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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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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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练习成段。
  她微微展颜:“是不是奇怪我怎么选了你?”
  “因为你看起来最普通。”她掩扇笑道,“像你这样普通,即使编入宜春院也不惹眼,也不懂得争权夺势,更不会对别人造成威胁。”
  我默声不语。她又笑道:“希望我没有看错。”
  我领会其意,轻声答:“姐姐放心,奴婢记得内侍官梁寿说,唯独技艺可保岁月长久。”
  “很好。”她半眯起眼,拿纨扇盖住脸,“你继续弹。”
  金奴选中我是因我的普通不起眼,但在宫人中我又成了不普通的那一个,走到哪里都惹人议论:“这小丫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每日从金奴那里练习回来已是薄暮时分。这也是宫人们忙碌一天后的休息辰光。她们或是梳洗或是嬉戏。这一日晚风细凉,庭院中木芙蓉半开半闭,花枝仿佛不堪负荷,浅浅垂下去。荷花池里莲衣脱尽,莲蓬初生。水鸟掠过池面,又倏忽飞入茫茫夜色。
  回廊桐荫下,有三五位宫人鬓鬟相对,走近了才知道在玩弹棋。弹棋棋盘为方形,中间隆起,四周平坦,而边角又微微隆起。二人对局,双方各六子,先列棋相对,以手指弹棋子击开对方守门的棋子,然后将棋子弹入对方的棋门,是我们非常喜爱的游戏,以往她们也和我一起玩耍。于是不免驻足观看。
  “呀,是陆宛音。”有人发现了我,牵袖覆住棋盘,“你看什么?不是在专习琵琶曲的么?”
  “是啊是啊,你还是快去弹琵琶吧!”
  她们嫌恶地望了一眼,抱起棋盘离开:“真扫兴。”
  我默默伫立檐下,晚风灌入衣袖,温柔不去。蓦地想起西湖畔的髫龄时光,与使女对坐下弹棋,若是四郎哥哥过来,使女就悄悄退下。我的棋艺总不及四郎,往往悔棋耍赖……
  蓦然想起歌班的姐姐说,和子也被选去宜春院唱《清商曲》。心下顿时诞生一些欢喜。和子在,至少有她陪伴,也不会太孤独。转念又一想,她在歌班大概也如我在琵琶班遭受冷遇罢?
  猜度此时她应该在荷花池边练曲,便携一枚中馔时悄悄省下的红绫馅饼去池边找她。
  果然,池边花树下坐着和子。
  见我过去,她静默一笑。灯焰随着晚风低拂簌簌摇动,一阵一阵的桂花雨顺着她的发髻滑下,又落在她碧轻绢衣的裙裾。
  “姐姐,尝一尝。”我把红绫馅饼递给她。她一笑,目露谢意,接过去默默咬了一口。我见她若有所思,而夜色已浓,荷花池边水气侵衣,便唤她回住所。
  “你说,千秋节那一天我唱清商曲,陈郎会听见么……”她并不动,微微仰颈,面有笑意。
  “姐姐歌声清越,初来云韶院即出类拔萃,选入宜春院……如果千秋节那一天陈郎在,一定会听见。”我安慰道。
  她轻言细语:“那一年陈郎去长安,临别时他许诺日后做成教习,有了些许自由,便回吉安迎我入室……可惜爹爹去世后阿叔就把我卖到这里……陈郎一定不知道罢。就是他能惦记着我,回到吉安娶我,也早已见不到我了……”
  不难想象和子与陈芜往昔的青梅竹马。自小相识,同居乡里,两小无猜。一起在无边原野上放风筝,一起在油菜花海里追逐奔跑,一起躺倒在草坡上看碧净无云的蓝天,一起郑重其事地办家家,她是新妇、他是郎君……她唱曲给他听,一曲歌罢,小心翼翼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问,陈郎,喜欢听我唱么?
  喜欢,当然喜欢。
  又或者他拂弦鼓琴,她应声而歌。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她这一说,也引动我满心哀楚。
  是啊,就是四郎哥哥有心娶我,也早已见不到我了……宫苑深深,此后岁月都要在此消尽罢。世上已无亲人,漂泊无寄,或生或死都不会有人惦念。
  “你怎么了?”和子忽而望定我,“我不该说这些伤心事。”
  她含笑拭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反过来温言抚慰道:“妹妹这么小,又是如何流落到这里来?”
  我一时哽咽难平:“不知是谁听说我会弹琴……就来家中抢人。爹爹不让,被他们杀死了……”
  她轻抚我背,默示我不必再述说。
  黑暗之中,我们借一盏温灯的余光,轻轻拥抱,彼此宽慰过去的伤痛与来日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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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
八月五日很快到来。那一天的庆典虽自黄昏开始,但我们从凌晨起就要准备。和子与我被带到东宫宜春北苑。
  听姐姐们说,每年千秋节前一日,宫眷们都要用金花纸写红榜子,精心制成庆生笺,或者绣成凤凰衣,由内官呈入献给圣人。当然,我们这些新来的宫人还没有写红榜子的资格。
  宜春苑门廊下一色梅红纸灯,一位内侍前来接洽,教习同他说了几句,便把我们交给内侍,自行回返。
  内侍领我们走过漫长回廊,来到一处阁子停下,朝帘幔内道:“孟内人,王内人,她们来了。”
  帘幔挑开,一位简妆舒袖的女子笑:“哎呀,让我看看金奴姑娘找来怎样一位弟子?”——想必她就是内人孟菊奴。我依礼敛衽。
  那一位王内人则端详和子:“听说你是云韶坊新进宫人中歌声最好的一个?”
  和子敛眉谦谢,王、孟二位内人也不再寒暄,引我们入内梳妆,再和了一遍曲子。
  “你带来的怎么是练习琵琶?”孟菊奴噗嗤笑,“金奴也不给你一把好琵琶。”
  说着从漆盒内取出一把螺钿琵琶,交与我:“虽是替补,却也是圣上的千秋节,好好准备罢。”
  少时,我梳成双螺髻,换了绯丝布袍,锦袖,着绯布袴。和子则淡紫纱衣,大袖白襦,戴漆冠,饰以雀羽状金铜杂花,趿锦履。
  晚宴设在兴庆宫西南隅的花萼相辉楼,黄昏时乐伎歌人均已列席楼南,赴宴的王公贵族次第到来。
  乐班先奏《圣寿乐》,舞伎着五色彩衣翩然舒袖,仪态优美。其后在乐曲《舒和》中,鸿胪寺卿引领诸位番国使臣入席。《圣寿乐》又起,今上服通天冠、绛纱袍,在众位内命妇与内臣的簇拥之下,缓步上楼。
  楼上隔开一道水晶帘,今上并妃嫔女御隐坐于后。司礼官高声祝颂,文武百官齐声庆贺,之后群臣进万寿酒,奉上金镜绶带和丝织成的承露囊。所谓承露囊,其实就是眼明囊。传说八月初一凌晨,用彩帛之囊盛装草木花卉上沾染的露水,以此清洗眼目,可求一年之中眼目清明。百官呈献承露囊实则隐喻沐浴皇恩。
  而后番国使臣见礼还是由鸿胪寺卿引导。使臣先呈上贺礼,譬如西域进贡的犀角、南诏进贡的麝香、渤海国进贡的鹿茸、天山进贡的雪莲、高丽进贡的野参、交趾进贡的沉香、波斯进贡的琥珀。
  侍中升奏,承旨答:“朕其受之。”使臣再拜。舍人承旨,降敕就座,番国诸官俱再拜。
  典仪称:“就坐。”阶下赞者承传,皆就座。
  至此太乐令才引领歌者及琴瑟诸乐伎来到阶前,脱履,升坐。尚食奉御进酒,至阶,典仪称:“酒至,兴。”阶下赞者承传,于是俯伏,起身。
  殿中监及阶省酒,尚食奉御进酒,今上举酒,良酝令行酒。典仪称:“再拜。”阶下赞者承传,皆再拜,如此方罢。
  和子与我都是《清商曲》的乐伎,所以也被引到阶前。其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折——赞者将酒传到我跟前,我还没有下拜就要接过酒来。身后只一声轻嗽,我蓦然转醒,行礼如仪,背后已沁出一层冷汗。
  待赞者走远,我不由小心回顾,想找到那一声轻嗽的来处,只见列坐番国使臣之前有一位绛纱单衣漆纱冠的少年。看服色似乎应是五品以上官阶。他眸心一闪,含些微笑意望定我。我面上一红,微微垂首以示感激,藉此瞥见他一痕白纱中单的衣角。
  很快,我得知了他的身份。
  “鸿胪少卿——云南王长子凤迦异,因册袭次——再加授上卿,兼阳瓜州刺史,都知兵马大将——”
  内侍官于阶前奉旨宣读,而自人群中款步而出,从容跪拜、纳礼的,正是方才朝我微笑的少年。
  诸礼完成,气氛变得宽舒和睦。今上命内侍依次下赐礼物。赐四品以上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赐番国使臣各种国朝方物。
  乐声大作,待到《清商曲》时我已毫无紧张,只随着热闹欢愉的氛围应节拨弦。乐舞弛醉,楼头珠帘内笑语生风,环佩叮咚,杯盏相击。钟、磬、笙、箫、筝、箜篌、三弦、筚篥、四弦琵琶、五弦琵琶……眼底彩练翻飞,各色襦、衫、裙、帛、袴、帔……和子与另一位歌人跪在乐伎之前,曼声而歌。时而分唱,时而合音。只闻和子音质清越高远,如遏飞云,竟然丝毫不逊那一位内人。我一边拨弦一边也默祝,但愿陈郎听见这一曲清商。
  一弯眉月清辉朗朗,乐池歌舞妙曼,众人仿佛都已薄醉。等到百戏杂技开演,更掀起新一番高潮。
  然而可惜,今晚没有七弦琴独奏。回去的时候,我安慰她:“或许他就在另一班乐工中,或许他早已听出你的歌声,认出了你。”
  和子垂目,将所有的失望隐没于嘴角勉强牵出的一丝微笑。
  

尺素(1)
浣溪沙
  拢鬓新收玉步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异香焦。
  深院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残醉却无聊。
  自从千秋节替补宜春院乐伎以来,在云韶院的生活总是不平静。
  练习琵琶总是莫名断了弦,琴拨经常跌碎,少不了被教习责罚。说我粗疏,或说我骄傲。最初也有委屈,后来渐渐学会沉默。无聊难耐的辰光,就回想内侍官梁寿的告诫:“只有技艺才能使你们岁月长久。”所有的空闲全留在琴室,也减少了和同伴的争执与龃龉。
  和子时有叹息:“何必这样刻苦?果真要入宜春院,也不是光凭琴技就可以。”
  言下之意,尚需注重容颜、妆扮,懂得人情世故。
  “宛音,过来为我们调弦。”常有前辈宫人使唤。匆匆放下手边的一切过去,借着灯烛仔细调弦试音,尽量做到无可挑剔。
  但还是有一次,一手方触及弦轴,竟是轻轻一声迸裂——琴弦已断。习琴之人最忌讳断弦,那位姐姐大怒,挥手一掴。
  而从她们愤怒神色底下,分明窥出一丝快意冷笑。她们分明还在嫉恨,恨我夺走原本属于她们的机会。
  丝弦原本就不是轻易能断的,而它究竟是否由我弄断却不得而知。
  但只能迭声道罪。掌掴算是轻罚,姐姐们也不大愿意做这件力气活。那么用琴拨子戳手则要轻便得多。琴拨子多用硬木制成,漆以纹饰,边角锋锐。
  一记一记戳来,面上犹带笑意:“宛音妹妹生得好巧一双手,怎地弹出这样的好曲子?来,我们瞧一瞧。”
  双手伏地,不可躲避挣扎,以免惹得姐姐们更加不快。手背渐渐乌紫,血痕隐现。
  “翻出手来。”姐姐还是笑盈盈。
  琴拨子狠狠椎入掌心。
  这并不够。
  她们目示随侍近前的杂妇人取来针黹笸箩,未待我回神,一条帛巾已牢牢缚住我的口,以致无法发声。一名杂妇人趋前架起我,另一名杂妇人将我一只手死死捆在榻前矮凳上。姐姐们含着笑意,又一名杂妇人默默擎了银针,准确并缓慢地刺入我一枚指尖。
  银针刺入的动作缓到极处,杂妇人们似乎对这样的私刑已然驾轻就熟,能够掌握到一个完美的令姐姐们满意的分寸。
  我无法复述此刻的疼痛,只是流泪,摆首,徒劳挣扎那一只缚得纹丝不动的手臂,喉管里发出沉沉呜咽,眼见寸长银针从指甲与皮肤的间隙穿刺而入,帘外帘内均有宫人语笑盈盈,十分和睦。
  殷红血滴很快顺延银针淌至针尾,又轻轻一颤,落于地面。
  当银针用去三枚时,终于有姐姐不忍见,抬袖劝同伴道:“算了,她还小。何况也是金奴随意找的姑娘,并没有什么心眼。”
  “可是我们又能奈金奴何?”为首的姐姐笑,说着又低头凑近对我道,“啧,其实姐姐也不想这样对你。多好的一双手呀,弹的曲子的确也好。可是你凭什么就能越过我们编入宜春院呢?怪你命太好,还是太不好?”
  指尖疼痛难忍,我唯有强抑痛楚,茫然摇头。
  “怎么新来的妹妹一个不如一个懂事了呢?”她们互相笑问,引袖掩扇。
  灯焰幢幢,晚风骤凉。帘幔上投了浓淡树影,复又被细细筛落于地板之上。责罚终于告一段落,姐姐抚腕甩手,含笑:“宛音,去,我们想听你弹曲子。”
  杂妇人拔去银针,松开束缚。
  我缓缓抬起伤痕累累的双手,抱过琵琶,有时是四弦,有时是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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