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层水气,最后终于扁扁嘴,扑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也不知这一年中他曾经受过多少委屈,大概是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所以要尽情哭个痛快吧?小
小的祁烈伏在我怀中,从下午一直哭到晚上,把我胸前的衣襟都尽数湿透了。到得后来哭得累了
,才渐渐止住哭声,却还是时不时地抽噎几下,单薄稚嫩的肩膀在我怀里一耸一耸,象是受伤的
小鸟翅膀,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我紧紧地抱着祁烈,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边低头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哄着他慢慢安静下来
,心里说不出的心疼。不禁暗自后悔自己的疏忽,这一年中只顾着玩得开心,竟忘了关心一下自
己最心爱的幼弟。也有些怨恨父王的狠心,不管怎么触景伤情,也不该把最小的儿子一个人丢在
冷宫里不闻不问。
祁烈哭了小半天,终于累得支持不住,伏在我怀中倦极而眠。虽然睡着了,他的小手还紧紧地抓
着我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开。我只好一直抱着他,靠在床头看着他酣睡。
祁烈睡得很香,不知是否做了好梦,俊美白皙的小脸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腮边却还有未干的泪
痕,在柔和的烛光下晶莹闪烁。我看得心里一痛,便是从那时候起,下了决心要好好地照顾他一
辈子,再也不会让他象今日这般伤心可怜。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人的心却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那天深夜,祁烈从我怀中醒来,睁着还有些水气的朦胧双眼打了个呵欠,用细细嫩嫩的声音对我
说:“哥哥,我饿了。”
我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小烈,告诉哥哥想吃什么?”
祁烈黑亮的眼睛闪了闪。“我想吃桂花莲子糕!”
我怔住。桂花莲子糕不是什么出奇的点心,甚至从未入过宫中的食单。在江南,它只是一种家家
会做的寻常小吃,但是在僻处边陲的西秦,要找这么一种简单的吃食反倒不容易了。
“小家伙,怎么偏偏想起吃这个?”我捏捏祁烈的鼻子,有些意外地笑问。
“因为……”祁烈侧着头,眼睛里又有泪光在闪动,却忍着没有掉下来,“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
,母妃都会亲手做给我吃的啊。”
“啊!”我轻轻地惊呼,“今天是你生日么?怎么我竟然给忘了!”
细细一想,可不是吗?六月十四正是祁烈的生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宫里,卫灵妃也正受父
王的专宠,祁烈作为卫灵妃的独子,颇得父王的私心喜爱,虽然因为年幼没有封王,不能接受正
式的封赏,父王还是在后宫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宴会,为幼小的祁烈庆贺生辰。
那天晚上,华阳宫中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热闹得隔着几道宫墙都听得见。艳绝人寰的卫灵妃身
着一袭堆烟笼雾的浅碧色冰绡宫装,云鬟轻挽,淡扫蛾眉,盈盈浅笑着依在父王身边,即便是看
在初入少年的我的眼中,也觉得她仪态万方,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五岁的祁烈穿着一身小小的
香色宫服,发束金冠,娇嫩秀美的小脸却比金冠上镶嵌的明珠还要耀眼。
就连一向颇以我为傲的母后,也忍不住微笑着把祁烈揽到身边,捏捏他白嫩的脸颊,向父王笑道
:“这孩子生得真漂亮,依我看,再过十年,一定要把越儿的相貌给比下去了。”
人小鬼大的祁烈听了这话,得意地冲我扮了个鬼脸,跳到我身上赖着不肯下去。一边笑闹,一边
开开心心地吃着点心,顺手还塞了一块到我嘴里。那点心的香气浓郁芬芳,味道清甜可口,样子
也做得小巧玲珑,异常精致,应该就是卫灵妃亲手所制的桂花莲子糕了吧?
我不禁苦笑。如今卫灵妃已不在了,深更半夜,四处的宫门都已下钥,我却找谁做这莲子糕去?
“小烈,你也知道的……”我犹豫一下,想要试着跟他讲理,可是看看他紧抿着小嘴,眼里的雾
气越来越重,最后还是叹口气,无奈道:“那只有我来给你做了。”
祁烈立刻破涕为笑。
唉,祁烈年纪幼小,只当我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当时也不过只有十几岁,
在宫中一样的锦衣玉食,这辈子都没下过几次厨房,哪里会做什么点心?若不是跟着师傅在江湖
中历练了一年,只怕连火还不会生呢。
还好卫灵妃逝后,华阳宫的东西没什么人动过,小厨房里还留着去年剩下来的桂花和莲子。我绞
尽脑汁地用心揣磨,苦苦回忆,花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这种我只吃过一次的江南小吃做了出来
。形状和颜色当然远不如卫灵妃做的精巧漂亮,但尝尝味道,马马虎虎也还充得过了。
大功告成,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想到今日是祁烈的生辰,又倾其所有地把小厨房里的东西搜罗
了一个遍,总算又找出来半只烧鸡,几片火腿,再拌了一碟凉拌萝卜后,便再也找不出第四样菜
。看看桌上,虽然还是寒酸得很,但是加上这桂花莲子糕,勉勉强强也可以凑上一桌。
祁烈和我都没吃晚饭,这时早已饿得狠了。饭菜虽然简单粗陋,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祁烈狼吞
虎咽地吃下大半食物后,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又拿了一块桂花莲子糕在手里,轻轻咬了一小
口,却不咀嚼,而是含在嘴里怔怔出神,眼圈又有些隐隐发红。
我一看便知,他一定是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连忙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轻声哄道:“怎么了?嫌
哥哥做的不好吃吗?”
祁烈摇摇头,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虽然水光闪闪,眼泪却一直没有掉下来。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父王和母妃都在这里,大家热热闹闹的好开心。父王还说,等我再长一
岁,就可以象哥哥一样,给我做真正的生日了,让我兴奋了好些天。可是今年我长了一岁,母妃
却已经不在了,父王也理都不理我……”
我听着祁烈的话,看看眼前草草的杯盘肴馔,静无人声的荒凉庭院,再回想去年此日的热闹光景
,搂着他的手臂不由得紧了一紧,柔声道:
“不要紧,小烈还有哥哥呢。哥哥永远都不会不在,也永远都不会不理小烈的。只要小烈愿意,
哥哥年年都会替你做生日,一辈子都会不变!”
……
祁烈仰起小脸望着我,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两转,有点不敢相信地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微笑着亲亲他的脸颊,“哥哥怎么会骗你?”
祁烈这才放下心,笑逐颜开地搂住我的脖子,满足地靠在我怀里,渐渐又沉沉陷入梦乡。
我永远记得,那是我对祁烈许下的第一个诺言。
而打破它的人,并不是我。
第六章
我拉回远远飞出的思绪,从回忆中抬起头。
“怎么?终于想起来了?”在我回忆的时候,祁烈一直静静地坐在我旁边没有说话,这时才瞥了
我一眼,冷冷开口。
“……” 我叹了一口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现在你贵为一国
之主,身边还会少了妃嫔臣属?还用得着我来替你做生日么?”
祁烈脸色一沉,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而且,这可是你自己亲口答应的。”
“小烈,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无奈地摇头。“让我们从兄弟变成敌人的是你,逼得我远离西秦
流亡北燕的人也是你,对我苦苦追杀不肯放手的还是你。你把事情搞成这样,反倒要掉过头来怪
我失信么?如果我的运气稍微差一点,当时便死在楚江里了,你难道还想让我的鬼魂为你做生日
不成。”
祁烈的脸色一白,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才咬着牙道:“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我失笑。“你是神仙?还是阎王?连人的生死都能左右?怎么就有把握我不会死?”
祁烈冷着脸不说话,又接连喝了两碗酒后,才缓缓道:
“当时你跳下去之后,我立即带了几十名精通水性的士兵跟下去追你,一路在江中细细搜寻,如
果不是水流太急,大概早把你捞上来了。事后我又派了大批人马在楚江沿岸仔细搜索,一直追到
东齐的边界,才改派了一批探子到东齐查探。找了十几天,到处都没有你的踪影,我就知道你一
定没有死。”
“所以,一听到北燕有我这样一个人出现的消息,你就立刻追过来了?”
祁烈嗯了一声,道:“你若是真想隐姓埋名不被我找到,就不该出那么大风头的。”
我苦笑。“我也不想啊。可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让人身不由己的。”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祁烈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的脸上罕有地出现了一种失神的表情,目光微微
一暗,低下头来大口喝酒。一连喝了好几碗,才抬起头来看着我,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沉默,过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这是真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对祁烈的心情。恨,还是不恨,已成了一个让我不愿
深思的问题。在父王所有的子女中我待祁烈最好,与他的感情最亲密,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喜欢,
其中还掺杂了怜惜、歉疚、和因补偿心理而生的宠溺。
我想让他开心,尽我所能地照顾他,给他我所能给出的一切。再加上祁烈对我全心全意的信赖和
依恋,使得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远比其它兄弟要亲密得多。也正因为如此,祁烈的背叛才恰恰给
了我最大的打击和最深的伤害。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恨。只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未愈合,一直在痛。
丝丝缕缕,牵连不断的痛,却痛得彻骨。
为什么,小烈,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做呢?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不管你想要得到什么,为
什么一定要动用到这样的手段来解决?难道帝王之家,宫廷之内,就真的不能存在纯净长久的感
情和信任,一定要掺杂进权力、欲望与争斗?
我并没有把心里的问题问出声,祁烈却敏锐地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脸色重新
恢复冷静。
“你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么?”
他望向我的目光与往日不同,格外幽深,却又格外闪亮,眼中的情绪异常复杂,夹带着某些莫名
的东西,辨不清是什么,却让我的心里有些不安。
……
“也罢。”祁烈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转开视线,道,“你不必问了。日后……你自然会知
道的。”
此后他再也没有开过口,也不再理我,只是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喝酒,喝得干脆爽快之极,斟上一
碗便是仰头一干而尽,姿态倒是潇洒漂亮。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乐言苦着脸,先后又陆续送上来两坛,都给他抓在手里自斟自饮,除了中间
给我倒过浅浅的半碗,其余的全部由他一个人喝得涓滴不剩。
我倒是不在乎他的冷落。反正我现在伤还没好,本来就不宜饮酒,少喝一点正合我心意。可是…
…
祁烈今晚的情绪好象不大对劲呢!祁烈虽然酒量极豪,但是他素来自律甚严,喝酒一向很有节制
,鲜少会纵饮无度地喝得大醉。象今天这样的情形,我还从来没遇到过。
看得出他今天的情绪有些低落,象是藏着很重的心事。
以前祁烈有什么心事,都是会来向我说的。可是现在……
我轻轻苦笑一下,低头又啜了一口酒,看着祁烈雕刻般的侧脸。
祁烈好象又瘦了一点,五官的轮廓越发深刻而鲜明,俊美得足以令天下所有的少女怦然心动。线
条优美的薄唇紧紧抿着,神情依然冷傲而坚强,气势锐利得无坚不摧,却少了以前的开朗和明快
。
他坐在那里,颀长的身形挺得笔直,喝酒的动作洒脱豪迈,充满阳刚的男子气魄。但是他的整个
人身上,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寞味道,轻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深入骨髓。
看来他虽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没有比以前更快乐。
心里不知怎么,竟是有些涩涩的难受。
但是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开口。
直到祁烈伏在桌前颓然醉倒,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看着祁烈大醉后安静的睡脸,我缓缓地啜饮碗中的残酒。其实那点酒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我喝得
极慢极慢,待到最后一滴入腹,已是月上中天的午夜时分。
“乐言?”我靠在桌旁,不胜酒力地用手支着头,淡淡地叫了一声。
一直守在远处候命的乐言闻声而至,苦着脸看看我,又看看祁烈,摇头叹气。
“你们两个啊……真是的!一个伤还没好,一个又接连辛苦了几天,都应该好好休息的,结果偏
偏都喝成这样!让我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啊?”
“你只要照顾他就好。”我懒洋洋地笑了笑。“我不用人管。你先把我送回石室,然后专心去照
顾他就好了。”
“那怎么行?祁烈都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的!要是我把你放着不管,万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