宁羽什么,你总是这样引得他到这里来,当心他娘亲会更加生气反而加倍责罚他。”流苏的脾气我很熟悉,良嫂也说过在她手中宁羽没少吃亏,若不是顾忌展若寒疼爱这个孩子不敢出大格,宁羽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欢颜依依不舍的同宁羽拉着手道别,“你乖,回去吧,等你娘亲没注意的时候再来,我等你……”欢颜拍拍他纤细的手背,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安抚他。
看着五岁的女儿轻声安慰着受了委屈的弟弟,我的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手指情不自禁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若是这个孩子可以生存下来,欢颜一定会更加的疼爱他……
宁羽低低啜泣着离开了院子,那一刻,我却真正的迷惘了。
事事因果相生,走到今天都是当日初见的草率和对爱情的懵懂,可是若是不经历这些,我也不会得到上天垂怜赐予我的无价珍宝。
这两个月来,每时每刻我都在处心积虑的思考如何逃离这座高墙深院,却不曾想过自己能否给欢颜一个安定的生活,展若寒已经知晓了我这几年的生活轨迹,岳仲景的家就再也无法成为容身之所。
展若寒说得没错,即便是带着欢颜离开将军府,她面临的也不过是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已经没有权利追逐自己的情感和幸福,那么若是为了欢颜,为了给她一分完整的亲情,我是不是应该告知展若寒女儿的身世,然后在他的庇护下安静的生活……
这是我被幽禁在这里之后,第一次想到妥协,这个念头萌生出来,已经把自己惊得一身的冷汗,想到从此与他这样生活在一起,我的浑身就感觉阵阵发冷。
赫连云笙的爱已经被一点点被长安那幽深的宅院磨砺殆尽,但是赫连云笙也早已经不是那日当个敢爱敢恨,恣意飞扬的西疆少女,可以做事不计后果一念成嗔,一念成痴。
宁羽的泪让欢颜犹自怅怅,依偎在我的身边,小手一如往常的习惯,握着我的一根手指,花猫般的脸上郁郁寡欢,神情寥落。
柔弱的孩子兀自在同情宁羽的境遇,可是却丝毫没有想到真正可怜的恰恰是不见天日的自己……
抱起欢颜,凝视着她烟水晶般澄澈而忧郁的眼睛,慢慢拥她入怀,“欢颜,娘亲对不住你,娘亲无能也许为你做不了什么,但娘亲可以用自己为欢颜换一世幸福……”
轻轻闭上了眼睛,眼睛一抹沁凉的潮湿,美丽如画的西疆,大漠疾风般的日子,在深沉月夜踏梦而来的银甲将军,那些无法忘却的过往种种……可我也许真的要与所有的前尘往事道别了。
……
找出了件颜色衣裳,淡淡的柳绿色,清丽宜人,略用心梳理了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了发髻,仍旧脂粉不施,镜中的女子眉横远山,眸若寒星,清清冷冷的韵致一如当日。
“早听得老宅家人说姨娘美貌,已是有了孩儿的娘亲仍旧这般标致,”良嫂在一旁看着我禁不住啧啧赞叹,“怪到四爷整个人的心思都在姨娘身上,只是姨娘早就该想开了,不说四爷的绝色人品,就只四爷对姨娘的心意,这世间再到哪里找来?”
她窥了窥我,见我并没有恼怒的神色,才继续说唠叨下去,“不是良嫂劝您,我毕竟比姨娘多吃了几年饭,又经历了几户主人家,略有些见识,这官宦人家的女子哪个不是脑袋削了尖儿似的在夫君面前抢风头?女人的好年华不过就那么几年,现下姨娘还是个标致佳人,辰光一过,任是谁也逃不过人老珠黄的命运。”
走到我身后,她为我的鬓发上插好了素银簪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宠着贵妃,还不是贵妃年华正俏,容貌无双?老宅人说夫人是大唐有名的美人儿,连四爷的通房丫头都个顶个水葱儿一般,四爷能如此倾心姨娘,姨娘又有了四爷的骨肉,还不是修来的福分?”
她微微叹了口气,“只是我一路看下来,竟是有些心疼四爷,姨娘对他实在太过冷情了,不过这几日老太太和夫人这些家眷就要到洛阳了,那时又是满府的莺莺燕燕,即便是四爷心中再有姨娘,只怕也不能每日都能过来陪着您了。”
“我知道了。”良嫂的唠叨让我有些心烦,站起身看看外面的辰光,日薄西山,往日的这个时候展若寒多半已经来到了院落,欢颜在门口玩着竹蜻蜓,大汗淋漓的跑来跑去。
许是今天公务忙……死一般寂寞的日子,也真的只有他的到来,好像才能给这里带来一线生气。
只是今天的傍晚,他并没有过来吃晚饭……
暮色沉沉,院落中挑起了明亮的灯笼,良嫂在后院洗衣裳,我坐在院中的亭子里支着下巴瞧着欢颜捏泥巴人像。
不知不觉竟昏然欲睡,大门开启的时候,恍惚之间并未察觉,直到欢颜一声欢呼蓦然惊醒了我,抬起头来,轻柔的脚步声已经近至身前,一件温暖的大氅披上了我的肩头。
“秋风很凉,这样坐在院子里,也不多加件衣裳……”身体一轻,他已抱起了我,良嫂闻声擦着手从后院赶过来,拽住了缠着展若寒的欢颜,带着她回到了厢房,留给了我们更多的空间。
将我放在床榻之上,他挑亮了灯芯,刚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兀自眨着眼睛,一时还不适应骤亮的灯光。
他却伫立在我的面前,突然地静默了,久久无语,让我感觉有些奇怪,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却对上了那双星芒闪动的黑眸,娇柔嫩绿的新裳,堆云砌雪的秀发,在灯光下闪亮了他眼睛。
“你在等我?”他俯下身子,上下逡巡着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温热的呼吸带着清冽好闻的味道,声音略有些沙哑,“今天的云笙好美,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样子……”
他抬起了我的下巴,凝视了许久,轻轻吻上我的唇,心中怦怦在跳,但是我强自抑制住躲闪的冲动,只是轻轻阖上双眸,让浓密的睫毛重重叠叠覆盖了眼底幽冷的目光。
他的唇微微的凉,这一吻悠远而绵长,没有任何的欲念与冲动,轻轻的触碰,浅浅的纠缠,一点淡淡的哀伤,反而比那些狂野攫取的强吻更让我胆战心惊。
直到他的唇离开了我很久,才从那恍惚中清醒,张开眼睛,是他凝静审视的细碎目光,“穿成这个样子见我,赫连云笙,你要我做什么?”
他的语声平静而倦怠,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就连一直挺拔俊俏的身材看起来都有几分的萧索。
“欢颜……”我蹙起了眉头,想好的措辞在唇舌之间游荡,不知道该怎样告知他这个讯息,却见他眸光一黯,清清浅浅一声叹息。
“果然是这样,女为悦己者容,哪一日云笙能为我容光焕发,便是死也值得。”他勾唇一笑,语气似玩笑,神情却是认真而凝注。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欢颜,她身上毕竟流着展家的血……”他收敛了笑容,眉梢抖了抖,神色黯然,眸光移到远处,散淡而没有焦点。
欢颜是你的女儿,我只想让你给她正常女孩儿家的生活。
这句话终于被我咽了回去,我思虑了一整天的事情在他的面前戛然而止,是啊,他说过欢颜是我和秦默苟合的孽障,即便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既然如此,我何必让欢颜也承担这样的屈辱。
深深的咬咬唇,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欢颜已经五岁了,大唐贵胄家中的女孩儿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开蒙,我不识字,但是欢颜还有机会,既然你说欢颜是展家的人,那么就为欢颜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义无反顾的样子,微微一笑,“你凭什么这么笃定我会照你说的做?”
怒意又开始一点点在胸臆之间升腾,可我的表面却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理了理鬓发,神情从容,“我在你的面前一向没有足够的筹码,但是这一回却不同,我怀着你的孩子,若你想我好好将他生下来,善待欢颜是唯一的选择!”
☆、第59章 似是故人来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秋夜已经很凉了,良嫂已经换了厚些的被褥,仍旧是感觉寒意津津。
一如往常,我背对着他被他拥在怀中,他的下颌放在我肩颈处,温暖的手搂着我的腹部,今夜,没有肆意的掠夺和激情的占有,他只是这样静静的拥着我,温热的呼吸轻轻吹拂在我的颈窝处。
那番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