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微微摇头，笑着抽出手，转身往大门走去。洁白的背影坚定而落寞。
老仆突然出声：“门主。”
墨影顿步转身，目光探询地望着自己的忠心老奴。
老仆犹豫开口：“门主离府那日，红叶姑娘来了这里，她当时疯了似的见门就闯，找不到门主，哭得跌坐在地……”老仆蓦地住嘴，纵是老眼昏花，他也清楚地看见门主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目中泛起一片痛色。
墨影闭了闭眼，转过身，未发一言地继续迈步。
甫一出府，墨影便顿住了脚步，他没想到这样的时候还会有人在等着他。墨影微微挑眉：“绮雪，你怎会在此？”
绮雪脸上并无惊喜：“叫我雪儿。”
墨影低低叹气：“雪儿。”
绮雪松了口气，绝美的脸上扬起明艳笑容：“我在每一个你可能出现的地方等你，如今终于让我等到了。这样太好了，公子。”
想起红叶身困悬崖时所说的话，墨影眼中泛起一抹温柔：“雪儿，我说过，别院是留给你的。”
绮雪眼中突然涌起泪花，她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墨影的手：“公子，如果你不在那里，雪儿要别院又有何用？”
墨影并没有拨开她的手，反是抬指抹去她眼角的眼泪。绮雪眼中一喜，哽咽道：“公子……”
墨影语气温柔：“我可能没有时间去送你。怎样来的，你便怎样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应待之处。”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也会走。”
绮雪脸上终于露出慌张神色，她狠狠抱住墨影：“我不走！公子，我知道，她如今与云公子在一处了对不对？这样……我也不能陪在公子身边么？”绮雪将头深深埋进茉莉淡香的怀抱：“我不在乎，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只要陪在公子身边便好了……”
墨影脸色一僵，头微微侧偏过去：“抱歉，雪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公子，从红叶来了墨府别院那日起便知道了。”绮雪满脸是泪，“当日你常常在集芳楼买醉，却对楼内姑娘从未正视一眼。直到那日，妈妈让雪儿前往侍候，从此公子便只召唤雪儿一人。姐妹们皆羡慕雪儿，以为雪儿受尽公子万般宠幸，然而又有谁知道，公子夜夜醉后独眠，对雪儿竟是极尽礼数。雪儿自忖姿色不薄，又是……处子之身，因此雪儿那时心里总是万般疑惑。”
绮雪抬起头，声音里已带了凄凉之意：“直到那日见到红叶，雪儿方如梦初醒，公子独独对雪儿另眼相看，原不过是因了雪儿那日佩戴的一对红叶耳坠，是么？”
紫瞳从绮雪耳上的红叶坠饰上掠过，墨影艰难偏转头去。
绮雪忽然踮起脚尖，手勾上墨影的脖颈，猛地吻上墨影的唇：“替身也罢，影子也罢，我不在乎，真的公子，我都不在乎，往后我日日着红叶耳坠……”
“雪儿！”墨影头往后一撤，声音中突然带了一丝狠意。
紫瞳中的凌厉让绮雪心里一片冰凉，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万未想到一向温柔待他的公子竟也会用这样的冰冷的眼神来看她。
墨影眸色一软：“对不起，雪儿，但……她是无可替代的。”说罢轻轻拉开绮雪的手，头也未回地往前方走去。
墨影一路朝着临边城的方向而去，一路打捞点滴回忆。他甚至特意绕道去草原拜访了离族少主。然而众人都争相问他那个可爱的醉酒姑娘现在何处。墨影强笑着撑足一天，第二日一早便告辞离去。
当晚墨影大醉，他发现寻找回忆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在每一个曾有过她身影的地方，他都必须极力稳住心神，才能避免在恍忽中看到红叶就站在前方冲着他微笑。比如路经草原的那处小潭时，他分明看到浑身湿透的她远远坐在一边，哆哆嗦嗦地唱着奇怪的寒号鸟之歌。
墨影不再耽搁，一路急行至临边城。
他想起红叶曾告诉过他的愿望。是了，那个傻丫头的愿望就是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然后遇上一个相爱的男子，再生一个孩子，过平凡的日子。
墨影忽然就笑了。红叶终于拥有了那个相爱的男子，也会生一个孩子，日子可能不会太平凡，但这个应该没有关系。那么好吧，剩下的那一套小房子，就由他来替她建起吧。
墨影在院子里种了一片焦树，他记得娘亲曾经说过，这种树甚是奇怪，它的叶子会在每年中秋那日突然变得鲜红。
苏品对墨影的来访显得十分惊讶：“墨兄，你怎来了？”
林盈儿却没有耐心与他寒喧：“墨影，你一个人来了？红叶呢，红叶现在何处？”
墨影闭眼不语。
苏品一把拉过盈儿，眼中全是探询：“墨兄，发生什么事了么？不过，红叶如今……怎样？”
墨影微笑着摇头：“放心，红叶现在很好，她如今在她想在的地方呆着。”说着掏出一把铜匙：“我在鸣秋山腰建了一处院宅，如今……我要出趟远门，烦请苏兄闲时替我照看一二。”顿了顿又道：“不必着人打扫，偶尔前往看看便可。”
苏品茫然接过钥匙，看着墨影满目的痛色，纵有满心的疑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一向风流潇洒的墨门之主几乎是落荒而逃。他本以为从此可以守着一方回忆，安安静静地住在山上。然而午夜梦回间，他总是看到红叶仰着小脸问他：“师兄，那你告诉我，你会去哪里等她？”
他回答得轻松自如，告诉她他会去她在此间最喜欢的地方等她。
墨影额上大汗淋漓。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那种自欺欺人、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等候让从梦境中醒来的他满心绝望。
他告诉自己，还是上路吧。回忆虽苦，至少不若无望等候那般难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吧？某草很讲信用的呀！
番外：墨影（三）
“沉醉”酒家二楼，墨影临窗而坐，一杯酒刚端至唇边，手却蓦地顿住。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脑中还在犹豫，心却已经做出了选择。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洁白的身影飞身而下，轻巧落在地面。
墨影身侧双拳紧握，缓步跟在眠柳身后。这个单薄瘦弱的女子，从五岁开始跟在他身边，陪着他饿过，抱着他哭过。她曾经用红肿稚嫩的小手，上山采回一把一把的草药，跪在小药炉前被碳烟熏得眼泪直流。
而他只要一口气喝完那碗苦黑的汤药，再说上一句：“眠柳，我的肚子真的不疼了！”那张沾满炉灰的小脸就会笑得如春花般灿烂。
长大后的他们都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罢了。药刚下肚，疼痛根本不可能立即消失。就像人世间的诸般苦痛，并非一个笑容就能抹去。
他记得十岁那年，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师兄们的欺负，疯了似的与他们厮打在一起。一群人哄笑着将他压在身下，拳头如雨点般地砸下。他闭上眼睛，颓然放弃挣扎。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见不到希望的生活，熬了五年的他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一个单薄的小小身影哭喊着冲了过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女孩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发狂般地扯开压在他身上的那群人，毫不犹豫地扑到墨影身上：“走开，你们都走开！我不许你们打他！”
众人又哄笑起来，一个需要女人来保护的男人在他们看来显然是个笑话。
最终眠柳答应为他们洗一个月的衣服，才求得他们哄笑着散去。
就是被打得疼痛不能自抑的时候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墨影，捧着那双被冷水浸得通红、被石板搓磨得皮肉绽裂的小手，泣不成声。他狠狠抱住只有十岁的她，头深深埋进她的肩窝：“眠柳，等我长大了，就娶你！”
他知道她记住了这个诺言，因为她看他的眼神愈来愈是如水般的柔情。而他其实也没有忘记。父母双亡，朗家家业不翼而飞，他常常在梦中被自己惊醒，那个时候，眠柳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没有再重复过那个诺言。他只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潜入明王府，轻抚她的脸庞，在心里说：“等还清了我所欠的，我就带你走。”
可是他遇到了红叶。
墨影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莹白的掌心上渗出丝丝血迹。
说走的时候眠柳竟然没有哭：“门主，我走了。”
墨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然而他的心还是被这句话撕裂。他颤抖着嗓音说出的话像是在欺骗自己：“留下来，眠柳，我娶你。”
十几年后再度听到的这句话，成功地撕破了眠柳的伪装，她倒在墨影怀中泣不成声：“门主，如果不是红叶，我不会介意名份地位，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她终于开口说出了爱，却是以这样辛酸的方式。
墨影僵住，低头苦笑，为什么到了此种地步，眠柳还是坚信他一定可以挽回红叶？
眠柳紧紧抱住墨影：“门主，请给红叶，她想要的……唯一。”这个世上，只有她，知道他风流外表下深藏于心底的苦伤。这个世上，只有她，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的救赎。
那日墨影喝得大醉淋漓，灼伤的嗓子远不比心上的伤口来得更痛。她终于走了，从此，他的心缺失一块。
而她如今就在他的眼前。他像个迷路小孩般，怔愣地跟在她身后。
墨影蓦地顿住脚步。眉目清朗帅气的路风仿佛凭空冒出，曾经嬉皮笑脸的他如今脸色认真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眠柳，我错了，我知道玉镯是你不小心打碎的，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眠柳笑着推开他：“路风，你别生我的气了，你看，我补好了它，金镶玉，怎样？”
路风目露痛色，忽然伸手抢过手镯：“手镯没有关系，眠柳，我再给你买。害你不开心，我们把它扔掉好了。”
眠柳一把抢回手镯，脸上是惊魂未定的焦急：“路风，你送我的第一件东西，我不要扔掉！”
身边行人如潮水般来往而去，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是一道异样温暖的风景。墨影轻吁了口气，真心地笑了。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眠柳，他不过是在她的侧脸上看到了半个唇弯，而他就是笃定了，眠柳终于找到了她要的幸福。
他低下头细细思考，影叶居的焦树，叶子快要红了。
又逢中秋之夜。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棵桂树，还是那张小桌。墨影静静立在树后，屏了呼吸，怔怔看着苏品与林盈儿一碟一碟地往小桌上端菜。
眼神移到方桌旁，去年此时，他便是坐在那里，与苏品一起看着红叶与盈儿打闹成一团，听她说乱七八糟的话，唱乱七八糟的歌。他清楚地记得，那一轮满月下，满脸醉红的红叶眼晴亮得惊人。那种他以往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肆无忌惮的快乐，曾让他有过一瞬间的犹疑，这样快乐的她，自己真的要带走么？
可惜那样的犹疑只有一瞬间。墨影苦笑，一念之错，红叶遍尝诸般苦痛，而他坠入绝望冰寒。
苏品与林盈儿对坐举杯，爽爽凉风中，苏品清俊的脸上浅笑盈盈：“去年中秋、今日月圆，恍若弹指之间。”苏品的手从桌上伸过去，紧紧覆住林盈儿白皙的小手：“去年此时，我曾对月许愿，盼能早日娶盈儿为妻。盈儿，上天果然厚待于我，我终于……拥有了你。”
林盈儿表情一僵，苏品蓦然闭嘴。两人都想起了教会他们许愿的那人，此刻正孤守在山间那一方小院，等着一个不知何时会归、或许永不会归的人。
林盈儿眼圈微红：“苏品，你说她是不是个傻子？当日用来劝解我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如今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她就只会像只蚕一样，裹在茧里不肯出来。”
苏品叹气：“确然，红叶……确然是个傻丫头。”
隐在树后的墨影只觉得心口突然刺痛。这个名字从来只能在心里咀嚼，当它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别人嘴里冒出时，他的心脏如同被一把利剑狠狠刺中。
墨影强自提气，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因此他错过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盈儿，不如我去影叶居接她回来？”
林盈儿心里忐忑：“她那倔性子，会跟你来么？”
万家团圆之夜，路上空空荡荡的，未见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