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浅青服色的军士将我连榻一起抬下马车,这二人衣着不像是一般士兵,倒像是睿王的近身侍卫。天色渐暗,四周随处可见忙碌的士兵。
他们二人将我抬入一个营帐后便匆匆离去,不一会儿一人掀帘入内。
睿王一贯冷峻的面色表情淡然,我收回冷冷的一瞥,不再看他。
他径直走到我身侧,大手一捞便将我手腕抓住,另一手迅速搭脉上来。
我不想理他,只是拼命挣扎想缩回。他蹙眉望我,手下力道加大。我再挣,他依旧固执不放,将我手牢牢固住,并警告地看了我一眼。
我咬唇忍住手腕被他握出疼痛,他已搭上脉来,淡淡开口道:“风寒之症有所好转,还须再服药。”说着便撩起我的袖子要查看我手臂上的伤口。
我赫然一惊,怒了:“你干什么?”思及我背上的伤口,我顿时怒火中烧,莫不是真的被他看了个遍?挥手便是一掌。
睿王轻轻加我手掌架住,似笑非笑道:“真容易动怒!你放心吧,一会儿还是昨晚帮你上药的那位姑娘给你上药。”
这是什么意思,先伤了人再救人,真是“好心”至极。我抽回手,冷哼一声:“不用了,受之不起。我只不过是一个俘虏而已。”
他颇为好笑地摇头:“还是那么犟!”
我不屑轻哼:“什么意思?”
他忽然迫身过来,直视我的眼睛,深深眸瞳如一把利剑般射来。
“眼睛,一个人改过姓名,换了衣裳,可流露性情的眼睛不会变!你知不知道,你上午挣扎着起身那倔强一眼,像极了去年夜宴受辱后的不屈眼神!”他负手身后,平静言道,并不求我回答。
我闭眼,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他果然是故意试我。
良久,我缓缓坐起同他对视,隐去眸中一切情绪,一字一顿道:“不错!我们确是故人。只可惜,彼时故人,再见已成敌!”
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痛苦:“你还是恨我?”
“你叫我如何不恨?亡国之痛,灭族之恨!”我蹙眉悲愤反问。
“可从今往后,乌、白月离同景国百姓水乳交融,征伐止息!万民安享太平!”睿王沉声掷出此言。
“可是我失去了最疼爱我的人,失去了家!”我顿时悲从胸来,哭着嚷道。
帐内徒然安静下来,我们二人目光对视间流转。
许久,许久。
睿王目光渐渐转为沉痛,“如何才能让你解恨?”
我缓缓立起,拭去泪水淡定看他:“我们还有一场未完的比试,不管你怎么看,我便是那种狭隘之人!我无法淡忘这场战争带来的伤痛,更不想整日在纠结中度日,你我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睿王瞳孔骤缩,却依旧一言不发仍静静听我说。
我慢慢步至他面前,努力抑住急促呼吸。
他依旧深深看我,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拿起你的剑,我们做最后一场比试。要么我死,要么你亡!”我冷冷言道。
“可你受伤了!胜之不武,不是我的作为。”睿王蹙眉淡淡道。
“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一天都不想等了!”我打断他,状若疯狂,“你的理由都是绝顶光明的!你的选择都是流芳千古!可我不是你!你也不会了解我!我不是深明大义的女子,能将天下事了然盛于心中,也不是聪明绝顶的女子,玩弄风云于覆手之间。我只是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只愿追随自己的心,这便是我的选择。。。。。。”
他默默听着我一通咆哮,沉俊脸庞不见一丝波澜。
明知结果会如何,但我别无选择。半晌,他忽而勾起唇角浅笑起来,后退两步,将身上所穿紫金软甲卸下,往地上随手一扔。
他身上仅着一件便于骑马的胡服,薄薄的衣衫将绷出他坚实的胸肌,我略略侧首避开:“你要干什么?”
他未答我话,兀自拿起佩剑递来:“你的匕首短了些,不如我们交换!”
我心底某处微微被牵痛,却仍倔强昂首道:“不必,这把匕首对我意义非凡,若不能用它取你性命,那请你将它与我同葬!”
他挑眉微笑:“好。承让!”
我拔出匕首,稳住气息,心下一横,便向他袭去。及至面前他才用剑轻轻一挡,闪到一侧。我转身连刺几刀都被他一一躲过。
我急声嚷道:“你不必让我,动剑啊!”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我顾不上这么多,只管朝他刺去。
但我攻势太急,心浮气躁之下根本无招数套路可言,一个转身后,我手里握着的匕首虽然还是直指向他,但颈侧的柔嫩肌肤却已横上了他的利剑。
此时,我已是收势不及,只能手握匕首,脖颈直直往剑刃上撞去。冰凉的利刃激起颈部一圈凉意,我赫然闭眼,横下心只求一死!
不料颈侧一空,凉意撤去的刹那,我跌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利刃刺入血肉之躯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一双有力的臂弯将我缓缓揽住。我伏在那具温暖的胸膛前,久久不敢睁眼。
手心有热热的液体流过,鼓起勇气睁开眼,正对上他胸膛侧插着的那柄饰金鲨鞘匕首,血将黑色胡服氲出亮亮的一圈,而握着那柄匕首的正是我!
我一惊,猛然放手,我。。。。。。我杀人了?
似乎有千斤重般,我极其艰难地将头抬起。但见他笑意温柔,眼波澄澈。似乎此刻身处云蒸霞蔚的繁英桃林,所对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心上人会心一笑,而非被恨他之人刺伤而生死尚是不知。
我的惊骇顿时化为失神无措,心下突然涌出一片浓厚悲伤,眼前弥漫起阵阵水雾,浑身冰凉......
我不是恨他,想让他死吗?为什么此刻竟如此恐慌,恐慌到似乎那柄匕首是刺到我的心窝,悲戚得似乎是我要死去......
“王爷,我来给那姑娘上药了。”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从帐外传来,几乎同时一个身影便急急掀帘入得帐来。
那人匍一迈入帐内,面满的轻松笑意随即被惊诧取代。
“有刺客!”她反应极快,不过一瞬便迅速拔剑直直向我刺来。
“不要!”睿王赫然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制止,徒手握住剑刃。
雪亮长剑霎时染成刺目鲜红,那人收势不及,剑端滑过睿王手心,仍是没入我腹侧。
及至到近处看清我面容,她突然花容失色,圆瞪双目大惊道:“素华!”
我蹙眉望她,腹部一阵剧痛,随即软软倒在睿王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罪过啊罪过,今天是圣诞节呢~搞得这个凄凄惨惨的,还是祝亲们圣诞快乐啊~~圣诞节欢乐大放送,晚上六点加更一章
☆、永不原谅
景国建仁二十年冬,白月离草原遭遇百年暴雪,牛羊冻死无数,百姓饥荒严重,驻守北方嘉池关的景国睿王高衍趁机招降白月离。白月离王上表愿意归顺,但当时二人秘密商议,此消息未向外泄露。
次年春初,白月离王邀乌月离王会盟共商联合抵御景国之事,乌月离王欣然应允。
会盟当日,乌月离王以谋反为由将随行的骨都侯苏哈纳擒住。正午会盟时,地下突燃大火,自地下窜出一群浑身燃火之人,白月离王本想生擒乌月离王,不料阴谋失败,便命随同大军将乌月离人包围,然而乌月离也早有防备,双方大军对阵墨湖。
正当两国于墨湖边上激烈交战之际,乌月离大军后方却突然出现景国大军。乌月离腹背受敌,汗王被奸臣苏哈纳刺死,王子伦格尔额生死不明。
睿王高衍率景国大军借道白月离从北面向乌月离攻来,南面则由镇北将军宇文峰从晋宁出兵扫平。景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日内将乌月离纳入囊中,乌月离失去首领,在苏哈纳带领下归顺景国。
至此,乌白月离归顺,五百里瀚海尽归大景,百年前分裂为巴贝尔、白月离、乌月离的月离族终于融汉,北方百姓安之无虞。
这些都是那个曾经的风荷苑雪竹,现在景国女将军杜若楠告诉我的。
杜若楠,睿王麾下右路军杜将军之女,自幼喜爱舞刀弄剑,人如其名,自小梦想同男儿一般于沙场建功立业,可其父念其女儿之身,始终不允。
两年前,杜若楠偶然知晓了朝廷在派人调查的一件机密之事,那便是怀疑风荷苑同乌月离有通敌之嫌,可惜风荷苑当家精明小心,风荷苑在京城又是人脉甚广,一直拿捏不住重要把柄。
杜若楠得此机会,便先斩后奏,乔装混入风荷苑,化名雪竹。杜将军管不住倔强的女儿又害怕打草惊蛇,只得由她去。杜若楠蛰伏一年多,终于寻得一个机会,得知乌月离有重要人物要来京师。可惜在最后关头被郭皇后内侄郭郁律抢了一功,拔得头筹。
杜若楠回家后苦闷不堪,终日郁郁,杜将军心疼女儿便准了她随军历练,这次连同白月离将乌月离包围之战,她便参与其中。
我受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点皮肉外伤。当时睿王徒手握住剑刃,已将力道悉数挡去,只是我伤及腹部肌肤仍是不能站立,需卧床休息。
白月离受大灾,百姓流离冻死不计其数,景国开出优厚条件接纳灾民,白月离王的选择无可厚非。至于景国,正如睿王所说,自百年前,中原便与北方游牧民族战乱频频,唯一能使战争止息、万民安定的方法便是民族血脉相溶,胡汉一统。
胡汉一统,这莫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这一切太过残忍与痛苦。
几日不见睿王,想起他这个人,心底五味杂陈,到底是何感情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日被我刺伤,又为我而左手负伤,不知现下如何。他断然没有死的,要不然这军中不会这么平静。但究竟怎样了?我却始终不愿向终日守着照顾我的杜若楠问及此事。
月华如水,我吹灭烛火,静静感受着帐外的一片盈亮,杜若楠今夜值夜不在帐中,只留我一人。
远远地有一阵熟悉的磔磔靴声穿透帐外杂声传到我耳中,心徒然紧绷,侧耳倾听。
那声音在不远处停下,半晌再无动静,我心中竟涌起些许莫名的失望。遂勉力起身,慢慢走向帐门,犹豫片刻将门帘掀起。
门外之人徒然见我掀帘出现似乎一惊,淡然浅笑:“还以为你休息了。”那语气神态犹如闲话家常般淡然,似乎忘了上一次见面我才刺杀过他。
我未答话,借着夜色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依旧挺拔的身形被拢在玄黑大麾下,深邃眉目含笑看我,不见半分受伤颓靡迹象。
“还以为你死了!”我冷冷回道。
他见我直至看向他左胸,眼里闪出异样光华,会意一笑,举头看清亮月华道:“今夜月色不错,不如出去走走。”言毕不由分说,便迈步先走开。
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无垠暗夜中,月华洒下之处如披上一层浅浅地白霜,随处可见的浅紫蓝小花将月华反射出清冷的色调,如梦如幻。
远离了营地的喧嚣,睿王止步于一座小山丘顶,我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夜风飒飒,明月千里。
他极目这片广袤原野,静默片刻,随即解开大麾,转身便用其将我裹住。一股阳刚之气混合着青草芳香将我包围。
我赫然一惊,挣扎着不肯不披,却敌不过他的力气。犹带着他体温的大氅将冷风阻隔,浑身骤暖,我咬牙愤愤道:“我不披!”一时怒从心起,低头便咬向他执意给我披上大氅的手。
“尖牙利齿!还没有咬够?”睿王低低一笑,似乎心情颇好,这话若是情侣或夫妻之间调笑那是正常,可惜此刻完全不应景,倒显得有几分轻薄。
我更加恼怒,死死瞪他,却不知作何回答。
“夜寒露深,你伤还未愈,不能受凉。”他乌黑的眸子沉静无波,淡淡说道。
我下意识接口道:“你不也受伤了!”此话一出才发现实在有歧义。
睿王双眸隐隐有了笑意:“我可否把此话理解为,你在关心我?”
我将大氅解下甩给他,冷冷道:“我的意思是可惜你没死!”
睿王轻笑,眸底精光一闪,猛然一把将我右手执起,我还未及反应,他已将我的手拉至他的左胸覆上,温暖是手心紧紧包住我的手背。
“你干什么!放手!”我一惊,急忙甩手,他却抓紧,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我的手拢住。
他执意不放,我手下便是他坚实的胸肌,还有那道被我刺出的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