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一路护送窦姨回隆庆坊,相王的车驾在前,窦姨的车驾在后。一路上,窦姨未再言语,靠在内壁闭目休息。苍白的泛青的脸上竟浅浅的红晕,眉目之间是淡淡的笑意,让她病弱的姿容平添一股妩媚。
淼静静的望着她,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只愿她在那个美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隆庆坊前,相王负手立于阶前,静静的看着她们下车,才微笑着点头示意,飘然而去。窦姨微红的脸上闪过太多的情绪,最终嘴角边真挚的笑意,缀着深深的酒窝,美丽而动人。
吐蕃遣其大臣悉薰热将于三月入贡朝见的事情不胫而走,大唐曾与吐蕃多次动兵,后因太宗遣文成公主和亲,奠定了两国的和平友好,而文成公主将中土许多文化、医术、农业技术引进吐蕃,广受吐蕃人民的爱戴。而此次吐蕃的来意已经很明显,便是要李唐皇室再许配一位大唐公主。这应验了数月前东女国巫女英儿的预言。东女国来使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贵族皇亲都想宴请这位能够预知未来的巫女来窥测天机。
繁闹的西市里,因一家教坊开张而热闹非凡。许多人聚集在教坊门口,伸头伸脑的往内张望,想要多看一眼里面的情况。前门两侧的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宣纸,彩绘着一位身着灰衣的绝色女子矜持羞涩的站着,脚边一个华服公子正将一只绣鞋套在她的脚上,仰头深情的望着她。旁边用小篆写成的“灰姑娘”让人印象深刻。路人总会停下脚步,驻足观看,感觉到这家教坊的非同一般。
“紫竹苑”的招牌下,两个婀娜多姿的侍女立于两侧,对进门的客人点头问好,仪态端庄优雅,不似一般教坊的庸俗露骨。举手投足间的不容侵犯,令许多想要拈花惹草的公子哥望而却步,不经意想到它身后的沉重背景,贪欢享乐的心便沉到了肚里。
不似前门的门庭若市,紫竹苑的后门清净了很多,一个紫衣女子立在门内,脱俗绝尘的容颜上淡施脂粉,竟有似令天地变色的绝美。此刻正翘首企盼着巷尾会出现的人。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前后护卫的家将宣告着车中主子身份的不凡。紫衣女子微微失望,却迈步出去相迎,挑帘蹿出一个绿影,在眼前一闪,就紧紧的贴在自己身上,紫衣女子花容失色,却听怀中人叫道:“紫叶,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让我都忍不住做一回登徒子,想要采花呢!”刚刚放松了神色,只觉得脸上一湿,吻得格外响亮。
淼一副得意的样子退开一大步,抚摸着自己的红艳艳的嘴唇,享受着道:“你用的是什么胭脂水粉啊?好香啊!我这狗鼻子都闻不出是什么花香,只觉得让人飘飘欲仙啊!”
紫叶无可奈何的望着一身绿衣的淼,和着春意,那抹绿色似乎融入到这生机盎然的环境中,活力无限。她佯装怒道:“你,你再欺辱我,我让敏敏修理你!”说着就要打她。
衣袖翻飞,衣袂飘舞,一阵阵香气随风飘扬,淼躲着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赞道:“好香好香,跟刚才的又不一样了!这回让人神清气爽呢!”
紫叶打得气喘,一直追到马车前,一个若杨柳迎风的美妇正挑帘看着她们打闹,苍白的脸上净是温柔。紫叶猛地顿住脚步,愣愣的打量着她,竟不知该如何行礼。
淼从马车后伸出脸来,见窦姨挑帘,急忙与凤姨一起将她扶了下来。对紫叶解释道:“这位是临淄王的姨母,窦夫人。”
紫叶恍然大悟,连忙行礼。窦姨不在意的挥挥手,鼻前香气袭人,让她耳目一新,深深的吸了口气,任着凤姨和淼扶着往里走,坊内早有人引着往内室而去。淼回头冲她笑笑:“我送窦姨进去,一会儿回来找你玩。”
紫叶微笑点头,望着那病弱的美人出了回神,才有看向空荡荡的巷尾。旁边一个随侍的小丫头低声道:“坊主,时辰快到了,您快进去吧,这是首场,可不能迟了。”
紫叶挥挥手,眼睛却直直的看向巷尾。一袭青衫映入眼帘,让她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她急急的奔出,转念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是否妥当,才抬头看向他。抬头的瞬间,一个黑衣劲装的儿郎随着青衫而来。紫叶欢喜的脚步顿时止住,怔怔的看向那一对谈笑风生的人。
敏淡淡回应张九龄的话,不经意撞上紫叶神伤的眸子,猛地顿住了脚步,任张九龄擦身而过。刚刚只是偶然相遇,既是同路便一起来了,却不想紫叶竟在门前守候,早已感觉到紫叶对张九龄不同寻常的感觉,又想到张九龄对她的态度,突然间心如乱麻,满怀歉意的看着紫叶,紫叶却微笑如初的看着她,缓步而来。
“怎么这么晚?我还等着幕后老板验收呢?”紫叶笑靥如花的拉着她的手,美丽的眼中似被重重水汽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紫叶转头看向张九龄,微微笑道:“我已经给你们准备了雅席,我让丫头带你们去。猫儿已经到了,还有一位窦夫人,我想张大人得回避一下了。”
张九龄突然有些赧然,看着紫叶的眼中密密的交织着什么,还未理清,紫叶就已冲他敛衽行礼,道:“时辰到了,我得准备去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离开了。
敏怅然若失的看着她的背影,什么想说的话都未曾开口,有些懊恼的瞪着张九龄,却见他也同样出神的望着紫叶消失的方向,轻叹了声,便往内室而去。
似曾相识的地方,却又与记忆中的不同,敏抛下脑中混杂的思绪,低头直往里走。
突然眼前一袂月白,敏立刻止步,才没有撞上,愕然抬头,如朗月清风般的人温文浅笑的看着她,笑道:“后面有豺狼虎豹吗?走的这么急?”
敏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还未开口,只见他温文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敏有些被人看透的感觉,也不看他,推门进去,迅速把门关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淼和窦姨错愕不已。
淼回过神来,取笑道:“知道你思我如狂,也不必这么急啊?把门摔坏了,要赔的。”
敏强自笑笑,却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门外的薛崇简和张九龄似乎随意的打了招呼,便进了旁边的雅席。她才终于轻轻吁了口气,注意到淼担忧的望着她,急急收摄心神,拉着她的手,看向那绝美优雅的美人。想必就是淼飞鸽传书的窦姨吧,恭恭敬敬的屈膝行礼。一身男装的她,行的却是女子之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窦姨本来错愕的看着一身劲装的她,以为是男子误闯了雅席,又见淼格外熟稔的同她说话,此时又行了女子之礼,她才恍然眼前这英姿飒爽的少年竟是久久闻名的御前佩剑——慕容敏。她身上散发着很奇特的气质,一种无关性别的洒脱,让她清丽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容轻视。这是长久在宫中的人身上都会散发出来的气息,可是她却又有不同,一身的清澈似与浑浊混在一起,这是她初见上官婉儿时的感觉,现在怕是上官也不再有这样的气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手请敏入座,柔声道:“你们不必在意我,只管说笑。我喜欢听猫儿说话。”
凤姨一脸戒慎的打量着敏,轻轻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敏道谢接过,没有注意到凤姨脸上的诧异,只顾打量雅席。教坊两层格局,舞台设在一楼,雅席设在二楼,虽然不大,却布置的相当雅致,靠窗的檀木桌更是考究,上面的糕点茶点精细一如宫廷用度,而窗上蒙的的窗纱是上等的冰鲛纱,薄如蝉翼,能够清晰的看到外面的一切,但外界却只能欣赏这冰鲛纱微微反光的碧色。
淼似乎未曾感觉到屋内些许的尴尬,只是欢欣的透过窗纱看向外面热闹的场面,轻叫:“你看外面有多少人啊!真看不出来紫叶竟有这样的经商头脑,今天首场免费酬宾,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今天她这活招牌一亮相,不迷倒所有的男人才怪!以后恐怕是要踏破门槛了。这雅席设的也好,一些不愿意露面的贵客坐在这,跟下面的人隔开。她真是把歌剧院的想法用到这来了。”
敏笑笑答应,一屋子只听她一人滔滔不绝的说话,眼睛透过窗纱看向外面,一楼几乎爆满,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舞台四周用幕布遮住,看不清里面的一切,更平添许多神秘。敏微笑着想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只想着在长安置下一些产业,以备以后不时之需,真没想到紫叶能弄出这样的局面来,心中却又不知是喜是愁。眼光掠过,竟瞥见吴名坐于一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喝酒,身上浓重的忧郁气息,即使这样远的距离,仍能深切的感受到。此刻你的忧郁又是为谁呢?
一阵悠扬的音乐起,所有的吵杂即止,只听如小桥流水般的音乐,配着娓娓道来温润的嗓音,“灰姑娘”正式开始了。随着音乐的变换、旁白的交织,幕布一拉一合间,将整个戏剧巧妙的分割成几个段落,舞台布景的几经变换,让所有人目不暇接,被扣人心弦的剧情吸引,竟忘记了叫好鼓掌,直到最后幕布缓缓拉上,将一对有情人缓缓遮住,幸福隽永的音乐配着“从此公子和灰姑娘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而结束,如潮水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幕布再次拉开,紫叶与所有的演员同时出场,敛衽行礼,表达谢意。
雅席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伸颈观望,一个丫头敲门进来,托盘中放着四杯茶,一一置于每人面前的桌上,低眉顺眼的道:“坊主请几位稍候片刻,她卸妆后即可就来。请几位先用些茶点。”她静静的候在一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敏点点头,随手端起茶杯,茫茫然的向外望去,欢呼叫好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她随意往僻静的角落忘了一眼,请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一瞬不瞬的望着那个黯然的身影。她突然放下茶杯,快步冲了出去。
淼一口茶水含在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张牙舞爪的向只给了她一个背影的敏招手,敏却一步就飞了出去,她一口水呛住,剧烈咳嗽起来。身侧的窦姨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笑了起来。“你这个孩子,要说话也得把水咽下去再说呀!慕容女官自是有事,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她随手端起茶盏凑到淼的唇边,喂了她一口水,脸色却渐渐青紫。
凤姨急忙扶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喂入她口中,递上茶盏让她服下,她的脸色才慢慢好转,凤姨急道:“这里太过憋闷,今天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小姐还是回去歇息吧。”
窦姨看着凤姨着急的脸庞,心酸的点点头,扭头对淼微笑道:“都怪窦姨这身子不好,就先回去了,你在待会儿吧。”
看着窦姨白里透青的脸色,淼心里愧疚难当,扶着窦姨站起,道:“我和您一起回去,反正今天是聚不成的了,还是先送您回去休息要紧。”
正说话间,刚才那个小丫头掀帘引着一个紫衣绝代佳人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碧衣女子,脸上温和平静,让人极为舒服。淼怔愣间,就要叫她,但突然想到她此刻的身份,声音哽在喉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窦姨望了望这两个气质迥异的女子,心中的诧异更甚,若说慕容敏是混浊参半却又出淤泥而不染,那眼前的碧衣女子则是完全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尘脱俗,眼里的明净竟透着深远。她怎会看不到猫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了然,拍拍她的手臂,轻笑道:“不用担心,门外有侍从,又有凤姨在,你就不用跟来了,好好聚聚吧。”说完又是一笑,径直下楼。
原本守在楼下的家将此刻不知去了何处,凤姨急的乱转,只能让她呆在楼下,自己匆匆出后门找人。许久不曾掀起波澜的心湖,今天是怎么了?是那个《灰姑娘》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吗?那个公子可以拨开两个姐姐的伪装,认出他心中的灰姑娘,而“他”呢?终究还是将她忘记了吧。曲江匆匆一瞥,他记住的只是那容貌吧!心突然抽痛起来,她强自按捺心中的悲伤,一步步的往后门去。
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打断她的绵密的回忆,她愕然转身,只听极轻的一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襁褓,孩子扭动着身子大声哭闹,妇人怎么安抚都不见效,急的额头冒汗。
一记明锥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她晕眩的症状稍减,快步过去,竟从那妇人的怀中抢过孩子,抱在怀中柔声哄着,那孩子明亮的大眼睛、如蒲扇的睫毛上缀着层层的泪珠,却对上她温柔的瞳眸,竟奇迹般的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着她,柔嫩的小手却想扒开襁褓。
窦姨一怔,惶急的扒开厚厚的襁褓,小小的人儿,白嫩的左胸口红肿了一片,窦姨心急,这么小的孩子,胸口撞了这么一大块红肿,定是疼痛不已,轻轻揉着小胸口,嘴里轻声哄着。而那片红肿竟在她的指下幻化成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