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阵势迎接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啊!”敏歪歪倒倒的站着,瞟着隐在薄雾中的影子杀手。
“都下去。”上官婉儿不知何时走出薄雾,冷淡的挥斥了保护她的侍卫。她踏着微湿的石板路走到敏的面前,打量着摇摇晃晃却固执的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的孩子。上官婉儿心疼的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没喝醉,我清醒得很,所以我来找你跟我一起喝。我的酒喝完了,昭容娘娘府里肯定有皇上赐的佳酿,拿出来跟我这个笑笑女官分享,如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敏东倒西歪的晃荡着,指手画脚的傻笑着。
上官婉儿不理她的抗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要解忧,你要喝酒,就跟我来,房里有的是酒让你喝!”她拽着呆愣的敏往房中走,走到她的卧室将她重重的摔到地上。
敏摔得晕晕乎乎,躺在地上笑嚷着:“我要喝酒,酒呢?你不是说有的是酒吗?酒在哪?我要喝酒——啊——”
上官婉儿端起铜盆兜头泼下,看着她狼狈的躲闪着,呛了水剧烈咳嗽着。她随手扔掉铜盆,俯身揪着她的衣衫,喝道:“喝够了吗?还要不要再喝?解忧、解忧,醉了就能解决一切吗?你在逃避什么,你在忧愁什么?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现在这点小小的挫折就顶不过去了吗?今天醉了,明天醉了,你能醉一辈子吗?那不是你的错,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为了她爱的人付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将一切责任扛在自己肩上!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敏被迫迎视着她犀利的眼神,觉得无所遁形,挣脱她的手,半撑着身子,哭道:“怎么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没有断然拒绝张九龄,让他一直对我抱有希望,让他对我充满幻想,辜负了紫叶的一片痴心。那天紫叶来求我,我为什么不答应她,是我害她委身宗楚客,是我害她失去了她最后的尊严!是我是我,都是我,是我害得紫叶伤心难过,是我害得她尊严尽失!我有什么资格怨恨张九龄,始作俑者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她疯狂的挥手抽自己,泣不成声。
上官婉儿急忙攥住她的手,将她拥在怀里,哄道:“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是不是?人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你不能将所有的不好的事情都归罪在自己身上,有些是命运的捉弄,有些是有心人的可以安排,都是你不能控制的。你要学着承受,承受所有的痛,将所有的痛化为你成长的力量,你才能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不会看到她们再受伤害!”
敏空虚无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罪恶感让她痛不欲生,让她羞愧的想要去死。她用力抱着上官婉儿,哭喊:“紫叶不怪我,爽怡也不怪我,可我自己怪我自己。因为我自己的自私害了我最要好的姐妹,她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她的人生,我有什么资格去干预她该爱谁不该爱谁!是我的野蛮、是我的专横害了她。我想醉,我想喝醉了就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可是我越喝越清醒,紫叶空洞无神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抽去了她的灵魂,是我击碎了她所有的美好。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上官婉儿轻轻拍拍她,柔声道:“不要再想了,这不是你的错。你想想即使你答应了她去救人,如今只手遮天的宗楚客会卖你这个面子吗?他会提出相同的要求,羞辱了你,也不会放人的。你再想想,如果你们是真正的姐妹,她会为一件你办不到的事情怪你吗?何况,你可以约束自己的感情,可是你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你不能阻止一个人爱你,更不能阻止一个人恨你。不要将你控制不了的事情所造成的悲剧扛在自己的肩上,你没有那么坚强,也不要强装坚强,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尽善尽美的。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心里很委屈,哭出来吧,这里只有我,放声的哭出来吧!”
敏缩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将所有压抑在心底的痛苦都哭了出来。她身上有着母亲的味道,她抚慰的手像母亲一样温柔,安慰的话语让敏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外逞强不服输,可回到家见到母亲就会哭得像个泪人,因为只有在妈妈的怀里不会担心别取笑,因为只有妈妈的怀抱是最温暖最安心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敏茫然抬头看她,她眼中有着母亲宠爱自己子女的关心和慈祥,让她再次热泪盈眶。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轻声道:“谢谢你,肯听我诉苦水。哭出来真的好多了,我没事了。“
上官婉儿轻抚着她散乱的头发,眼中尽是温柔,她略微沉吟,终是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可是在人心欲望面前,什么都会变质。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可能事实真相是另外一个样子。即使是再亲近的人,你也不得不防!”
敏猛地坐直身子,敏感的瞪着她,质问:“你什么意思?你在暗示我,紫叶在骗我?”眼中的愤怒逐渐升温,她恨恨的道:“我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你我已经达成一致、站在一条战线上。看来我错了,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离间我们姐妹,你究竟是何居心?你太可怕了,我怎么能忘了是你和二张侮辱了紫叶,是你害得她变成现在这样,你是她一切悲剧的元凶!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
上官婉儿脸色刷白,眼中的温柔慈爱消失殆尽,她冷冷道:“我恶毒?我可怕?你还没见到什么是真正的恶毒、可怕!等到你见识到的那天,不要怪我今天没有提醒过你!”
敏气得喘着粗气,不想多言,匆匆起身就往外走。
上官婉儿轻巧的坐下,盯着她愤怒的背影,挑衅道:“你再恨我,也不要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世上可没有过河拆桥那么便宜的事情!如果你做不到,我可是会迁怒到你那些好姐妹身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敏惊愕的转身瞪她,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也请你不要牵累无辜,一切冲着我来好了。”她怒气冲冲的推开门,复又止步回头道:“谢谢你这盆冷水,不但浇灭了我所有的负罪感,更让我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她甩袖负气而去,隐没在薄雾中。
上官婉儿再难维持表面的骄傲,悲哀、烦忧袭上心头,让她瞬间苍老了十岁,她颓然的趴在榻上,望着门外漂浮的雾气黯然落泪——
纳妾
十一月,庚申,突骑施酋长娑葛自立为可汗,杀唐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遣其弟遮努等帅众犯塞。
边疆战事再起,却没有波及潞州这安然之居。李隆基有长安城传来的最新消息,时刻与幕僚共商国事,结论是突厥成不了大气候,此次只算是突厥内乱,不会殃及大唐局势,何况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为百战名将,指挥若定,很快就会平息。
但战事因守疆大吏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畏敌贿赂宗楚客不发兵而将局势搅得更加错综复杂。宗楚客接受贿赂,奏请中宗以周以悌代郭元振统众,征元振入朝。一时间,边疆无可战之将。癸未,唐将牛师奖与突骑施娑葛战于火烧城,牛师奖兵败没。娑葛遂陷安西,断四镇路,遣使上表,求宗楚客头。娑葛素来佩服郭元振,书信求郭元振代为陈情,宗楚客以里通卖国的罪名陷害郭元振。郭元振不敢回京,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中宗为安乐天子,不想再起烽火,不听宗楚客的片面之词,坐流周以悌至白州,复以郭元振代周以悌,赦娑葛罪,册为十四姓可汗。边疆再度恢复安定。
事情本来很简单,要打要和干脆利落,偏让宗楚客搅得一波三折,损兵折将。他记恨宗楚客祸国殃民,却苦无办法除掉这个祸害,甚是郁闷。
淼知道他心情不好,一直在观察京城的局势,她不愿插手,也不想让他的幕僚注意到自己,便一个人避到德风亭。虽然他们之间有了亲密,但对外她仍然是他的侍女。只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暧昧,因为李隆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将她带在身边,她已经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小尾巴。她的心里是欢欣的,她已经有一个女孩蜕变成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能够感到无处不在的幸福。
一阵冷风吹过,她拉了拉披风,将自己包裹的更加严实。她不死心的仰头看天,自从上次写信告诉敏自己和李隆基结为夫妻的事以后,敏曾附信表达了她简短的祝福外,就再没给她写过信。这让她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难道她们出了事?她问过李隆基,他很淡定的告诉她没有任何事,可能是因为最近宫廷宴会多,她抽不出时间。他面色如常,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她就是担心。
“杨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府衙里的一个丫头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外面有一个姑娘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你。”
淼疑惑的接过,打开一看,洁白的纸上娟秀的写了一行字。“半里香见,灼华。”她不解的攥着信纸,灼华为什么要见她呢?这样神秘,显然是要她一个人去的。想着灼华清新亮丽的样子,她顾不得其他,拽紧披风就往外走。刚走到府衙门口,李宜德闪出来拦在她面前。严肃的说:“不要去。”
淼一愣,旋即笑道:“李大哥,外面又没有豺狼虎豹,吃不了我的。我就是出去转转散散心,天天憋在府衙里我都快疯了。”
李宜德显然不好糊弄,瞪着她冷冷道:“平白无故她为什么约你出去,你就不想想这可能是鸿门宴吗?”
淼愕然的看着他,心中的确犯了嘀咕,她天性豁达,不在意的笑笑:“人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我怕什么!我想她就是想和我聊聊天,没事的。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跟来啊,你不是奉命保护我的吗?”她绕过他笑嘻嘻的走出府衙,朝半里香走去。
李宜德轻叹,还是转身追了上去。
淼信步走在大街上,她本就是慢性子,东看看西瞅瞅的逛着。李宜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淼随意打量着街边的摊贩,脸上依然是招牌的笑容,眼睛却透着淡淡的忧愁。她状似自言自语道:“我听少爷说是你救了他,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他虽然不说,可是那么多的伤痕,他一定伤得非常重吧。他的心结应该已经解开了吧,他放下了以前的怨恨,又变回了至仁至孝的张苒,他可以扔掉包袱重新生活,我真的很开心。他现在应该已经和杜鹃在一起了吧,我衷心祝福他们。”
李宜德粗犷的脸上青筋直跳,他攥紧拳头憋着火,闷声闷气的道:“姑娘已经是临淄王的人了,还想着别人做什么?”
淼脸色刷白,稳了稳脚步,苦笑:“我跟他朝夕相处了两年,那两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中除了他还是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会想到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改是改不了。多年的情意,我对他是真的关心,我想他高兴,我想要他幸福。一直到后来,我只盼望他能平安,安乐的度过余生。我很感谢你救了他,完成我最后的愿望。你不仅是他的恩人,你也是我的恩人。”
李宜德面色古怪的望着她,却见她依然浅笑盈盈的走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半里香近在眼前,她却突然停下,站在半里香门口,仰望着二楼靠窗的位置。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赵灼华巧笑倩兮的扶着栏杆看着他们。
小二笑着迎了出来,冲着淼点头哈腰。“杨姑娘,赵姑娘已经在上面恭候多时了。小的这就给您带路。”
淼温和的冲他笑笑,心里莫名的不安,她不经意的回头看看李宜德,见他紧跟着她安心了许多,跟着小二慢慢走上楼梯。一上楼梯,就见灼华站在栏杆旁静静的望着她,二楼竟一个人客人也没有。
灼华瞟了她身后的李宜德一眼,轻柔的道:“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淼看着柔弱的灼华,扭头示意他下楼。李宜德迟疑了片刻,见她如此坚决,只能点头下楼。“我就在下面,有事叫我。”
灼华温婉的笑着扬了扬手,指了指栏杆旁的桌子,桌上早已摆满佳肴和美酒。淼轻步走来,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满桌的酒食竟毫无食欲。她愣愣的看着艳若桃花的灼华,竟不知以什么话题开始。
灼华落落大方的给她斟酒,笑道:“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初次见面就在这半里香。当时看你把掌柜的气得够呛,真的很欣赏你的爽直。你不知道掌柜的仗着有知州撑腰,欺行霸市威风的不得了。你倒是替临淄王爷立了个下马威,把他给镇住了。”
平素滔滔不绝的淼竟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样的开场白必定带着某种目的或是阴谋,她不敢去想,只是盯着她。
灼华似是打开了话匣子,蹙眉回忆:“这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