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阴凉,淅淅沥沥下了不知道有多久,我坐在院落中的芭蕉石椅之上,身上的斗篷已经湿透了,身体难以抑制地簌簌发抖。
碧月和同喜擎着伞,站在身边手足无措,“姨娘这是怎么了,打从集市上一回来就满心不对劲,这天这么冷,坐在风口处,又淋在雨里,病了可怎么处?”
她们在耳边喋喋不休的劝诫,我却恍若未闻,目光穿透那遥遥的雨幕,径直望向空荡荡的院落门口,牙齿紧紧咬着唇,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意。
“大冷的天怎么坐在这里?”门口竟传来了展若寒的声音,听得碧月同喜欢声说四爷回来了,一身缟素的展若寒已经进了院子,大概是骑了马回来,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四爷可是忙完了那边的丧事?老夫人和夫人也一并回来了?”碧月忙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擎着伞。
“五弟今儿才到,明早出殡,还需要个两三天的辰光,我记挂着家里回来看看,去缀锦阁取了几件衣服过来,要素净的,这一路阴雨不断,身上的湿气很重。”
碧月同喜应了去正院去衣服,他拉着我进了房间,在灯下细细端详,“脸色很难看,衣服湿了不知道换换?怎么了,可是病了?”说着,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
我的头一偏躲了过去,他的手悬在空中,微微皱了眉头,“云笙?”
从西市回来,我的身体就一直燥热难当,又在院子里淋了雨,现在浑身湿冷,冷意直浸到骨子里去,浑身簌簌打着摆子,额头却是滚烫。
他觉出异样,一把抓过我试试我额头的温度,攒起了眉峰,“有些热度,许是着了凉,让陆大夫开个方子,喝几副汤药驱驱寒,府里本来还指望着你照应,怎么不当心身体?”
他开了柜子找出了我的衣服,这时碧月同喜也拿了他的衣裳回来,看到他正为我换衣服,羞赧一笑,放下帘子,退出了房间。
他让我坐在床上,用厚被子围住我,“我刚吩咐碧月煮了姜汤,一会热热喝下去睡一觉就会舒服很多。”
我默默无语,只是用被子牢牢裹住自己,棉被很温暖,仍旧化解不了我心中的寒意,“四爷,我有句话想再问你一遍……”我的声音轻轻响起,他正解着衣服的带子,抬头看我,“什么事,说来听听。”
“当年我救了四爷,给你画了流沙坳的草图,屠我族人的中朝官兵可是四爷带去的?”我盯着他的眼睛,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字字都带着金戈交鸣的杀意。
他微微一怔,愣在那里,暗夜般深邃的黑眸中是莫可名状的情绪,他沉默良久终是一声喟叹,“云笙,我在你心中就那般不堪吗?你虽是中朝缉拿的沙匪,但你毕竟只族中的女孩子,又救了我和郡主,我也给了你宝剑做信物,我怎能做那样的事情?”
当初在焉耆囚室,因为他的一句“不是我”,让我沉下心来和他回到了长安,如今在将军府他再一次笃定的给了我答案,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再相信他。
头脑飞转,我围着被子一时无语,他静静看了我半晌,眼眸中一分明显的忧虑,见我没有再追问,才拿起碧月送来的衣衫换下身上潮湿的素服。
红烛曳动,琉璃盏的灯火映着他矫健修长的身体,他宽下了上身的小衣,转过身去拿帕子擦拭身上潮湿的水渍,结实的后背展现在我的面前,白皙的肌肤光洁得如一块美玉……
忽然,我的大脑就仿佛被一箭洞穿,剧烈的疼痛闪电般的击中了我,让我目瞪口呆,几乎未加思索,我赤足下了地,咬紧牙关拔下墙壁上的宝剑,一剑便向他刺去!
他听得风声迅速转身,侧身躲过我的剑锋,一把带过我手腕,用力一拧,我的长剑便已把持不住,呛踉一声坠落在地上,他的腕子使劲向回一带,我的人就径直撞向他的怀中,手腕被他拧在身后,胸膛已经撞在他坚/挺的身躯之上!
“你疯了!赫连云笙,你想做什么?”他的怒意已经刻在面庞之上,呼出的灼热气息扑在我的脸上,黑瞳之中是灼灼燃烧的怒火,那一刻将军身经百战的王者霸气已经毫厘毕现。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仰头凝望,脸色惨白,双眼瞪得大大的,空洞得没有焦点,人在他的掌控之中,身体抖得像飓风中狂舞的落叶。
“云笙,”他觉察出我的不对劲,放开了在身后拧着我手腕的手,我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只说了一句,“焉耆囚室的那夜,展若寒,竟不是你……”我的口中腥甜,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已经软下去。
他一把托起我的身子,将我抱了起来,声音微颤,有些掩饰不住的焦灼,“来人,着陆大夫过来!”
展若寒的后背光洁如锦缎,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和瑕疵,焉耆囚室中结束我处子之身的那人,后背有一条从左肩贯穿到腰部的长长的伤痕!
一直以来,我就认为那人是展若寒,他要了我是因为他答应做我的男人,所以才会和他一同回到长安,锁居在这高墙深院之中,可是,这人竟不是他!
“赫连云笙,在我之前你竟有过别的男人!告诉我,他是谁?”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展若寒强迫我的那夜,说出这句话的含义。
是谁?那人究竟是谁……
这个夜晚,我高热不下,烧得昏昏沉沉,只是在梦境中反反复复呓语着这几个字,展若寒没有回秦翰林府,衣不解带的守在我的身边,一次次为我灌下苦涩的药汁,不停用湿手帕擦拭我滚烫的身体。
直到天明的时候,我身上的热度才渐渐退去,夜间恍恍惚惚听到玉蔻打发人来问候,黎明时分又听得玉蔻传话听说将军彻夜未眠,在东院置办了素淡早餐,请将军过去用饭。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将军已经不在身边,碧月和同喜陪在身边,对了,今天秦府大殡,窗外稀稀落落的小雨依旧下着,正是殡葬的应景天气。
勉强撑着起身穿好衣服,要了些白粥囫囵吃了,碧月同喜看着我的神色不无担心,我却俨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吃过饭,披了厚厚的斗篷要到外面走走,才发现院门口已经有两个小厮在守着。
“将军吩咐,姨娘病着要安心静养,将军打听姨娘昨儿去了西市,特叮嘱不让姨娘今天出去,将军说今天秦府大殡后再回来瞧姨娘呢!”余妈和凝眉在也院门口守着,唠唠叨叨。
“哪个说我要去西市了?院子里闷,我想找东院玉蔻姑娘说说话,这个四爷吩咐过准还是不准呢?”我斜睇着余妈,口气清冷起来。
“这个……将军倒是没有提起……”余妈一时踌躇,我已经跨出了院子,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我,余妈,凝眉和丫头们无奈也只得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玉蔻院落中的玉簪花被骤降的秋雨打得落花飘零,白皑皑的铺了一院子,整座品月斋都满满流溢着颓废的甜香。
“姨娘怎么这时候过来,听说姨娘病了,怎不在房中休息?”踏进院子里,玉蔻屋里的婆子丫头们赶紧迎上来,玉蔻听得声音,人出现在门口,披着件素锦大氅,倚着门看我。
“请姨娘进来,加些炭火,姨娘正病着,点个手炉过来。”她轻声吩咐着。
“一概不用,你们下去吧,我和玉蔻姑娘有些话说。”我径直进了她的屋子,让身边的人退了出去,余妈和凝眉她们不敢远离,只是在院子中的亭子里避雨等候,她示意我坐,倒了杯热茶给我。
她的房间我第一次进来,装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清幽静雅,一应奢华器物全无,倚着墙壁的书柜是满满的书卷,各色的乐器,竖箜篌,琵琶,焦尾琴,墙上还横着一支晶莹的白色玉笛。
然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不计其数的画卷,有铺陈在桌案上未画完的,有挂在墙上已经裱糊好了的,还有一轴轴卷好放在三彩釉瓷广口瓮中的,几乎都是展若寒的画像,不同季节,不同服色,不同神情,动静相宜,栩栩如生。
她的世界里除了将军只怕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人了。
“想不到姑娘还擅长丹青,四爷的神韵气质很是逼真。”我的目光从展若寒的肖像上挪了回来,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不知是否能请动姑娘为云笙也画一幅小像?”
“信手涂鸦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只是玉蔻画技不佳,眼睛看着四爷,心中有着四爷,手中画出来的便也只能是四爷,只怕画不来别人,即便是勉强画了也未必就像。”她淡淡摇头,神情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四爷呢,四爷与姑娘琴瑟和谐,想必也是此中圣手?”发梢上的雨滴落到我的面颊上,冰冷彻骨,我却懒得伸手拂去。
她静默了一下,递过一方丝帕,“四爷倒是颇通文墨,只是弓马骑射惯了,并不好丹青。”
端起玉蔻倒给我的茶,轻轻在鼻端下嗅了嗅,“是寿州黄芽,毕竟是郡主,终是喝不惯西域的罗布麻。”
“云笙是聪明人,若想得蒙将军眷顾,在将军府安稳度日,应该知道避讳些什么,玉蔻就是玉蔻,将军府何来的郡主?”她微微而笑,清丽的脸上笑容有些肃杀。
“是啊,”我神情寥落,缓缓起身,“青阳郡主嫁给了于阗公孙胜,赫连云笙合族被屠杀在流沙坳,我等不过是将军府的地位卑微小妾和得宠的通房丫头。”
看着她寒光四射的清水明眸,我冷凝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片白色的衣袂,抛在了她的面前,像凭空飘落的雪花。
织锦的白色衣襟,一面是用粗炭笔绘就的流沙坳的草图,而衣袂的另一面,居然就是一幅女子的小像,栩栩如生的赫连云笙的肖像……
她愕然睁大了双眼,眸中终现一分恐惧,唇角一弯,我的笑容如乍起的秋风般冷冽,拉开身上披着的宽大斗篷,缓缓拔出了藏在腰间的长剑,刻有展若寒名字的宝剑!
宝剑的剑身寒光凛凛,倒映着她的脸庞,苍冥若冬月飞雪。
☆、第19章 魂断将军府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张图?”玉蔻的脸色惨白,唇在微微颤抖,眸光中一抹绝望的水色。
用剑尖挑起那幅白色的衣袂,微微一笑,“从哪里得来的图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幅草图背后的人像是郡主的手笔,只是云笙还有一个疑问,郡主画了这幅图不知道是你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授意……”
剑尖一动,我抖落了衣袂,把锐利的剑锋抵上了她的胸口,她倒退了两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再退无可退。
不愧是出身皇族的宗亲女子,面对利刃,她虽面色苍白,竟也没有寻常女子遇险时歇斯底里的恐惧,只是双手牢牢护住腹部,反倒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凛然。
“你也无需再猜忌,赫连云笙,我告诉你想要的答案,当日在流沙坳我其实早就从昏厥中醒来了,你和将军的每一句对话我都听得真切,你的容貌我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眼眸浮上了冷冷的鄙视,刺得人心寒,“将军求你相救于我,你的要求竟然是要他做你的男人,赫连云笙,你知道吗?自从十三岁时我见到他后,心中就再不能容得下他人……”
“只是造化弄人,偏偏让我生于皇室,婚姻大事哪容自己做主?我求皇上让他送我和番无非为了路途上几十天的朝夕相处,可路途再远,终有穷尽,那一日原本想就死在荒漠流沙之中,他却不离不弃舍命相救。”
她的目光直直定在我的身上,满是刻骨的恨意,“即便是出身显贵的我仍不能做他的女人,为何你一个微如草芥的番邦女匪就可以要求他做你的男人?”
“自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想死,想到了一个偷天换日的法子,只是你见过我的模样,我便偷了将军的草图,画了你的肖像,偷偷交给汤嘉惠将军要他出兵剿匪,暗自授意画上的女子务必不留活口!”她的眸光闪动,唇边浮上讥诮的笑意。
“李萼,原来害我族人覆灭的果然是你!”冲天怨怒在我的胸臆激荡,手劲一重,她的身体一颤,剑尖已是没入她的胸口,顺着剑尖没入的伤口,殷红血线已经顺着她的胸襟滑落。
“即便如此,中朝官兵为何还偏偏留下了赫连云笙的性命?”我的手在剧烈的颤抖,拼命抑制住想要将她一剑刺穿的冲动。
她垂首看着胸前的剑刃,玉容惨淡,唇角一弯,似有无限萧索,“若是没有将军妇人之仁,如何会轮到你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得知大军将赶赴流沙坳剿匪,又遗失地图,已是猜到是我所为,奈何军令如山,只能暗中求带兵行动的中郎将饶你一命,否则你早做了他的箭下亡魂!”
“秦默将你带回焉耆的那日,是我嫁给于阗藩王公孙胜的日子,我求婢女代嫁,自己躲了起来,直至公孙胜迎娶了假郡主离开,我才偷偷出来见将军,他再没想到我胆大若斯,但是木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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