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愈发无言以对,满身霎儿凉霎儿热,今生确实无法顾及,却还有人念及我身后。而再一想,如今算来不过十六岁,短短十六载光阴已有诸般痛苦,日后的漫长岁月,不知哪一时是尽头?
“不妨事。”他微笑看定我,“浮生在世,飘零如此,也是身不由己。你虽然年华正盛,却无法预料此后之事。殿下虽然把你赐给我,但是我这里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就想着给你安置一块身后之所。你不要觉得忌讳,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他语音低沉,嘴角分明牵着笑意,却似乎有无限悲凉。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屠苏(2)
“大人……”一时心头搅扰,千万种情绪,忍不住敛裾下拜,诸般言语咽在喉头,多日以来心神静如止水,此刻居然怔怔落下两行泪。低头的刹那,泪珠滚落,洇没于身前的寝榻。
“好了,你不必多说。”他以难得的和颜道,“明日一早随我出趟城。”说罢整衣,起身离去。
落入眼底的衣袍洁净,不染半分尘埃。
次日出行,我虽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却也因为能够看见车窗帷帘外一线清冽晨光而生出淡淡的喜悦。
他也坐在车内,便服轻装,目光总游移于茫然不知所终的一处。我趋前递他一只铜暖炉,彼此指尖有了轻微触碰。他回过神,默默一笑,接过暖炉,神情消去几分严峻,看去倒也不可畏。
“你的手却是冰凉。”他说着,又把暖炉还给我,“自己用罢,我并不冷。”
“奴婢……”
“好了,还是不必这样称呼。”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一笑:“大人应该知道的。”
他微微一怔,继而也笑,换开话题:“以后自称宛音就可以了。”
已而出得城门,又行出十余里,山路并不平整,颠簸间车内的人往往会不小心碰到一处。赵龄总是微微一笑,似是歉然,这光景与在府中时的冷漠又不尽相同。
车渐渐停了,帘外随从通报:“大人,到了。”
下车后才发觉身在山中,冬云暝暝,峰峦层叠,许是山中湿气深重,树叶凋得慢,除却常绿的松柏橘竹,还有零零散散的野树枝梢带绿。裾边草色深黄,赵龄没有带仆从,只提了一篮物事,在前头带我往山中走。
“你的家乡景色应该与长安多有不同罢?”赵龄问。
我细细想着,答:“风景确实不同。”
他点头道:“江南风物秀韶,往年我也去过。”
穿过一片竹林,回头看去已不见来时路,山中云霭弥漫,再看眼前,蓦然一处坟茔,碑身只镌了“亡妻沈氏墓”五字。原来是他夫人的墓地。赵龄缓缓放下手中提篮,取出一瓯酒,一碟年糕,并杯盘盏箸。西京风俗,年节食饵饼,并无食年糕的风尚。元旦蒸年糕是南地之风,昔时在余杭,每至年节家中仆妇便以糯粉蘸蔗糖或灰汁笼蒸春糕,围径尺许,厚五六寸,杂诸果品岁祀,递割为年茶,以相馈答。到来长安约有两年,又见到年糕,不免又惊喜又悲愁。想来这位沈氏夫人亦是南地人士。赵龄将果品一一列齐,焚香礼毕,我亦随之叩拜。他不管我,兀自拣了碑边一块青石坐下,斟酒,一共两盏,一盏饮尽,一盏洒于坟头。
“你也来饮一盏。”他忽而道,“是屠苏酒,可祈一岁健康。”
“你知道屠苏酒怎样酿制?”他见我饮毕酒,微笑问。
“不是非常清楚……”
“取大黄、花椒、桔梗、桂心、防风各半两,白术、虎杖各一两,乌头半分。将以上八味切细,装入深红色布囊里,除夕傍晚,置于井中。初一早上,拿出来连口袋浸在酒里。全家上下依次稍许各饮一些,一年之中无病无灾。”他低声道,“往日她在时,屠苏酒都由她来经手。”
我方才已在暗忖,元旦当日并无上坟扫墓之习俗,原来是他对亡妻意笃情深,不免又生出几分感慨。很快,他便倾尽瓯中酒液,展襟起身,大步下山。我连忙收拾杯盏竹篮跟上前,却总不及他的快步。他这一日只着青色宽袍,疾走时被山风掀起襟袖,飘飘扬扬浑如山野逸士,看得人恍惚一怔。然而很快,他便缓步慢行,迈步登车。
我正揣度着是否再与他同车,却闻帘内静静道:“陆姑娘上来罢。”
车内沉默了许久,赵龄略朝我这侧倾身,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和鸿胪少卿凤迦异,以前见过面么?”
我一怔,思量着那仅有的三次谋面是否值得一提,也不知赵龄为什么要这样问。
想了想还是答:“见过三面。”并把每一次的场景略略描述了出来。
不知为何,说起他轻咳提醒我的错误那一节,心里总有浅浅的羞涩与欢喜。这一种羞涩与欢喜竟然没有随着此后的变故而有一丝消逝与磨损。但回忆起第三面,却还是难以避免想起那以后的耻辱与痛苦。
赵龄点头,打住了我的话头,微笑道:“这三面算不得什么。你想他会记得你么?”
我更不解其意,很认真地答:“宛音……只是一名乐伎,身份低微。鸿胪少卿当然不会记得我。”
赵龄笑:“那就好。”
车马颠簸,帘外寒风袭面。赵龄暂时不再言语。
一头雾水的我很快知道了他的意图。
——回府后不久。
“宛音,我会安排你去鸿胪少卿府上。”赵龄简短地吩咐,“从此以后你就叫青奴。你所要做的就是接近凤迦异。并且,及时掌握他的动向。”
我微惊,凝目看他。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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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1)
天宝九载的仲春,坊巷中有卖花者以竹篮盛时新花卉,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而鸿胪少卿府邸后苑,亦错错落落开着牡丹、芍药、棣棠、木香、荼蘼、蔷薇、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月季、粉团、杜鹃、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种种缤纷。又兼雕梁燕语,绮槛莺啼,静院明轩,不由教人心神一静。
府中侍婢并不算多,却分拨了大半莳弄花木。一问,说是鸿胪少卿大人喜欢赏花。
纱幕微浮,掀帘而去,院中花木扶疏,晴丝袅袅,一时只觉春光骀荡,生出些许欢悦。引袖抬腕,在花枝上绑缚红绫结纫的小金铃。微风一漾,院中泠泠有声,惊得枝头雀鸟倏地飞开,环视四周又款款落回枝梢。引颈阖目,轻轻嗅吸,沁人心脾的欢喜无从言说,只是许久不愿睁开眼来。那一树海棠生得最好,枝柯摇曳,满树花开流锦,几乎湮没了碧叶。枝头恰有一只翠羽黄喙的雀儿,和春光啼啭数声,从这一枝跃至那一枝,流连不愿离去。
这原是宫中风尚,至春时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如今长安城中皆遍效仿。
“那海棠太高了,我们还是不系了罢。”有一位婢女仰望高枝,一手搭上眉端。其余也一并附和,携了剩下的金铃就要离去。
看天光也该近午罢?唇角不由衔起一丝笑,对她们说:“我来试一试。”
“那么高!”
“是啊,别摔下来!”
“只是试一试。”我含笑接过三两枚金铃,将红绫缠在指端,借来竹梯,靠在墙边,一步一步小心迈上。
众女一阵低呼:“可仔细了!”我却笃定,半个身子已露出墙头。一边牵枝一边缠绫。枝头一动即有纷纷落花一应而下,留在鬓边襟上。
我尽量放慢手中每一个动作,专注于系铃,轻轻束结,仿佛稍稍用力便会惊扰花枝。院外似乎有皮履叩地之声传入,隐约听得侍女传报:“郎君回来了。”——府中上下并不称呼他“大王子”,也不称呼“大人”,而是如寻常人家一般,直呼“郎君”。
这一位秀目丰眉,姿容疏闲的郎君,尚未换下常朝的公服,于墙头悄然一睨,远远望见他冠上横贯的白簪,不由微笑,只觉春风无限煦暖,片刻间倒忘却了目下究竟该做什么。于是这一瞬恰到好处的恍惚——竹梯一晃,人未立稳,便生生从顶端坠落于地,因而一树繁花也翩翩飘坠。
那一片地上正好砌了一圈青石,人直直从墙高的地方摔下去的确也十分痛楚。这只是计划中的一项,成则成矣,败了——对旁的人来说亦无半分损失。好在目前看来,一切尚在预料之中。司农的管事一见这场面便作怒色,挥笞上前重重一记:“贱婢,谁叫你擅作主张攀高跨墙?弄伤郎君喜爱的海棠岂是你能赎的罪过?
府中规矩,婢女不服管教应当加倍笞鞭。所以日常若有人犯了规矩,决不会顶嘴告饶,而是恭谨受罚,以免承担双倍笞责。然而他的脚步似乎还在一段路程以外。所以我必须,仰起头,不卑不亢道:“我只是要去系金铃,失足跌下,并没有故意毁坏郎君花木之意。”
司农愈怒,笞鞭无情落下,周围一干婢女都惊怕不已,有人小声求情道:“她新来不久,还不懂规矩,且饶她这遭罢。”
“那这次就给她长些规矩。”
金铃(2)
笞鞭之痛并不陌生,初时一阵的剧烈疼痛过去,后面的也就麻木起来。司农停了笞责,问:“下次可敢再犯?”
却没有任何作答的力气。那脚步愈近,脑中竟显出几幅不相干的画面:天宝七载千秋节,清商曲乐伎班中,身后的轻轻一嗽,制止了我险要发生的错误。那绛纱单衣漆纱冠的少年,眸心一闪,含些微笑意望定我。
于是以他的善良作赌注。
步履声至,众人行礼:“郎君。”我想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伏地默声的婢女,衣衫之上笞痕斑斑,落花委地,她不过清瘦一握。
“这是怎么了?”果然,他发问,音色极冷,在濒临昏迷的我听来,仿佛在千里之外的遥远处。
“回郎君,这位婢女弄伤了郎君心爱的海棠,并且不服管教。”
“只是如此?”那声音隐然有忿意。
“……只是如此。”
“区区草木,不是有心折毁便罢,何许动此私刑,连累无辜?”依然是淡漠声音,“把她扶回去,记得上药。”
“还有。”他补充吩咐,“以后不可任意动私刑。”
便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拼尽余力,用细弱但足以传入他耳际的声音道:“谢郎君。”
由是他驻足低顾。我拼力以肘撑地,还没有支起身体又重重摔下,在薄薄泪光与满院纷纷扬扬的花影中,见得他一痕洁净的素纱中单,以及一双没有尘埃的乌皮履。霎儿气若游丝,我居然嗽出一口鲜血,唇边犹抿着微笑:“谢,郎君。”
“扶到我房中,叫大夫。”在意识渐渐失去之前,我终于听到他一声简短吩咐。
于是默然长吁,竟似十分满足地熟睡了。
卧榻之侧隔着屏风,屏风上是一幅远山水墨。帷帘半掩,躺着的时候,恰可看见沿着帷帘垂挂处疏疏朗朗悬了三五枚镏金镂空铜香球。那香球精雕细镂,缠枝纹样清晰可辨。球内盛有安息香,丝丝缕缕缠扰的香气宛如描成篆字,幽然隐没于画梁之上。
屏风后人影绰绰,有婢女端来药盏,待要上前进送,却被他抬手退下,竟亲自接过盏来,闲坐榻旁。
他并不急于喂药,目光也冷淡。室中一时无有旁人,他似若无意道:“莫非你素性秉弱,一顿笞鞭也能打成这样。”
我心一沉,面上却是惶恐又感激的神色:“大王子……”
他神情一滞,很快又舒展,淡淡道:“你果真是新来的,不知道府中上下都叫我郎君么。”
“罢了。”他制止我起身道罪,“无非是称呼而已。”
语罢执银匙,微舀了一汪汤药,送至唇边轻轻拂了拂,却不给我,兀自定住,又问:“你叫什么?”
“奴婢……青奴。”双睫略垂,有一刻并不敢直视他,怕面对他玉样琢成的容颜,怕面对他双泓清澈的眸心,怕面对他一痕微笑,怕面对他……曾经留在我记忆深处,花萼楼前一声善意提醒的轻嗽。
“哦。”他一哂:“这府中倒有好几位女子与你名字相近。譬如云奴,玉奴,琴奴。”
“因为都是草芥子般的奴婢……”我轻声说。
“是么。”他淡淡笑道,这才想起手里的药盏,执银匙的右手,食指与拇指蓦地一松,银匙落于盏内,药液幽幽一荡。
“已经凉了,叫她们再煎一遍来。”他忽而拂袖离开,“你以后就在我身边服侍,不必去后苑莳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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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灯
“国朝建立之初,对西南一带边防十分重视。现在西洱诸蛮皆降于吐蕃,所以朝廷唯有改变策略,与南诏联合,阻止吐蕃实力继续扩张。而南诏也欲借我朝之力,与吐蕃抗衡。其实都是彼此利用。一旦利益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