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当真趁势拔了我的簪子,如水长发顷刻披泻,他亦惊住:“妹妹,对不起……”慌手慌脚为我挽发,却怎么也不得要领。这长发调皮极了,在他指间缕缕飞散。
我不知怎么,突然委屈起来,嘴巴一扁,要哭了。任他怎么哄我逗我也不开笑颜。丫鬟进来为我挽发时,已哭得一噎一噎。他倒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谁让你说我弹琴难听了?”
“郎君就让着娘子吧!”乳娘含笑劝,眼里又闪过几丝暧昧,“娘子也不必和郎君怄气,将来不都是自己人么……”
一句话说得我与他都沉默下来。隐约听人说过,陆家与崔家早有婚约,两家是旧好……娘去世不久前曾说,宛音,有你四郎哥哥在,娘便放心了。
那年我不过四五岁年纪,见娘气息微弱,只是一味哭泣,并不曾在意这便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话。
重新梳妆罢,四郎一直赔笑,牵着我的手到庭院里,掐了芍药花小心翼翼插在我鬓间。爹爹正好走过来,一脸笑容,许是被这番小儿女的缠绵缱绻感染?
一路去凤凰山看景,春光正好。马车内,我与他坐得很近,低眉抬眼处,连彼此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凤凰山脚下的凉亭内,我跪坐于地,将琴覆膝,袅袅弹来。爹爹神色渐异。我有一丝心慌,于是撒娇:“爹爹,爹爹,宛音弹错了么?”
爹爹如梦方醒:“不是错了,是宛音居然将我觉得不顺的音给纠正过来,阿宛阿宛,究竟是谁赐你这样的天才?”
爹爹虽疼我宠我,却极少如此盛赞。我被夸得不好意思,侧过头,见四郎正冲我吐舌头羞我。爹爹感慨,眼神却藏着忧虑。我知他的意,轻轻将头靠在他怀里:“爹爹不担心,宛音永远都陪在你身边。”
他朗声笑了:“那可不要!爹爹也要宛音陪着,可若当真这样,人家四郎怕是要恨透我吧!”
我与四郎都默默低了头。爹爹微笑:“这曲子算是宛音作的了,那宛音也给它取个名字吧。”
放眼而去,满山青青郁郁,梅子玲珑。于是笑道:“就叫《青梅》可好?”
回去的路上,爹爹微笑:“你娘当初琵琶弹得最好。宛音该花更多的心思在琵琶上才是。”
我恍惚问道:“如果我好好练琵琶,是不是可以跟娘说话?”
爹爹含笑点头,将目光投向旷远的郊外,山高水阔,天朗气清。从此,我愈发用心,练习琵琶。
次年春闱结束,我们坐着马车去看榜。他下车,留我在马车里等待。等了半日不见他来,于是掀了帘子寻找他。人流如织,看榜的地方人头攒动。他垂头丧气走过来,我心一凉,不敢问他什么了。他也闷声不语。
我小声劝他:“四郎,莫要难过……”
他依旧板着脸。
我挤挤鼻子:“不就是乡试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倘若不过,还有下一次。放心,我不会笑你呀。”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我莫名其妙,笑得我渐渐恼了:“讨厌!你骗我!”
他依旧在笑:“宛音,你四郎哥哥怎么会落第呢?哈哈哈哈,考中啦!是余杭的头名,明年进长安赶考!”
我顿时恼了:“哎呀呸,真是讨厌……”
他倒趁势抓住我的手,揽我入怀,耳语道:“宛音陪我去长安赶考吧!等我考中了状元,我们就可以留在长安不回来啦。”
我狠狠挣开,一边跑开一边轻道:“我不要去长安。我喜欢西湖。我在西湖,等你回来。”
就这些,那些美丽不可言说的往事,宛如琥珀里凝固的时光,一点点在尘埃里浮现。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听得外院厮杀,我匆匆出院,见乳娘浑身是血,扑倒于地:“娘子快逃……”我躲在院墙边,看见爹爹赤手空拳拼命与带刀的士兵打斗。在前厅与后院的月洞门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方插上的一刀又一刀。
“宛音,快逃!”爹爹的身体喷出许多血,他却还是拼命抓着门边。那些利刀在捅爹爹的肚腹与心脏。鲜血染透衣衫。但是他们还在猛砍爹爹的手臂与肩膀。
丫鬟从里间狂奔而出,拉紧我的手,用力往后门处逃。
我听见身后,爹爹撕心裂肺的呼唤:“宛音!”
后面却又有人追来了。
丫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直倒了下去。
我看见她瘦伶伶的手腕晃了一晃。
然后,我被一双手用力攫住。脑后一阵钝痛,下面的事,便浑然不知。
仿佛所有的乌云都覆盖到西湖,灾难降临。
记忆在这一瞬哽住,无法继续流淌。雨声愈繁,我听见爹爹鲜血喷涌的声音,就如这雨声一般。浑身打了个寒战,呼吸艰难。
从此踏上远去西京的征程,籍没教坊。
而今的崔四郎,是否就是长安城里一位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少年?他大抵已不记得曾有一个会弹琴曲与他听的宛音,有一个曾经低声说要在西湖等他回来的宛音。
公主
盛夏午后,教习并宫人大多浅憩休息,我挂记新学的琵琶曲,悄悄跪坐于琴室拨抹调弦。有一处音调总觉不妥,往复多次仍不满意。素色短襦濡湿汗水,心中唯念内侍官梁寿当初一句“只有技艺才能使你们岁月长久”。
忽而身后帷帐簌簌一动,以为是和子也来练习琵琶,却见一个娇小轻盈的身影。她扶住门框,张望间露出狡黠笑意。
她约略十四五岁年纪,梳与宫人无二的双螺髻,却着碧色薄襦、郁金色敷彩轻容花笼裙,轻黄嫩绿,十分相宜。看服色显然不是普通宫人,一时不知如何行礼,只好放下琵琶轻轻下拜。
“哎哎,别出声。”她及时制止我的发问,“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梨园乐工住在哪里?”
我小声答:“仿佛在禁苑梨园。”
“是吗。”她显出很失望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在教坊呢。”
“姐姐有什么事?”
她细细打量我一番,又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我找一个人。”
琴房不甚通风,她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却没有一柄团扇取凉。我把自己的白团扇给她,她毫不客气接过,用力扇摇。歇了片刻,她提裙起身,蹑足而出。廊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又回到琴房,屏息不语。
帷幕外是值班宫人,询问道:“谁在琴房?”
我走出去答:“是奴婢。”宫人微笑:“是卢善才的弟子?难得如此用心。”说罢渐行渐远。
那女子这才松口气,抚胸轻叹:“可吓坏我。”
她又问:“你确信是在梨园?”
我点头。
她双睫微垂,露出遗憾的表情,兀自道:“看来只有下次再溜过去了。”
才走出去几步,她又折回,急道:“你们这里怎么走出去?我找不到路了。”
“姐姐不认得?”我愈发讶异,“姐姐从何处来?”
“不许多问。”她打断,“快带我出去。”桐荫寂寂,蝉声起落。我迟疑不定,须知云韶院规矩极其严苛,宫人不经许可绝对不得轻易走出。然而看她这样焦急,便再没有太多犹豫,答应带她认路,不过只能走到离院门数丈开外的荷花池。
宫苑一片寂静,她随我穿花拂柳,还没有走开几步我已预感到事态的严重——身后分明一声呵斥:“站住。”
内官认出我:“上次受的惩戒还不够么?”
我扑通跪下:“中贵人恕罪。”
他径直走来,扬手一记响亮耳光。我低首,已经学会默然承受。而待内官要教训那位姐姐时,抬在半空的手臂忽地僵住。
她唇角一勾,淡淡道:“放肆。”
“奴婢眼拙,万安公主宽恕!”内官惊得扑地告饶,“贵主宽恕,贵主宽恕!”
我也极为惊诧,她却已是一副庄肃姿态,冷冷说:“我不过喜欢这位宫人弹的曲子,有什么不妥么?”
“贵主宽恕……”内官语不成调,“不知万安公主驾临云韶院,十分慢待……”
“好了好了。”她扬扬手,“就当我微服出行,不许声张。”
内官迭声答应。她很满意,忽而闪闪眼,指定我道:“你,继续陪我走。”
我垂首跟从,亦步亦趋。内官不敢多问,只有远远跟随。她突然站定,对内官喝道:“不许跟着我!”
内官连忙立定了,却颇为难:“贵主……”
公主不理,兀自要拉起我走。
我也很不解:“公主不是应当回宫么?怎么到这里来?”
“刚刚已经告诉你了啊,我找一个人。”她拿白扇遮住骄阳,无奈道,“可惜找错了地方。”
“公主若要找人,直接与宫人说不就可以么?”
“你问题真多。”她稍稍不耐,却又笑起来,“告诉你也不妨。你知道那天大宴曲江池时鼓琴的琴师吗?我就是想找他。”
“陈郎!”我几乎脱口而出。
她笑:“你也知道?一定是听到他那晚的琴声了吧。他是梨园最好的琴师陈芜。嗯……我也想学琴。”
缓步轻行,倏忽已至荷花池。我该止步,她却还没有说完:“然而母亲不许,说叫爹爹知道,一定又嘲笑我做事没长性……”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躬身不前。她扬扇拍打池畔莲叶,叶上水珠簌簌游动,她蹙眉低语:“好伤心。”
我说:“奴婢之前还不知道,公主也会伤心。”
她噗嗤一声笑了,仿佛听了一个很大的笑话。一边借藤荫处坐下,一边同我说:“我当然有很多伤心事啊。首先我娘不是贵妃不是贤仪不是芳仪不是婕妤也不是才人,她只是美人。哦,我不是说抱怨母亲品秩太低,而是说在宫里,美人有时候是会受贵妃贤仪芳仪婕妤才人们欺负的……虽然有些娘子对我也很好,可是我看出她们不是真心,我也不喜欢她们……其次,我很少能够出来玩。我的姐姐们就不一样,她们可以驾着马车进宫,也可以随心所欲驾着马车出宫……而且,她们还有性情温顺的驸马……”
我含笑安慰:“也许是因为公主还没有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年龄?”
她又笑起来,“你真有意思,小人儿故作老成。”却又黯然叹道,“其实最伤心的,是爹爹要把我嫁到南诏去……”
“南诏?”
“不跟你说啦!”她回过神,“总之都是很伤心的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不远处一队宫人已捧着水盂巾帕迤逦而来,想是万安公主的随驾。她看看我,颇无奈地补充:“你看,走到哪里都不自由。”
趁随驾尚未走近,她把团扇还给我:“你比我的宫人有意思,以后或许还来找你说话。”
金奴
今上千秋节在八月五日。时已入秋,宫苑内有金桂、银桂、丹桂错落绽放,香气沁人。卢善才说,宜春院的清商伎人数不足,需从云韶院召入若干。
《清商曲》是隋朝宫廷流传至今的乐曲,国朝每遇盛典必有演出。清商曲所需乐人甚众,有编钟、编磬、独弦琴、击琴、瑟、奏琵琶、卧箜篌、筑、筝、节鼓各一,笙、笛、箫、篪、方响、跋膝皆二,歌二人,吹叶一人,舞者四人,并习《巴渝舞》。
“宜春院奏琵琶的内人孟菊奴病了,其余几位擅长琵琶的内人又被排入西凉伎和天竺伎。所以必须从我们云韶院中选去一人。”卢善才微微笑顾众人,前辈宫人均面露喜色。
云韶院琵琶伎中最出色的当数谢金奴。金奴来云韶院已有五年,往日宜春院缺少琵琶伎,总是她去填补。而她却并不愿编入宜春院,只是专心留在云韶院,连教习都需恭敬以待。
卢善才的目光自然落在金奴身上,温言道:“金奴,这一次还是你去罢。”
身边的和子小声道:“什么时候才能像她这样?”
却听金奴说:“金奴过去已有太多机会,想是对其余姊妹十分不公平。其实有许多姊妹都比金奴出色,这一次我就不去罢。”
平日对金奴多有嫉妒的几位宫人颇是意外,而金奴已神定气闲,微笑移座至屏风一侧,任凭卢善才继续安排。
卢善才略感为难,除却金奴,其余几位拔尖的宫人姿色技艺不相上下,但名额只有一个,所以不便抉择。
金奴又一笑,想出折中之法:“不如从新来的宫人里挑选一个。”
她款款摇扇,朝我们当中随意一指:“就她好了。”赫然惊觉,那团扇对准的正是我。众人一片哗然,都觉不可思议。
金奴却很肯定,笑吟吟道:“就是她罢,随我来。”
我懵懵懂懂随金奴过去,接下来几天一直随她练习《清商曲》。金奴丰颜妙目,姿态从容,却异常严厉,所教曲子仅只一遍,然后阖目听我演奏。若有错处则用拨子狠狠击打我的掌心。我战战兢兢不敢大意,总算把完整的《清商曲》练习成段。
她微微展颜:“是不是奇怪我怎么选了你?”